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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入謝府(二)


  天色尚早,晨光熹微中,京城御街上已有少量的人來往,盡頭是那座巍峨聳立的朱紅色皇城城門,陽光照在飛翹的屋檐上,平添了一份大氣磅礴。
  城西一條巷子中,府門前立著兩名男子并一干下人。忽然遠處傳來得得的馬蹄聲,街角處一匹馬向這邊走了過來,府門前的兩個男子同時驚喜,“來了!”待漸漸走近,才看清馬上坐著另一個男子,青衣皂袍。他下了馬,對著迎上來的兩人笑了笑,“三殿下,頌俞。”自有下人上前接過馬韁,又有人進去稟報。而三人在府門前熱絡的說起話來。
  “你可算是回來了,不知這幾年只我們三人多無趣?!蹦凶有α诵Γ绊炗嵴f笑了,我這一去也不過一年,哪里來的這許久?!蹦侨钕碌溃骸斑@次一回,便不再走了吧?”男子點點頭,“大概不會了?!庇痔а劭戳丝矗霸趺疵烦踹€沒回來嗎?他這一趟章州去的時日可夠長的?!表炗岽侏M的笑了笑,“算算日子,他那位表妹也該到京城了。”那三殿下恍然,“你說的是那林小姐?怪道他遲遲不歸?!表炗釕暩胶?,“去歲那位林家表妹可纏著梅初纏的緊呢。”男子同他三人自小一起長大,關系不一般,彼此家中的事情都清楚,便笑道:“左右不過這幾日便回來了,到時不妨我們去他府上拜訪拜訪?!绷韮扇艘舱肟纯茨蔷硾r,遂都笑著應了。
  簌綰才睜開眼,望著繡花的頂賬呆愣了幾秒。房門被推開了,她側頭望去,飛云輕手輕腳地在往香爐中添香料。西邊的窗紗過濾出溫和的陽光,屋中一片靜默,簌綰坐了起來。
  她在謝府的第一個早晨,便如同朝陽,冉冉升起了。
  飛云看到她醒了,忙放下手中活計,過來服侍。
  “四小姐醒了?”
  簌綰“嗯”了一聲,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什么時辰了?”
  飛云看了看桌子上的更漏,“卯時一刻,時候尚早,四小姐可還要再睡睡?左右老爺夫人都還沒有醒。”
  簌綰想了想,搖搖頭,“不了,我平常在家也是這時候起的,若是懶怠下來反倒不好?!北阆崎_被子想要下床。
  飛云忙上來扶她,簌綰笑笑,“我自己來就好,沒關系的?!憋w云知道這位四小姐原先家中并不寬裕,想來對這種一個人起床恨不得八個人來服侍的生活不太適應,遂也沒有感到意外。
  這時候秋霜與夏荷也進來了,一人端著臉盆,一人端著凈口的竹鹽,站在床榻旁。
  簌綰看著站滿一屋子的丫鬟婢女,不禁失笑,卻也知道這是大戶人家的規矩,不好推辭。在眾人的伺候下完成了起床這一平日里簡單的工作。
  夏荷從隔壁拿來一套水綠色襦裙,笑嘻嘻地說:“天氣越來越熱,這身衣服看著清涼,奴婢就拿了來,不知道四小姐可滿意?”
  簌綰于穿著上不甚在意,只是想著自己那身孝服不知道在哪里,父親才去不久,理應穿三年孝服。但又想自己若是整天白衣白裳在謝府中走動,恐不大吉利,一時間竟不知怎樣才好。
  到底秋霜明白她的心思,提議道:“不如小姐把孝衣穿在里面?我看這套衣裳料子輕薄,想來不會太熱?!?br />  簌綰想了想,應了下來。
  飛云這時又拿來一套玉質的并蒂海棠繞珠簪,簌綰見識過昨日她那表姐謝玉琀一身的穿著打扮,心里只覺得微微有些夸張,沒說什么便讓飛云為她一一戴上了。
  穿戴整齊后也不過卯時三刻,簌綰在三個丫鬟的簇擁下,到了郁錦園正廳。早膳已由幾個人布在了桌上,謝家的早膳和午膳是在各自的院子里用的,晚膳卻一定要在花廳中一起用。
  這一餐吃得很是可口,簌綰是個隨遇而安的人,縱使平日在家吃慣了粗茶淡飯,且河西與京城口味大相徑庭,但還算吃得來,魚片粥味道尤其好,表面浮著微微一層芝麻油,撒了些香蔥,魚片切得薄薄的,盡數去了魚骨,甚是鮮嫩入味。米粒軟糯,帶著魚片的香。簌綰接連喝了三碗,直把那鍋喝了個見底,覺得再喝下去有些不好意思了,才戀戀不舍地放下碗。夏荷撤走了去,笑道:“四小姐喜歡,明日早上再做就是了,怎么這樣抱著不放呢?!斌U臉一紅,支支吾吾:“我、我頭次嘗到,又不懂大戶人家的規矩……”飛云也微微笑了笑,“若不是府上規定一日三餐不可有同一道菜,怕是中午就要再來一鍋呢?!?br />  簌綰的臉愈發地紅了,秋霜笑罵道:“你兩個看著我家小姐脾性好,如此開玩笑,也不怕小姐扣你們月錢。”
  幾人又鬧了一會兒,看著天色已過了辰時,想來謝府諸人都已起來,遂帶了三個丫鬟出門去。臨到了院子門口,突記起謝玉琀昨日用膳不過才帶了兩個人,想了想,留下了夏荷與秋霜,只帶了沉穩的飛云去了謝輝與謝夫人處。
  兩人一路沿著湖邊,跨過垂花門,不久便看見了群花掩映的院門,院門大開著,飛云怕她不知進院前須得通報,便對著院口守著的丫鬟婢女道了聲:“煩姐姐告知老爺夫人,四小姐來問安了?!?br />  簌綰雖不知這許多規矩,卻也不傻,聽飛云這樣說,知道是在照顧著她,便十分配合地對著那婢女微微福了福身,那婢女想是沒想到四小姐竟會對她這般禮貌,心下很受用,道:“四小姐有禮了。”便入內稟告了。
  謝輝和李氏才剛用過早膳,今日恰輪到官員十日一回的休沐,謝夫人坐在窗下梳頭,謝輝則靠在圈椅上看書,兩人靜靜地不說話,早間一縷陽光透過窗紗射了進來,映在桌子上的白玉雙耳饕餮紋爐上,香爐中燃著香,裊裊地迎著日光。
  忽有丫鬟來稟告,也不進來,就立在門外,恭敬道:“老爺,大夫人,四小姐來請安了。”
  謝輝抬起頭,“叫她進來吧?!?br />  謝夫人放下梳子,笑著走過來,“這綰兒竟比玉琀還早?!敝x輝放下了書,揉了揉眉心,接過謝夫人遞過來的茶,“昨日見了簌綰,竟比之四年前差不了多少,還是那樣瘦,她一個女孩子只身從河西過來,這一路上定是辛苦,難得起得這樣早,實是有心。將來等簌綰及了笄,也該為她尋門好親事。”
  謝夫人愣了愣,實在沒想到她隨口那一句話卻扯到這上面,滿口應了,私心卻想著若是有好姻親自是先緊著謝玉琀,如再有好的,或許也不必非要門當戶對了,找個人品端正的把簌綰嫁了便是。
  說到謝玉琀,如今也快十五,是該盤算盤算了。她這幾年看著,甚是中意廣陽侯的嫡孫江景言,廣陽侯江家與謝家素來交好,江景言又和謝玉瑧同朝為官,兩家常來往,江景言有一胞妹,閨名碧繡,自幼體弱,孫字輩只這兩人,與謝家三兄妹一同長大,情分自然不同,若是謝玉琀能嫁入廣陽侯府,一生便不用愁了。
  正想著,門口已進來一人,正是才進府的簌綰,便先放下心中的心思,對她笑了笑。
  “綰兒起得這般早。”
  簌綰恭恭敬敬地答道:“平日在家習慣了的?!庇中辛藗€禮,“姨夫姨母日安?!?br />  謝輝點了點頭,見她今日穿了件茜紗薄裙,襯得整個人落落大方,竟沒有那種小門小戶出身的寒酸氣。
  “昨晚睡得可好?”
  簌綰道:“很好?!?br />  謝夫人從外面喚了個婆子進來,“這是方姑姑,管著后院事務,你若是有什么事情只管找她就可以了。”簌綰又是行了一禮,“見過方姑姑?!毕肫鹱蛱靵斫討约旱氖橇止芗?,林管家是林夫人帶來的,想來謝夫人并不甚倚重,這才又找了個婆子主管后院內務吧,因此便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卻不想那方姑姑看了只是微微應了一聲,并不說話。
  又說了幾句話,簌綰這才退了出去。
  出了主院,飛云以為她要直接回去,卻不想簌綰踏上了南邊一條小路,飛云忙道:“四小姐,那條路是去聽香閣的。”
  簌綰回身對她微微笑了笑,“我知道,我想去林夫人那里請個安。”
  饒是飛云沉悶的性子此時也吃了一驚,聽香閣從來都是沒什么人去的,林夫人也不常出來,往往都是抱病,好在院子足夠大,又不算偏僻,住著倒也安閑舒適,只是正室遠親向妾室請安,擱在哪個府里也沒有這規矩。
  不過說到底四小姐都是主子,她想去,那便去吧,自己只需要陪著便是。
  前面簌綰已經沿著小路慢慢走了過去,花木深處是一大約三層的小樓,從外面看上去修建的很是精巧別致,樹叢中伸出一枝嫩芽,橫斜在茜紗窗外,每層的四個檐角各掛著一個小巧的鈴鐺,偶爾風吹過的時候揚起清脆的聲響。
  簌綰默默站在院中望了一會兒,里面有個年紀約莫二十出頭,丫鬟打扮的人走了出來,對著她主仆二人行了一禮,“是四小姐吧?奴婢紅綃,是林夫人身邊的侍女。”
  簌綰點了點頭,飛云道:“林夫人起了嗎?煩請紅綃姐姐通報一聲。”
  “起了,”紅綃恭敬道:“奴婢去通報,還請四小姐在此等候。”說完又行了一禮,便轉身走了進去。
  簌綰繼續抬頭打量,二層窗外掛著一塊烏木匾額,寫著“聽香閣”三字,她像是想起什么,向旁邊一看,果然,那邊上有一行小字,似乎寫的是“正平廿二年梅初”,便問道:“這梅初是何人?”
  飛云道:“梅初是二公子的表字,府中就屬二公子的字好看,老爺也時??洫??!?br />  “哦,”簌綰點頭,進了這謝府似乎處處都是這位二表哥留的字,她雖不懂這些,早年間卻也見過母親嫁妝中那些名家墨寶,多少還有些眼界,只覺得二表哥的字每一處都不太一樣,或行云流水,或端正凝練,倒確實是好看。
  “二表哥……我是說二公子,他不在府中嗎?為何我沒見到他?”
  飛云道:“二公子官居正五品戶部侍郎,同廣陽侯府的嫡孫同朝為官,這次皇上派下任務,本該是廣陽侯那嫡孫去的,但那公子一年前便回了家鄉,似乎是家中親戚去世,回去守孝,未到期限尚未歸京,因此便只好讓二公子去了?!?br />  簌綰佩服道:“你好厲害,知道這么多。”
  飛云微微笑了笑,“四小姐謬贊,奴婢不敢妄議主子們的事,這些不過偶然聽方姑姑提起的。”
  聽到最后一句簌綰卻是一愣,“說到方姑姑——”她還沒說完,紅綃便從里面走了出來,“四小姐進去吧,林夫人已經起身了。”
  簌綰無奈,點了點頭,只好下次再問問了。
  林夫人的屋子很簡潔,沒有什么多余的擺設,桌子上擱著一個青白玉如意云紋蓋碗,里面有半盞茶,一位婦人坐在桌邊,手中拿著一卷書,看上去比謝夫人年輕些,皮膚白皙,沉靜的氣質渾然天成。
  簌綰行禮,“林姨娘安好。”
  林夫人緩緩從書中抬起眼,目光清亮,默默打量她片刻。
  昨日便聽聞府里來了位小姐,是謝夫人李氏的遠房堂侄女,家道中落來投奔謝家,本以為是個鄉野丫頭便也沒有出去見見,卻不想她倒自己上門了,不知是何用意。
  她雖誕下一位少爺,但總歸是一房妾室,妾室,說難聽點比丫鬟的地位也高不到哪里去,只不過她不是府里的丫鬟被抬為妾,而是從登州嫁過來的,平日里待下人雖說不上極好卻也不算苛刻,因此并沒有人為難她,但也沒有人會主動來她這里。三小姐是從來不會涉足的,大少爺和三小姐一母同胞,也不會過來,這簌綰基本上和她沒什么關系,怎會想到來這里請安?
  也罷,林夫人轉念一想,她無依無靠,該是不會有什么歪念頭吧,且看看再說。
  底下簌綰遲遲沒有聽見林夫人開口,半蹲在那里也不敢動,心中疑惑焦急,不知道林夫人在想什么。
  “起來吧?!绷址蛉说?,嗓音算不上溫柔,但很是受用。
  蹲的時間久了,簌綰起身時踉蹌了一下,虧得身后飛云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只是兩人這動作卻大了些,簌綰站穩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讓姨娘見笑了?!?br />  林夫人見她臉頰微紅,清麗中帶著幾分嬌憨,不禁淡淡笑了笑,抬手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坐吧?!?br />  簌綰也不推辭,行了一禮便坐下來,飛云立在她身后。
  紅綃進來為四小姐上了茶,也規矩的站在林夫人身后。
  林夫人端起茶碗,隨口道:“這是雨前龍井,你嘗嘗?!焙攘艘豢冢謫柕溃骸八男〗慵抑锌蛇€有什么人?為何不接過來???”
  簌綰道:“家中還有母親一人,因想著投奔親戚,不好把一家子都帶過來。其實我本想在家侍奉母親的,她身子不大好,但……”頓了頓,低聲道:“但母親只說我跟著她恐沒有活路,這才讓我上京的……”聲音中不無哽咽。
  林夫人訝異,原來她家已經這樣揭不開鍋了嗎?也難怪她一進門眉宇間便籠罩著一種似有似無的憂愁,倒真是個可憐人。
  安慰了幾句,不經意間低下頭去,隱約見她水綠色襦裙里似乎穿著件白衣裳,半截袖子露在外面,想到她說家中有一母,但并未提及父親,興許是父親去世了,里面穿著件孝服,不禁有些微訝,難得她知道規矩,沒有把孝服穿在外面,雖然是理所應當,但總歸不太吉利。便好心想提醒她一句,淡淡道:“你這里面的衣裳太長,夏天不必穿這么多,以后出來就不要穿著了吧?!?br />  簌綰抬起頭,望著她似乎有些難以置信,林夫人又道:“在自己院子里穿穿便罷了,在內院中穿著走動有些不大好。我可以理解你的孝心,但既然是投奔親戚,就要小心為上,免得被有心人抓到錯處?!彼@話既是提點她,也隱隱有些想試探的意思。
  簌綰不解其意,只覺林夫人話里有話,不過不管怎樣一律應下來便是,便恭敬道:“謝謝姨娘提醒,我知道了,以后會注意?!毙闹形⑽⑺闪丝跉?,不知道這位林姨娘對她是個什么態度,現在看來人倒是不錯,覺得以后多來往也是好,其實她不知道,府中就數這聽香閣最為冷清,謝輝雖關照她,但內院中謝夫人掌家,人們看著謝夫人眼色行事,也沒人敢往聽香閣這里湊。因此簌綰這想法本極為平常,無形中卻成了謝府獨一份。
  林夫人也暗自點頭,這四小姐倒是個樸實性子,自己只得一個兒子,如今也不小了,不好常常在內院中,膝下無女兒,眼看著自己年紀也漸漸老了,總覺得聽香閣住著雖好卻總歸缺點人氣,府中唯一女子謝玉琀也從不過來,和她十分的生分,她倒也不強求謝玉琀同她關系多親密,畢竟不是血親。如今來了個好像挺懂事,又沒什么身份背景,不至于瞧不起人的江簌綰,算是挺合眼緣,也想著以后可以多來往,做對忘年交想來也不錯。但林夫人雖這樣想著,面上卻不顯,仍是淡淡的神情。
  兩人默默無語,各懷心思,眼見到了日上三竿,簌綰這才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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