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綰松了一口氣,其他人倒是未見異常,碧繡便問道:“方才那位公主,是怎么回事?”
這里面只有周嘉寧熟悉情況,便開口道:“貞寧公主是大皇子一母同胞的妹妹,皆是安婕妤所出?!?br /> 碧繡點點頭,“看她的樣子,仿佛不是個好相處的。”
周嘉寧“嗯”了一聲,“貞寧公主雖是庶出,皇上卻喜愛她,她便養成一副張揚性子。我每次入宮碰見她,沒有一次對盤的?!?br /> 簌綰忽然問道:“皇后娘娘想來也不大喜歡那位貞寧公主吧?”
聽那位宮人的話,雖是敬著公主,話里話外卻是把皇后當做主子。
大約那宮人的弦外之音太過明顯,碧繡和宋玨也聽出來了,紛紛轉頭望向周嘉寧。
周嘉寧也知道她們想要問什么,便點了點頭,“因著是庶出,貞寧公主雖得皇上寵愛,皇后娘娘卻不喜她驕矜自持。便給了公主兩個宮人,說是近身服侍公主。”
幾人便明白了,說是近身服侍公主,只怕是要對她嚴加看管吧。
宋玨才放下一碟子酥餅,便問道:“那安婕妤……想必是貞寧公主和大皇子的生母了?”
周嘉寧看她一眼,“沒錯。安婕妤早些年頗得寵愛,誕下貞寧公主后,大概是因著庶出,不能把公主養在身邊,連同大皇子也是,早早便跟著皇后娘娘,便向陛下鬧了鬧。陛下后來去安婕妤那里便少了。公主三歲那年,安婕妤不知犯了什么樣的錯誤,忽然被打入冷宮,”周嘉寧敲敲桌面,“罪名是謀害皇子,那時候二皇子已七歲了,便是三皇子也已五歲?!?br /> 她聲音微微低下去,“具體的我也不大清楚,總之二皇子到現在身子骨也不好,而且還有眼疾……”下面的話,卻是不好說出來,但碧繡幾人卻都明白了。
安婕妤被打入冷宮,封號卻未變,意思是雖進了冷宮也要遵照婕妤的等級規格,但是冷宮中,不管原來是夫人、九嬪,還是二十七世婦,進了冷宮便都是一樣,宮里的人向來眼高手低。
偏偏安婕妤還有封號,冷宮里的宮人每每見了她,還尊稱一聲婕妤娘娘,不知是尊敬還是諷刺,聽著卻都不大舒服。
簌綰聽了,一時有些默默。萬幸今日大皇子選妃,她們避了開去,皇宮里這樣可怕,若是當真被選上大皇子妃,便一輩子都要拘在這里。
想一想便覺遍體生寒。
碧繡道:“那皇后娘娘為何不許貞寧公主靠近九華殿?”連靠近都不允許,未免太嚴厲了些。
說起這個,周嘉寧笑了笑。
“皇后娘娘雖不喜貞寧公主,對大皇子,卻是頗為照顧,幾年前大皇子將將弱冠的時候,皇后娘娘便選過妃,只是都被貞寧公主攪了?!?br /> 也許是對一母同胞的大哥的依戀,生母出了事,同貞寧公主最親近的便是大皇子秦翊。
看到秦翊要選妃,總前只寵溺自己的大哥今后有了自己的家庭,大概貞寧公主心中也不大好受。
“其實貞寧公主也是可憐人,只是性子張揚了些?!斌U輕聲道。
周嘉寧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亭中便安靜下來,幾人心中皆有所感,便都默默不作聲。
這時候宋玨問道:“不知前面皇后娘娘是否選好了,我們在這邊也許久了,怕是要尋人。”
周嘉寧便向亭外的丫鬟英姿使了個眼色,英姿便行禮,轉身離開了。
碧繡笑道:“這桌上的點心都快被姐姐吃完了,才想起來皇后娘娘要尋人?!?br /> 簌綰看了看桌上,果然所剩無幾,便笑了笑。
宋玨大概也有些不好意思,含混道:“既有宮人送上來,便是讓我們吃的,不吃白不吃,也免得浪費了?!?br /> 碧繡不禁無語,只好望著簌綰。
片刻間,英姿便回來了,進了亭子,行禮道:“前面選好了,左馮翎章大人的千金章臨被選為大皇子正妃,正宣讀太后懿旨呢。”
簌綰愣了愣,章臨?仿佛有些耳熟的名字,卻記不得在哪里見到過。
碧繡卻知道,見她愣著,便道:“是上次在周姐姐家賀壽的時候,碰見和玉琀姐姐在一起的?!?br /> 簌綰依舊茫然,低頭想了想,忽然想了起來。
卻只記得章臨對她也不算友善,她說姓江時,章臨還問道是否和碧繡是姐妹,語氣中帶了些嘲諷。
宋玨見她愣著,雖不知是何故,卻起身道:“我們出來久了,也該回去了?!?br /> 湖畔的花廳中,宮人宣讀了皇后懿旨,退了下去,章臨跪在地上,微微抬起頭,看見了站在皇后身旁的大皇子秦翊。
其實秦翊生得非常清俊,劍眉星目,笑容朗朗,雖是庶出,卻絲毫不見自卑。
以左馮翎千金的身份,卻是配不上皇子正妃的。但章臨是嫡女,而秦翊又是庶長子,倒也算夠得上。
過幾日,冊封章臨為大皇子秦翊正妃的詔書便會下到左馮翎府上,章臨看著秦翊,露出了一絲雨過天晴的笑容。
出了儀門,軟轎緩緩停下,在宮門口換了自家的馬車。
簌綰下了軟轎,立在原地。
臨近傍晚,天色尚好。昨夜下了雨,碧空如洗,晴朗的傍晚,天色是令人微微眩暈的藍。
簌綰正發愣,忽然后面有人喚她。
“江姑娘?!?br /> 她回頭,卻是章臨站在她身后不遠處,神色一如上次定西侯府中見到的那樣帶著笑,笑里卻多了一分不屑。
簌綰見到她,不知該說些什么,只道:“恭喜章姑娘被選為皇子妃?!?br /> 章臨聽了,只是笑笑,“謝謝你的祝賀,雖然我不大需要?!?br /> 簌綰一愣,更是不知該如何接話,便有些默默。她也疑惑章臨叫住她是為何,她記得章臨和謝玉琀熟識,便以為她是要去尋謝玉琀,正要告訴她謝玉琀和謝夫人在前面說話,章臨卻開口。
“世人皆道三皇子好,也不過是為著三皇子身份尊貴。大皇子分明是長子,文武雙全,便是敗在了庶出的身份上,平白把儲君之位讓給了三皇子?!?br /> 簌綰徹底愣住,章臨為何要對她說這些?
許是她的怔愣太過明顯,章臨也笑笑,“我為何要對你說這些?瞧你的樣子,也不是個明白的?!?br /> 這時候,謝府的馬車駛了過來,徐徐停在簌綰面前,簌綰只得向章臨告辭,便上了馬車。
前面的謝玉琀和謝夫人,卻是沒有看到章臨,也都上了車。
才踏上車轅,不知為何,她忽然頓住,竟下意識的抬眼望去,遠處的空地上,立著一個天青色玄冕官服的男子,眉目清俊疏朗,眼中微微含笑,正在和旁邊一個身著戎裝的帶刀侍衛談笑。
仿佛是感覺到了什么,那人微微抬起眼,看向簌綰這邊。
簌綰心中一動,不禁想起前幾日她臉上有傷,他特意去了太醫院求藥的事,便遙遙地,對著他行了一禮。
男子卻仿佛不意外,勾唇笑了笑。
思及方才談的深宮密事,總有些不大舒服,卻不想在宮門口意外撞上了江景言,和煦的笑容仿佛明媚的陽光,直射入心底,照亮了前方晦暗的路,深刻如水般雋永。
她忽然想,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穿官服,竟也是如此符合他的氣質。
身后的丫鬟提醒簌綰該走了,簌綰才猛然回過神來,面上微紅,轉身進了馬車。
而江景言的視線,自她進了馬車后,才調轉到一旁。
回謝府的路上,簌綰倒不覺得累,閑來無事,便想起章臨的話來。
她到底為何要對她說這些?
章臨言語中仿佛對三皇子很是不以為然,卻對大皇子極力維護。雖是被選為大皇子妃,維護大皇子也是情理之中,但是,按理說章臨和秦翊之前該是不認識的,可方才章臨的一番話,卻仿佛兩人之前很是熟識,才會有大皇子“文武雙全”這樣的話。
簌綰不禁想起那日在謝玉琀的蘅春院發生的事,回去以后飛云對她說起過,謝玉琀那丟失的硯臺仿佛和宮中某位皇子有關,大概章臨也是這樣的情況,私下里同秦翊有過些往來。
想到謝玉琀,簌綰忽然又想起一事。
既然謝玉琀或是謝夫人已經同宮中皇子暗通款曲,皇后娘娘必然也是知道的,那么方才在水榭中皇后娘娘卻仿佛并不大認識謝玉琀是為何?
她年歲小,卻也大概知道宮中不比外面,行事大多謹慎。似皇后娘娘這般位高權重,做事定是以自己的利益為首位。方才謝夫人也未曾表現出不解,大概也是明白皇后是刻意裝作和謝夫人不熟識,從而保障自己的利益。但何以要如此,簌綰卻想不明白了。
她便心中笑了笑,這些事原本同她也沒有什么關系,今日怎么想起這些了?
于是估算著回府還有段路,向后靠了靠,便閉目養神起來。
回到謝府,謝夫人叫了謝玉琀和她一同回主院,簌綰則告辭,徑直回了郁錦園。
夏荷留在了府里,見簌綰回來,忙過來服侍。
“小姐先歇了吧,還有一會兒才用膳呢?!?br /> 簌綰點點頭,起身從小書架上取了本書,便倚在窗下的軟榻上看了起來。
入夜的時候落了雨,淅淅瀝瀝地似無盡頭。今晚思茶在外間值夜,忽然想起簌綰屋里的窗戶支著沒關,便起身進了屋。
雨滴從窗外桂樹的落葉上落下,點滴打在窗欞上,思茶掌著燈,費了些力氣把窗戶關上,回身見簌綰依然睡著,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簌綰迷糊間,卻是做了夢。
夢里她仿佛回到了河西的家中,伸手推開門,見母親正躺在床上,屋中有濃郁的藥香。她正要上前去,便看見床上的人忽然翻身起來,止不住地猛咳,她一驚,想要奔過去,卻發現自己不能動,不能說。
正著急間,便看見一個青衣布衫的中年男子進來,仿佛沒有看到簌綰,徑直走到床榻邊,俯身握了母親的手。
簌綰愣住,“父親……”
床榻上猛力咳嗽的人卻在見到那男子之后停住了咳,抬起頭望著他。男子拍拍她的手,含笑說了句什么。
母親卻閉了眼,緩緩地,流下淚。
四周白茫茫一片,不再是河西的家中,卻是一座荒涼的山頭,眼前是一個孤零零地墓碑,上面的字跡看不大清楚,卻打掃的十分干凈。遠遠地走來兩人,仿佛是一男一女,兩人手里還牽著一個孩子,言笑晏晏。
簌綰站在原地,遙遙望去兩人的身形皆有些熟悉,她看著那女子,忽然一驚。
那竟是她自己。
她梳了婦人發髻,側目看向一旁的男子,眉目含情,正淺笑低語,能看出來過得十分幸福。男子不時抬手順順女子被風吹散的發絲,動作很是溫柔。
她想要看清那男子的面容,卻怎么也看不見,白茫茫的光從四面聚攏過來,慢慢的,凝結成一片花紋。
是自己屋里頭頂的花紋,簌綰漸漸感覺到自己躺在床榻上,卻一動不動。她眨眨眼,微微側頭。
入目是謝府的窗子,緊閉著,隔絕外面寒冷潮濕的空氣,她緩緩翻身坐起,大腦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些什么,只知道自己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可是夢里是什么內容,竟記不得了。
只隱約記得母親……
簌綰披了件衣裳起身走到窗下的軟榻上,伸手打開窗戶。
冷冽的空氣帶著泥土的氣息沖了進來,無聲地潤進皮膚里。
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托謝玉瑧送去驛站的家書,不知到了河西沒有。
用了早膳,便準備出門去請安。
思茶看見窗戶支了起來,頓時愣住。
飛云見她面色異常,便問道:“怎么了?”
“昨夜里雨疏風驟,我記得我把窗戶關上了,怎么……”她指了指窗戶。
簌綰道:“是我今日早起的時候開的?!?br /> 思茶頓時松了一口氣,秋霜道:“最近愈發冷了起來,小姐怎么還把窗戶打開了?”
簌綰本想說心中有些事,話到嘴邊又變了,“早晨起來的時候覺得有些悶,便打開了。”
秋霜未覺異樣,說道:“那件緙絲銀線披風是不是要拿出來了?我看今日冷得厲害?!?br /> 簌綰點了點頭,飛云便轉身出去取了來。
簌綰一直在想她昨日做的夢,是以有些心不在焉,林夫人見她神色不大對勁,便問道:“你今日似乎有些沉悶,可是身子不舒服?”
簌綰回神,“也沒什么,只是天氣冷了起來,連帶著心情也不大好?!?br /> 林夫人點頭,“最近入了秋,又總是陰雨不斷,難免會有些傷春悲秋之感。”頓了頓,“如果心情郁積的話,不如出去走一走?!?br /> 簌綰一愣,“出、出去?可以嗎?”
林夫人看她一眼,點點頭,“后天便是重陽節,上街逛逛倒也沒什么,跟夫人說一聲便是。”又看了一眼簌綰微微輕松的表情,“記得戴上冪笠?!?br /> 深宮中,茞若殿里貴妃正逗弄著秦竩,一邊的侍女笑道:“貞和公主玉雪可愛,將來一定最有福氣?!?br /> 貴妃看著秦竩自己吐出一個泡泡,伸手戳了戳,也笑道:“我只希望她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便好,”又微微皺眉,“陛下這封號是不是定的早些了?”當年貞寧是在十歲的時候才封了公主封號,秦竩這貞和公主,是她出生是便一并封了的。
侍女不以為意,“陛下許是愛惜娘娘吧,冊封公主的時候,不也把娘娘晉了一級?!?br /> 門口傳來爽朗的笑聲,“就是,都升了貴妃了,你還貪心?!?br /> 貴妃把公主遞給身邊侍女,起身行禮。
“陛下怎么過來了,可是忙完了?”
皇上點點頭,撩袍坐下,伸手報過秦竩。
秦竩的身子軟趴趴的,乖乖地埋頭在皇上懷中?;噬现挥X抱著一團棉花,不禁笑開了。
宮里只有兩位公主,貞寧剛出生的時候他正忙于朝政,極少有時間往后宮里去,貞寧生母安婕妤身份不足,子女便養在皇后身邊,為著此事時常惱火,他便不大喜歡去看貞寧和秦翊。貞寧便養出一副刁蠻性子,處處與皇后作對,大概和這也有些關系。后來貞寧長大了,雖又得皇上喜愛,皇上到底也拿她的性子沒有辦法,因此秦竩便算是他第一個女兒,近年來公務不算忙,便日日來茞若殿里看秦竩,說要自己帶她。
貴妃笑盈盈道:“竩兒這兩日能吃能睡,陛下若是累了便說一聲?!?br /> 皇上笑道:“抱自己的孩子,不覺得累?!庇蛛S意問道:“翊兒的事忙完了?”
貴妃點頭,“定了左馮翎章家的女兒,是翊兒自己選的?!?br /> 皇上聽了,微微皺眉,倒也沒有說什么。這時一個侍女從門口進來,先行禮,起身回道:“陛下,娘娘,”抬頭看了皇上一眼,“蘭林殿來信,說想要見見娘娘?!?br /> 貴妃心中一跳,瞥了皇上一眼,見他沒什么反應,便道:“去告訴她,本宮這里要照顧小公主,怕是沒時間?!?br /> 侍女應了一聲,卻不退下,“報信的人還說……說倘若娘娘沒時間,便去勤政殿尋陛下……”
皇上淡然道:“告訴她,要尋朕也不必去勤政殿,來茞若殿便是。朕也在照顧小公主,怕是也沒有那閑功夫。讓她安心思過。”
那侍女得了答復,這才退下。貴妃什么也沒有說,心里只是笑,只怪她來的不是時候。偏在皇上在她這里時過來求見,還說了那等威脅的話,貴妃不禁心中暗贊,果然她宮中的侍女都是機靈的,知道有些話該不該說,該怎么說,便盤算著過幾日給她身邊的侍女漲一個月的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