沈輕從澡堂出來的時候,江簫正在手機上刷著單詞背東西。
竹葉清爽的氣味從身后繞來,人還沒走特別近,江簫就關了手機,拿盆起身看向來人。
沈輕頭發沒吹,只搭了個毛巾就出來了,身上套了個松垮的暖黃色半袖,下頭穿的黑色棉質大短褲,背光朝他過來,泛著柔光的瘦削輪廓,恍惚得人眼前一花。
江簫盯著他,眨了眨眼。
沈輕有點不理解他這個表情是什么意思,他微蹙眉,伸手把卡遞給他:“快去吧,用我等你嗎?”
江簫接過卡,把手機塞沈輕手里,然后往里走,懶洋洋的:“隨便吧。”
沈輕有點餓了,他看了眼江簫的背影:“那我走了。”
“你敢。”江簫低音威脅了句,看也不看他,轉身拐進了澡堂。
沈輕:“……”
他突然特想跟江簫來一架,致敬一下那人陰晴不定的臭脾氣。
江簫洗澡快,十分鐘完事兒,出來的時候是十點三十五,正趕上澡堂的管理員準備喇叭催里面還在拖拖拉拉的人。
江簫也沒吹頭發,頭上也沒搭毛巾,趿拉著拖鞋,頂著一顆淌水的濕頭就出來了。
沈輕瞥了眼江簫的盆,發現他的毛巾是全濕的。
“給。”沈輕把自己剛擦頭的潮濕的毛巾遞給江簫,算是為自己多浪費的那幾分鐘做點補償。
“謝了。”江簫拿過來就扣自己腦袋上,大力搓了幾把,然后挺自然的把濕毛巾搭在脖子上,一手端著盆,一手胡亂順著頭發。
“濕了,”沈輕瞧不過去江簫那毛巾打濕的領口,伸手扯過毛巾扔自己盆里:“你回去再用別的干毛巾擦擦。”
“不用,”江簫把半干的頭湊近沈輕:“已經干了。”
沈輕瞄了眼他的軟塌塌的頭發,鼻腔被突如其來的薰衣草香熏了熏,明明是種柔和的淡香,沈輕還是覺得自己的神經被刺了一下。
他偏頭看了眼路邊的燈桿子:“我就那么一說,你就那么一聽。”
“哦,”江簫了然的伸回頭,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假關心。”
“別亂給我扣帽子。”沈輕說。
“誒!”江簫笑了聲,偏頭問他:“你高考多少分來著?”
“671。”沈輕回了句,挺納悶這害江簫躺床一周的分兒,這人怎么還沒記住?
“671?”
“嗯。”
“年級第八?”
“年級第八。”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沈輕忽然有種自己在捧哏的錯覺。
“怪不得自從高考完了以后,你跟我說話語氣這么沖,”江簫瞥了他眼:“這是能耐了啊。”
“我不考這分兒,也照樣這么說,”沈輕也看著他:“你后悔了?”
“后悔什么?”
“讓我來這兒。”
“沒有,”江簫搖搖頭:“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那就是怕我在人前奪了你的面子。”沈輕說。
“面子?”江簫嗤了聲,湊臉瞧他:“你覺得我是會在乎面子的那種人?”
沈輕失了幾秒的神,但又像是在仔細思考,過了半分鐘才說:“這倒也是。”
“沈輕,”江簫轉過臉,忽然說了句:“你得對我好點兒。”
沈輕覺得這句話很智障,從江簫嘴里說出來尤其智障,像是硬漢撒嬌,蹩腳的讓他想笑,但他沒笑。
沈輕抬眼,很平靜的問了句:“憑什么?”
能跟江簫和好,是他一直以來就想要的。
他孤單太久了,他想要個伴兒,可以讓他毫不設防的說出這些年來一直掖藏在自己心底秘密的伴兒。
他所熟識的所有年齡相仿的人中,能臭罵他還讓他服氣的人,他瞧得上眼的人,就只有那個打架不手軟,挨揍不腿軟,盯著一張天生就是無賴流氓皮,偏偏學習上還自律嚴苛到不考第一誓不罷休的混賬江簫。
江簫,他既討厭又渴望親近的人。
可即便他已經在心里很沒出息的點了頭,他還是要為過去的自己問一句,憑什么?
憑什么當他滿懷期待的踏進那扇紅木門,四處搜尋那個聽說聰明到幾近天才的哥,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的哥,要擰著眉仇視的瞪著他?
他也是失去了一個父親的人,憑什么江簫可以理所應當的霸占他的母親,而他卻要為奪了他父親付出近十年被異樣目光的對待的代價?
明明是顯而易見的憎恨,可江簫又憑什么要偷進他房間,在他那些半睡未醒的長夜里,站在他的床邊俯身打量他,觸碰他?
憑什么江簫不喝醉也能偷親他,而他喝醉了,碰他一下就像是要他的命一樣?
憑什么?
憑什么江簫沒經過他的同意,就這么肆意給予他的好他的壞?而他就要因為那可憎的一歲,變成心理上被任意摧磨的承受方?
他受夠了那些不敢睜眼質問江簫這個小偷賊的夜,他早就不耐煩了,他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能光明正大接受江簫的好、還不用假客套的跟他說謝謝的理由。
“憑什么?”江簫重復了一遍沈輕的這句話,拇指剮蹭著下巴,細細回味著,似是想找一個答案。
沈輕沉默著低頭上樓,仔細支棱著耳朵。
江簫的胳膊突然在人的身前一擋,攔住了要邁上最后一節階梯的人。
“想好了?”沈輕偏頭看他,語氣像個即將收考卷的監考老師。
“憑什么?”江簫又審了一遍命題,然后板正著身子,規規矩矩的答:“憑我們倆現在在一個宿舍。”
“所以呢?”
“這是我的宿舍,”江簫瞥他:“我的舍友,我的地盤。”
沈輕挑了下眉,覺得下句某個人應該會說“如果你敢在我的地盤上不聽話,老子就要把你揍得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之類的話。
“我能對你好,”江簫說:“所以你也得對我好,以后同住一個屋檐下,我天天看見你這張臉,不想受你那口是心非的氣。”
口是心非算是說到點上了,但沈輕完全沒有被戳穿冷面具的尷尬,他撥開江簫的手上樓,然后在心里給這個卷子判了個6分。
江簫以為沈輕被他戳中了心思覺得尷尬,之后也沒再說什么別的。
宿舍桌上放的米線還是熱的,包裝的很嚴實,倆人收拾好后,扯了凳子坐在桌前吸粉。
熱氣撲騰著番茄味兒和金針肥牛高湯特有的氣味,滿屋子都溢滿了鮮湯的香,餓壞了的倆人沒誰再有心思聊點什么,全都專心致志的嗦粉喝湯。
江簫不喜歡吃牛肉,他的番茄鍋里面菠菜和蝦餃比較多,沈輕偏愛肥牛,再加上豆皮兒豆芽,挑一筷子雜菜和著米線咀嚼,簡直就是人間美味。放醋的熱湯格外出味,滑進喉嚨涌進到胃里,烘暖踏實得整個人都舒服起來。
桌子挺小,一米多點,被兩邊床夾在中間,沈輕和江蕭并排坐著還有點擠,吃了多半碗后,沈輕終于有舍得費力氣挪窩,剛才喝湯喝多了身上也發了點汗,實在不愿意跟江簫胳膊碰胳膊,就拖著飯盒到桌邊,坐在了暫時屬于自己的空床板上。
“熱了?”江簫咽了口菜,偏頭瞧他,揮手指了下身后:“熱了就去把風扇開開,現在還沒正式開學,宿舍空調不能用,而且我們宿舍空調遙控器上學期壞了,報了修,今年得領新的。”
“不熱,”沈輕剛洗了澡,還不想吹太大風:“一會兒就好了。”
江簫停了筷子等了下,然后說:“我熱。”
“你熱你就自己去開。”沈輕低頭喝著湯,他懶得動。
“你吃著我的飯,你不給我干活?”江簫說的很有理,有理的就差沒叉腰。
“我吃的我自己的。”沈輕沒抬頭,扒碗的中長指有節奏的扣了扣自己的飯盒,無聲強調“這是我的飯”。
“我給你買的。”
“一會兒給你轉賬。”
“不需要,這點錢我掏得起。”
“那就別特么逼逼。”
“可你剛說過要對我好。”
“那是你自己說的。”
“但是你默認了。”
沈輕終于抬頭瞅他,潤白的臉上掛著汗,吃辣的嘴唇有點紅腫,語氣不耐煩:“有時間廢這會兒話,你不早就過去了?”
“也是。”看到想看到了,加辣的三十五塊錢沒白花,江簫果斷起身去開風扇,調了個一檔。
沈輕喝完最后一口湯,回味著米線的最后一點味道,感覺整個人生都圓滿了。
風扇也轉了起來,涼風習習,一點也不刺激,他被吹得渾身舒暢。飽腹感容易讓人發困,沈輕扯了張紙擦完嘴,枕著胳膊就勢仰癱在被提前擦干凈了的床板上,闔眼打盹。
“困了?”江簫走過來踢了踢沈輕耷拉在床下的腳:“吃飽了?”
沈輕鼻音懶洋洋的回了個“嗯”。
“你先去刷牙,”江簫三兩口吃完盒里剩下的菜,然后起身收拾桌子:“刷了牙再睡。”
“刷不刷的吧,”沈輕迷糊著眼,無所謂的聳了聳肩:“又沒人檢查。”
“懶得你,”江簫拎著外賣盒,轉身扔垃圾又踢了他一腳,催促著:“別墨跡,咱們還沒換床鋪,你不是說要在上鋪嗎,趕緊起來!”
“我沒帶褥子,”沈輕困得不行,他翻了個身繼續瞇著:“今晚先卷被子湊合著,明天我再買。”
“湊合個屁,”江簫說:“老三走前知道你要來,給你留了套新的床褥和四件套,我怕時間久了就臟了,都給你塞柜子里了,你趕緊起來換上!”
“嗯?我撿便宜了?”沈輕一聽這,終于有了點精神,他睜眼瞧著立在他床前擋光的黑衣大高個子,瞇著眼問:“老三叫什么?微信推我一下,我跟人道個謝。”
“用不著,過幾天你倆就見著了,你當面說更好,”江簫走到柜前,胳膊肘在右上的柜子門杵了兩下:“就這個,鎖是掛著的,底下也有鑰匙,趕緊收拾。”
“知道了。”沈輕忍著困意,艱難的從床板上爬起來,拿了牙杯和牙刷就跟著江簫一塊兒往樓道走。
“傻逼!”江簫沒好氣兒的瞧了眼他手上的東西,一把將人推回去:“牙膏都沒抹!”
沈輕就又回去抹了牙膏。
跋涉一整天了,沈輕看似是睡了一路,其實在座位上也就只敢闔上眼,他神經一直繃著,臨走前他媽交代的注意行李和錢包這事兒他沒敢疏忽,不時就掀眼皮掃幾眼四下新上車坐過來的乘客,腦子里也一直都在想事兒,體力活也沒少干,早就累的不行了。
和江簫一塊兒在水房刷完牙,沈輕回宿舍看到兩個待收拾的大箱子還有一個鼓囊囊的登山包,登時感到心沒余且力更不足,直接從柜子里扯出來倆縫線精美的厚褥子往床上一扔,然后好歹抖了抖和他哥同款的藍條格床單鋪在上面。
沈輕連箱子里的枕頭都沒拿,面朝下,投水自殺式的倒趴在床上,掀起被褥翻身,正好裹住自己半個身子,然后一秒就進入睡眠狀態。
江簫一開始見沈輕睡著了,進門就關了燈,正準備上床,腳剛踩到第一節梯|子,就看到沈輕這邋遢人,在床上卷巴成一團,成功達到人床合一彼此不分。
沈輕上身蓋的倒挺嚴實,下身腳脖子還耷拉在床下,突顯的踝骨要再翻個身,準能磕上床尾的尖桌角,到時候有這小子受的。
江簫盯著這邋遢鬼皺了皺眉。
沈輕不是個邋遢的人。
“沈輕?”江簫抬腳在人背對著他屁股上踩了踩:“睡了?”
沈輕悶著頭,鼻音“嗯”了聲。
江簫沉眸看著他的背影:“你床亂了。”
“明天再弄。”
“操,算了,”江簫過去拽他胳膊:“上來,睡我床。”
“嗯?”沈輕被人大力扯醒了,漆黑一片的小屋里,他坐在床上皺著眉:“我睡你床,你睡哪?”
“我也睡我床,咱倆先湊合一晚,”江簫伸腳踢了踢沈輕鋪上那一團亂七八糟,嫌棄道:“不然你還指望著我替你鋪床么?想什么呢?”
“不瞞你說,”沈輕搓了把臉:“我還真是這么想的。”
他就想看看,江簫能為他做到什么程度。
“做夢吧,別成天就只有你累,我今天一天趕完了三天的課,我可沒工夫再伺候你,”江簫也困了,伸手又去拽了下沈輕的胳膊,然后上去癱在了床上,扯了被子蓋在身上,閉眼懶懶的催著:“快點,我要睡了。”
“來了!”沈輕握著上鋪遮擋的桿一個倒翻就上來了,震得床一晃一晃的。
“風扇和窗戶都開著,”江簫挪身子往墻邊靠靠,側身背對著沈輕,把被子分他一半,“夜里涼。”
“謝了。”沈輕挺舒坦的平躺在他身邊,朝左邊偏了偏臉。
視線觸上江簫的后腦勺,看這人凌亂潮濕的烏黑短發。
淡淡的熏香悠悠的飄了過來,他沉靜的呼吸著,視線延過那人肌膚蜜色瑩潤的后頸,落到這人衣料被繃緊的寬闊健實的肩脊。
月輝斜照透進窗,沈輕眼神清明。
“床挺小,”沈輕回過頭,仰面朝上,閉上眼:“要不我還是下去算了。”
“嫌擠?”江簫嗓音有點沉,語氣不悅。
“有點。”
“底下你那堆的亂糟糟的狗窩就不擠?”
“你去給我鋪。”
“滾,凈他媽想好事兒,我欠你的?”
“哥。”
“……”
“哥,”沈輕繃緊著神經,語氣還是萬年如一的淺淡:“這個地方沒人認識過我,我能這么喊你了么?”
心頭被驟然刺激了一下,隨即胸腔就涌上幾絲酸澀,夾雜著那些情愿和不情愿,復雜的情緒中,失望貌似更勝一籌。
江簫睜眼,盯著墻面白漆上的黑影沉默了片刻,說:“隨便。”
“你還是不樂意。”沈輕語調微沉。
江簫盯著不透光的墻面,眼底復雜:“稱呼而已,沒必要。”
“江簫。”
“怎么?”
“江簫,”沈輕嘲諷一笑:“你這個懦夫。”
“滾,”江簫說完默了默,然后借了他的原話:“別亂給我扣帽子。”
“老實說,”沈輕又轉了話題:“剛才上樓那會兒,你給的那個讓我對你好的理由,我差點給你判了不及格。”
“是嗎,”意料之中的答案,江簫其實并沒有多意外:“你判了多少分?”
“6分。”
“10分滿分?”
“多加的那一分,”沈輕算的很細:“是看在你今天接我的份上。”
“那你得再加一分,”江簫被幼稚到了,淺笑了聲,伸腳在被子底下踢了踢沈輕的小腿:“誒,米線可三十五塊錢呢,比打車費還貴。”
沈輕一腳把江簫踹回去:“那個沒分。”
“為什么?”
“你說話不算數,當了逃兵,”沈輕說:“和米線抵消了。”
“那洗澡呢?”江簫不甘心。
“被你耍流氓那幾句抵消了。”
“呵,”江簫樂了,他揶揄道:“沈老師,您這是閱卷呢,還是玩消消樂呢?”
“我玩什么你都不及格。”
“那怎么樣才能及格?”
“我叫你聲哥,”沈輕毫不猶豫:“你果斷應一聲。”
“操?”江簫揚起嘴角冷了冷,低音發著狠:“你還真是執著。”
“不是你想先和好的嗎,”沈輕轉過身背對著他:“我只想拿回我應得的。”
“沈輕,你說我小心眼兒,”江簫似笑非笑:“其實小心眼兒的人,是你。”
“無所謂。”沈輕煩了,他掀開被子,坐起身就要下床。
身邊一空,江簫立即轉身,一把拽住了沈輕的胳膊。
熟悉的厚掌握得沈輕臂上一疼,他回頭看他,漆黑籠罩的小屋里,江簫發沉的眸子貌似在噴火,這讓沈輕瞧著……
心情很愉悅。
“裝困就裝的像點兒,”江簫沉臉看著他:“既然躺下了,就別再起來。”
沈輕看著他不說話。
他發現江蕭總能拆穿他的心思,而他卻永遠猜不透江簫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