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墨燃自個兒演著玩的那出“嘴刑”并未被楚晚寧聽個完全。胡說八道一通,勉強(qiáng)讓他蒙混了過去。
回到自己寢間時,已經(jīng)很遲了,墨燃睡了一覺,第二天照舊去晨修。晨修完了后便是一早上他最喜愛的事兒:過早。
早膳之地孟婆堂,隨著晨修解散,漸漸人多起來。
墨燃坐師昧對面,薛蒙來得遲,師昧身邊的位置被其他人占了,他只得陰沉著臉,勉為其難地端著自己的早點(diǎn)坐到墨燃旁邊。
如果要墨燃講出死生之巔心法的最精妙之處,他一定會說:本門無須辟谷。
和上修界很多飄然出塵的門派不一樣,死生之巔自有一套修行的辦法,不戒葷腥不需禁食,因此派中的伙食向來豐盛。
墨燃喝著一碗麻辣鮮香的油茶,沿著邊兒嘬里頭的花生菜碎,酥黃豆,面前一碟焦黃酥脆的生煎包,是專門給師昧打來的。
薛蒙斜眼看了看墨燃,頗為嘲諷:“墨燃,想不到你進(jìn)了紅蓮地獄還能站著出來。了不起。”
墨燃頭也不抬:“那你也不看看我是誰。”
“你是誰?”薛蒙嗤道,“師尊沒把你腿打折,你就狂的不知道自己是哪根蔥了?”
“哦,我是蔥,那你是啥。”
薛蒙冷笑:“我可是師尊的首席弟子。”
“你自己封的呀?哎,建議你去找?guī)熥鹇鋫€印,裱起來掛在墻上供著,不然豈不是對不住首席弟子這個稱號。”
咔擦一聲,薛蒙把筷子捏斷了。
師昧連忙在旁邊和事兒:“都別吵了,快吃飯吧。”
薛蒙:“……哼。”
墨燃笑嘻嘻地學(xué)他:“哼。”
薛蒙怒發(fā)沖冠,一拍桌子:“你大膽!”
師昧見情況不妙,忙拉住薛蒙:“少主,這么多人看著呢,吃飯吧,別爭了。”
這兩人八字不合,雖說是堂兄弟,但是見面就掐,師昧勸了薛蒙后,就苦兮兮地夾在中間緩和氣氛,兩邊說話。
一會兒問薛蒙:“少主,夫人養(yǎng)著的花貓什么時候生?”
薛蒙答:“哦,你說阿貍?我娘弄錯了,它沒懷,是吃的太多,看起來肚子大而已。”
師昧:“…………”
一會兒又問墨燃:“阿燃,今天還要去師尊那里做工么?”
“應(yīng)該不用了,該整理的都整理了。我今天幫你抄門規(guī)吧。”
師昧笑道:“怎么還有時間幫我?你自己還有一百遍要抄呢。”
薛蒙揚(yáng)起眉,有些詫異地看向素來安分守己的師昧:“你怎么也要抄門規(guī)?”
師昧面露窘色,還沒來得及說話,忽然之間,飯?zhí)脙?nèi)嗡嗡的交談聲陡然沉寂下來。三人回過頭,看到楚晚寧白衣飄飄地進(jìn)了孟婆堂,面無表情地走到了菜柜前,開始挑揀點(diǎn)心。
一千多個人用餐的飯?zhí)茫嗔艘粋€楚晚寧,忽然就靜的和墳場一樣。弟子們?nèi)紣烆^扒飯,即使要交流,也都說得極輕。
師昧輕輕嘆了口氣,望著楚晚寧端著托盤,坐在了他照例會坐的那個角落,一個人默默地喝粥,忍不住說:“其實(shí)我覺得,師尊有時候挺可憐的。”
墨燃抬起眸子:“怎么說?”
“你看,他坐的地方,別人都不敢靠近,他一來,別人連講話都不敢大聲講,以前尊主在還好,尊主不在,他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不是孤獨(dú)的很?”
墨燃哼了一聲:“那也是他自找的嘛。”
薛蒙又怒了:“你膽敢嘲諷師尊?”
“我哪里嘲諷他了?我說的都是大實(shí)話。”墨燃又給師昧夾了一只生煎包,“就他那種脾氣,誰愿意和他呆一起。”
“你——!”
墨燃嬉皮笑臉地瞧著薛蒙,懶洋洋地說:“不服氣?不服氣你坐過去和師尊吃飯吧,別跟我們坐一起。”
一句話就把薛蒙堵住了。
他雖然敬重楚晚寧,但是也和其他人一樣,更多的是畏懼。不由得尷尬氣惱,卻又無法辯駁,只能踹了兩腳桌腿,自個兒和自個兒生悶氣。
墨燃臉龐上掛著一絲慵懶的得意,頗為挑釁地瞥了小鳳凰一眼,而后視線隔著人群,落在楚晚寧身上。
不知為什么,看著滿屋子深藍(lán)銀鎧里唯一的白色身影,他忽然想到了昨晚蜷在冰冷金屬中入睡的那個人。
師昧說的沒錯,楚晚寧當(dāng)真是可憐極了。
可那又怎樣呢?他越可憐,墨燃便就越開心,想著想著,忍不住嘴角彎起的弧度都明顯了一些。
日子過得飛快。
楚晚寧后來沒有再傳他去紅蓮水榭,墨燃每天的差事就成了刷盤子洗碗,給王夫人養(yǎng)著的小雞小鴨喂食,去藥圃里除草,倒也清閑的很。
一晃眼,一個月的禁足期已經(jīng)過去了。
這一日,王夫人把墨燃叫到丹心殿來,摸著他的頭,問他:“阿燃,你傷口可都痊愈了?”
墨燃笑瞇瞇地:“勞伯母掛心,全好了。”
“那就好,以后出門要注意,別再犯那么大錯,惹你師尊生氣了,知不知道?”
墨燃特別擅長裝孫子:“伯母,我知道啦。”
“另外還有一件事。”王夫人從黃花梨小幾上那出一封信箋,說道,“你入門已滿一年,是承擔(dān)除魔之責(zé)的時候了。昨日你伯父飛鴿傳書,特意讓你禁足滿后,下山去完成此番委派。”
死生之巔的規(guī)矩,弟子入門滿一年后便要涉世除魔。
首次除魔時,該弟子的師尊會陪同襄助,此外,該弟子還必須邀一位同門與自己一起前往,為的是讓弟子們彼此扶持,明曉為何“丹心可鑒、死生不改”。
墨燃眼睛一亮,接過委任函書,撕開匆匆看了一遍,頓時樂得直咧嘴。
王夫人憂心道:“阿燃,你伯父希望你能一戰(zhàn)成名,因此委你的乃是重任,盡管玉衡長老修為高深,但打斗之中刀劍無情,他卻不一定能護(hù)得好你,你千萬不要光顧著開心,看輕了敵人。”
“不會,不會!”墨燃連連擺手,笑嘻嘻的,“伯母放心,我一定照顧好自己。”說完就一溜煙準(zhǔn)備行囊去了。
“這孩子……”王夫人看著他的背影,溫柔秀美的臉龐上滿是擔(dān)心,“怎地接個委派,便能把他高興成這樣?”
墨燃能不高興嗎?
伯父交給他的除魔之事,發(fā)生于彩蝶鎮(zhèn),系當(dāng)?shù)匾魂愋諉T外所托。
先不管那里究竟鬧的是哪門子的鬼怪,關(guān)鍵在于上輩子,就是在這個彩蝶鎮(zhèn),他受妖邪蠱惑,失去了心智,于幻境中強(qiáng)行親吻了師昧,這也是墨燃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和師昧的親近,實(shí)是**蝕骨。
況且因?yàn)樗鞘苄M惑的,所以師昧都難以計較。白親的!親完人家都沒法兒找他算賬。
墨燃樂的眼眸都彎成勾了。就連這個委派必須要跟楚晚寧一起完成,他都不介意。
除魔靠師父,撩漢靠自己,這種美差,何樂而不為?
邀了師昧,稟奏師尊,三個人一路快馬,來到了鬧邪祟的彩蝶鎮(zhèn)。
這是個盛產(chǎn)鮮花的鎮(zhèn)子,居住區(qū)外綿延數(shù)十里都是花田,因此鎮(zhèn)內(nèi)總是彩蝶紛飛,故而得了這個名字。
三人抵達(dá)的時候已是晚上,村口鼓樂鳴響,熱鬧非凡,一列身穿大紅衣衫的樂手吹著嗩吶,從巷子里拐了出來。
師昧奇道:“這是在娶親么?怎的晚上來娶?”
楚晚寧道:“是冥婚。”
冥婚又稱陰婚,配骨,是民間給未婚夭折的男女配下的死后婚姻。這種習(xí)俗在窮困的地方并不興盛,但彩蝶鎮(zhèn)十分富庶,因此給生前不曾婚娶的少男少女們找配偶,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那隊冥婚隊伍浩浩蕩蕩,分為兩列,一列扛著真的綾羅綢緞,另一列則是紙元寶冥幣。就這樣簇?fù)碇粡埣t白相間的八抬大轎,全份金燈執(zhí)事,從村子里魚貫而出。
墨燃他們拉過馬轡頭,站到旁邊,讓冥婚隊先過。轎子走近了,才瞧見里面坐著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個紙糊著的鬼新娘。鬼新娘涂脂抹粉,嘴唇鮮紅,臉頰邊兩簇丹霞映著慘白的臉,笑盈盈的模樣極為}人。
“這村子什么破習(xí)慣,真有錢燒的慌啊。”墨燃小聲嘀咕道。
楚晚寧說:“彩蝶鎮(zhèn)的人十分講究堪輿術(shù),認(rèn)為家中不能出現(xiàn)孤墳,否則家運(yùn)就會受到孤魂野鬼的牽連。”
“……沒這說法吧?”
“鎮(zhèn)民信其有。”
“哎,也是,彩蝶鎮(zhèn)幾百年下來了,要跟他們說他們信的邪根本不存在,估摸著他們也接受不了。”
師昧悄聲問:“這隊冥婚隊伍要去哪里?”
楚晚寧道:“剛才我們來的時候經(jīng)過一個土廟,廟里供奉的不是任何一尊神佛,門楣上還貼著腫鄭柑ㄉ隙崖撕於兇櫻兇由閑吹畝際搶嗨樸凇齏土莢怠潞煤稀募撓鎩n蟻胨怯Ω檬且ツ搶鎩!
“那個廟我也注意到了。”師昧若有所思,“師尊,那里供奉著的,是鬼司儀嗎?”
“不錯。”
鬼司儀,是民間臆想出的一個鬼神形象,人們相信亡魂嫁娶也需要三媒六牌,交換龍鳳帖,也需要有司儀為證,承認(rèn)兩個死人結(jié)為夫妻。而彩蝶鎮(zhèn)因?yàn)橼せ轱L(fēng)俗大盛,自然而然的就替鬼司儀塑了個金身,供在鎮(zhèn)外墳頭地前,進(jìn)行冥婚的人家落葬合穴之前,都必然要先抬著鬼新娘去廟前拜過。
墨燃很少見到這荒謬的場面,看得津津有味,楚晚寧卻只冷眼瞧了一會兒,掉轉(zhuǎn)馬頭,說道:“走吧,去鬧鬼的那家看一看。”
“三位道長啊,我命是真的苦啊!你們可算是來了!要是再沒有人管這件事,我、我連活都不想活啦!”
委托死生之巔來除鬼的,是鎮(zhèn)上最富有的商賈,陳員外。
陳家做的是香粉生意,家□□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娶妻后,妻子不喜歡家中吵鬧,于是兩人尋思著要搬出去另立門戶,陳家財大氣粗,就在北山僻靜處買下了一大塊地皮,還帶天然溫泉池子,特別會享受。
結(jié)果開基動土那天,幾鏟子下去,鐵鍬撞到個硬物。大媳婦湊過去一看,當(dāng)即嚇昏過去,北山上居然挖到了一口刷滿紅漆的新棺!
彩蝶鎮(zhèn)是有群葬地的,鎮(zhèn)民死后,都被葬在那里。而這一口孤零零的棺槨卻莫名出現(xiàn)在北山上,而且無墳無碑,棺體血紅。
他們哪敢再動,連忙將泥土填了回去,但已經(jīng)太遲了,自從那天起,陳家就不停地發(fā)生詭異的事情。
“先是我那兒媳婦。”陳員外哭訴道,“受了驚嚇,動到了胎氣,害了小產(chǎn)。后來又是我大兒子,為了給老婆補(bǔ)身子,去山上采藥,結(jié)果腳一滑,失足掉到了山底下,去撈人的時候已經(jīng)沒了氣……唉!”他長嘆一聲,哽咽著講不下去了,只是擺手。
陳夫人也拿手帕不住擦拭著眼淚:“我夫君說的沒錯,這之后幾個月,我們兒子一個接一個的出事,不是失蹤,就是沒了性命——四個兒子,三個都沒了啊!”
楚晚寧蹙著眉心,目光掠過陳家夫妻,落在那個臉色蒼白的幺子身上,他看起來和墨燃差不多大,十五六的年紀(jì),長得眉清目秀的,但恐懼使得他的臉有些扭曲。
師昧問道:“你們能不能說說,另外幾個孩子……是怎么沒的?”
“唉,仲子是去尋他哥的路上,被一條蛇咬了。那蛇就是一般的草蛇,沒有毒性的,當(dāng)時誰都沒有在意,可是沒過幾天,他在吃飯的時候忽然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下去,然后就……嗚嗚嗚,我的孩子啊……”
師昧嘆了口氣,很是不忍心:“那,尸身可有中毒跡象?”
“唉,哪來的毒,咱們家肯定是被下了詛咒!頭幾個兒子都去了,下一個就是老幺!下一個就是老幺啊!”
楚晚寧蹙起眉頭,目光如閃電一般落在陳夫人身上,問道:“你怎么知道下一個就會是老幺,緣何不是你自己?難道這厲鬼只殺男子?”
陳家最小的幺子縮在那里,已是腿如篩糠,眼腫如桃,一開口嗓音都是尖細(xì)扭曲的:“是我!是我!我知道的!紅棺里的人找來了!他找來了!道長、道長救救我!道長救救我!”
說著情緒就開始失控,撲過來竟然想抱楚晚寧大腿。
楚晚寧素不喜與生人接觸,立刻避開,抬起頭來盯著陳員外夫婦:“到底怎么回事?”
夫妻兩個人對望一眼,顫聲道:“這宅子里有個地方,我們、我們不敢再去——道長看到了就會知道,實(shí)在邪的很,實(shí)在……”
楚晚寧打斷道:“什么地方?”
夫妻倆猶豫一會兒,伸出手,顫巍巍地指向屋子內(nèi)供奉先祖的祠間:“就是那里……”
楚晚寧率先過去,墨燃和師昧隨后,陳家人遠(yuǎn)遠(yuǎn)的跟在后面。
推開門,里面和一些大戶人家會供神祭祖的香舍很像,密密實(shí)實(shí)地擺了好幾排靈位,兩旁燃著蒼白的長明燭火。
這屋子里所有牌位的字都是陰刻的,刷著黃色的漆,寫著逝者的名字,還有在家族中的排行地位。
這些靈牌寫的都很規(guī)矩,顯祖考某某太府君之靈,顯考某某府君之靈。
但唯有最中間的那只靈牌,上面的字不是刻下之后再涂漆的,而是紅艷艷地寫了這樣一行字:
陳言吉之靈。
陽上人陳孫氏立
躲在道長后面的陳家人或許是心存著僥幸,怯怯地又往著白帛飄飛的祠間看了一眼,結(jié)果再次看到這牌位上宛如鮮血涂成的字,頓時崩潰了。
陳夫人嚎啕大哭,小兒子的臉色已經(jīng)白的不像是活人。
這個牌位,第一,書寫不合禮制,第二,牌位上的字歪七扭八,活像是人在昏昏欲睡時勉強(qiáng)寫下的鬼畫符一般,潦草的幾乎難以辨認(rèn)。
師昧轉(zhuǎn)頭問道:“陳言吉是誰?”
陳家最小的兒子在他背后帶著哭腔,顫抖著說:“是、是我。”
陳員外一邊哭一邊道:“道長,就是這個樣子,自從仲子去了之后,我們就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祖祠多了一塊靈牌,牌子上寫的竟然都是我們家活人的名字。這名字只要一出現(xiàn),七日之內(nèi),那人必遭橫禍!老三名字出現(xiàn)在牌位上的時候,我把他關(guān)在屋子里,房門外撒滿香灰,請了人來作法,什么辦法都試過了,但第七天!他還是死了……無緣無故地,就那么死了!”
他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害怕,撲通一聲也跪下來了:“我陳某人一生未做傷天害理之事,老天爺為什么要如此對我啊!為什么!”
師昧看得心酸,連忙去安撫那哭天搶地的老爺子,一邊又抬頭輕輕喊了一聲:“師尊,你看這……”
楚晚寧沒有回頭,他仍然在津津有味地看那塊靈牌,好像靈牌上能開出朵花兒似的。
忽然,楚晚寧問:“陽上人,陳孫氏,說的是你嗎,陳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