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圖書館有點破舊,弗蘭茜卻覺得它很漂亮。這種妙不可言的感受和去教堂如出一轍。她推開門,走了進去。她喜歡大彌撒上燒香的味道,更喜歡圖書館的味道:磨損的皮書套、圖書館的標簽貼和新借書戳的油墨混在一起的味道。
弗蘭茜認為全世界的書都在那個圖書館里,她打算把全世界的書都讀一遍。她按照字母順序每天讀一本書,再枯燥乏味的書也不敢漏掉。她記得讀的第一本書的作者名叫阿博特(Abbott)。她堅持每日讀一本書很長時間了,現在依然還在字母B區。她已經讀過蜜蜂(Bee),讀過水牛(Buffalo),讀過百慕大假日(Bermuda vacation),讀過拜占庭建筑(Byzantine architecture)。盡管她滿腔熱情,但她不得不承認字母B區的有些書非常枯燥。不過,弗蘭茜癡迷閱讀,她見到什么就讀什么:垃圾廢話、經典作品、時間表、雜貨商的價格表。有些書內容精彩,比如路易莎·奧爾科特的作品。她打算讀完字母Z區的書以后,把所有路易莎·奧爾科特的作品再讀一遍。
星期六是個特別的日子。在這一天,她給自己一個特權:不按字母順序閱讀,讓圖書管理員推薦一本書給她。
弗蘭茜走進圖書館,輕輕關上門——大家在圖書館都要遵守這個規矩。她迅速看了看圖書管理員桌子盡頭那個金棕色小陶碗。一碗覽四季。秋天的時候,陶碗里會插幾株白英,圣誕時節,白英換成了冬青。看到陶碗里插著褪色柳,她就知道春天來了,即使地上還有積雪。今天,1912年夏天的星期六,陶碗里會放什么呢?她的目光慢慢移向陶碗上方,穿過綠色的細莖和小圓的葉子,她看到了……金蓮花!紅色、黃色、金色,還有象牙白色。她看到這美麗的景象,不禁額頭發痛。這是一生都無法忘卻的記憶。
“等我長大了,”她想,“我要買這樣一個棕碗,在炎熱的八月里,插上金蓮花。”
她把手放在光滑的桌子邊緣,這感覺讓她心生歡喜。她注視著那排整整齊齊、剛剛削好的鉛筆,干凈的綠色方形記事本,白色大肚罐里的奶油色糨糊,按照嚴格順序擺放的卡片和等待放回書架的還書。那支與眾不同、筆尖上有日期條的鉛筆,正孤單單地躺在記事本旁邊。
“是的,等我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家,我不要毛絨布椅子和蕾絲邊窗簾,也不要塑膠植物。我只要在客廳放一張這樣的桌子,把墻壁刷成白色。每周六晚上,我要有一個干干凈凈的綠色記事本;一排閃閃發光的黃色鉛筆,削尖了備用;還要一個金色的碗,里面要么插朵花,要么放些樹葉,要么擺些漿果;還要有書……書……書……”
她要為星期天挑一本書,書的作者應該姓布朗(Brown)。弗蘭茜覺得她已經花好幾個月時間閱讀布朗了。她原以為自己快把姓布朗的作家的書看完了,這時候才發現下一個架子標注的是布朗尼(Browne),再下一個架子是布朗寧(Browning)。她難過地嘆了口氣,恨不得早點進入姓C的作者區,那里有瑪麗·科雷利的書,她以前偷偷翻過幾頁,覺得很刺激。她還有機會看到那本書嗎?也許應該每天讀兩本書,也許……
她在桌子前站了很久,圖書管理員俯身朝她走了過來。
“你要借什么書?”女管理員怒氣沖沖地問道。
“這本書,我要這本書。”弗蘭茜一邊回答,一邊把書的封底打開,從封底的小紙袋里取出一張小卡片。管理員以前訓練過孩子們如何正確借書。這樣,他們每天就可以少翻幾百本書,少打開幾百個小袋子,少抽幾百張卡片。
她接過卡片,蓋好章,把卡片放到桌子的一個插槽里。又在弗蘭茜的借書卡上蓋了章,退還給她。弗蘭茜拿起借書卡,卻沒有立即離開。
“還有什么事?”圖書管理員懶得抬頭看她一眼。
“您能不能給一個女孩子推薦一本好書?”
“多大的女孩?”
“她十一歲了。”
每個星期,弗蘭茜都會提同樣的請求;每個星期,圖書管理員都會問同樣的問題。借書卡上的名字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因為她從來不抬頭看孩子的臉,也不會認識這個每天借一本書,周六借兩本書的小女孩。哪怕一個微笑對弗蘭茜都意義非凡,一句友善的評價會讓她開心快樂。她喜歡圖書館,急切地想表達自己對圖書管理員的敬仰之心。可是,圖書管理員心里裝著別的事情。不管怎么說,她就是討厭小孩。
當女管理員手伸下去的時候,弗蘭茜滿懷期待,瑟瑟發抖。書取出來的時候,她看到了書名:麥卡錫的《如果我是國王》。太棒了!上周和上上周她給的都是《格勞斯塔克的貝弗利》。她只看過兩次麥卡錫的書。圖書管理員一遍又一遍地推薦了這兩本書,也許她自己只讀過這兩本書,也許這是某個榜單上推薦的兩本書,也許她發現那是應付十一歲小女孩最好的書。
弗蘭茜緊緊抱著書,匆匆趕回家,她差點在路過的門廊上停下來讀書,好在她抵住了誘惑。
終于到家了,她期盼了一個星期的時刻——防火梯閱讀時刻——終于到了。 她在防火梯上放一塊小地毯,從床上拿了個枕頭,靠在欄桿上。冰箱里正好有冰,她鑿下一小塊冰,放進一杯水里。她把早上買的紅白相間的薄荷片放在一個小碗里,小碗雖然有點裂縫,但是藍藍的顏色很漂亮。她把玻璃杯、小藍碗和書安安穩穩地放在窗臺上,然后爬上了防火梯。一旦爬出去,她就住在樹上了。樓上、樓下或對面的人都看不見她。而她卻可以透過樹葉向外看,一切盡收眼底。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慵懶的暖風帶來溫暖的海洋氣息。樹葉在白色的枕套上形成瞬息變換的圖案。院子里沒人,這真是求之不得。通常,院子總是被一個小男孩霸占著,他的父親在一樓租了個店鋪。那男孩喜歡玩一種無休止的墓地游戲。他會挖一個小墳,把活捉來的毛毛蟲放到小火柴盒里,舉辦一場非正式的葬禮把它們埋進小墳,再在小墳上豎起小石頭墓碑。在玩游戲的過程中,小男孩一直在假哭,胸脯一起一伏地顫抖著。不過,今天,這個憂郁的男孩去本森赫斯特拜訪姑媽了。知道他不在家,弗蘭茜興奮得如同收到了生日禮物。
弗蘭茜呼吸著溫暖的空氣,看著舞動的樹影,吃著糖果,一邊讀著書,一邊喝幾口冷水。
如果我是國王,我的愛人,
啊,如果我是國王……
弗朗索瓦·維隆的故事越讀越精彩。有時她擔心圖書館會把這本書弄丟,那她就再也讀不成了。她于是花兩分錢買了個筆記本,開始抄寫這本書。她特別想擁有自己的書,以為只要抄寫一本,就算是自己的了。但是,鉛筆寫的紙張看起來不像,聞起來更不像圖書館的書,所以她放棄抄書的念頭,安慰自己說,長大以后,她一定要努力工作,拼命攢錢,把她喜歡的書全部買齊。她就這樣靜心閱讀著,與周圍世界和平共處,一本好書,一小碗糖果,獨自一人在家,樹葉的光影在搖曳,下午的時光在流逝。這是一個小女孩最快樂的時光。大約四點鐘左右,弗蘭茜家院子對面的出租公寓里開始活躍起來。透過樹葉,她可以看見敞開的沒有拉窗簾的窗戶,看到人們拿著啤酒桶蜂擁而出,提著滿滿的帶著泡沫的冰啤酒滿載而歸。孩子們進進出出,奔走在肉店、雜貨店和面包店之間。女人帶著笨重的當鋪包進來了,取回了男人禮拜天的西裝。到了周一,西服又要送回當鋪,再待一個星期。當鋪靠每周的利息錢生意興隆,西裝也因此得到呵護:刷干凈,掛起來,用樟腦丸防蟲。周一放進當鋪,周六取出,支付蒂米叔叔一毛錢利息。就這樣周而復始地循環著。
弗蘭茜看到年輕女孩們正準備出去和男朋友約會。由于公寓里沒有浴室,女孩們只能穿著胸衣和襯裙,站在廚房的水槽前洗漱。她們抬起胳膊洗腋窩的時候,手臂抬過頭頂,胳膊的線條特別柔美。這么多窗戶里站了這么多女孩,這么多女孩擺著同樣的姿勢,看起來就像一種充滿期待的靜默儀式。
弗拉伯家的馬車駛進鄰家院子的時候,弗蘭茜放下了手中的書,賞馬和讀書一樣妙趣橫生。鄰家院子用鵝卵石砌成,院子盡頭有一個漂亮的馬廄。一道鍛鐵雙門把院子和街道隔開了。在鵝卵石的邊緣,有一片精心打理的土地,里面長著一株可愛的玫瑰和一排鮮紅的天竺葵。這個馬廄比附近所有的房子都精致,院子也是威廉斯堡最漂亮的庭院。
弗蘭茜聽到大門“咣當”一聲關上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匹閃亮的棕色閹馬,有著黑色的鬃毛和尾巴。它拉著一輛醬紫色的小馬車,車的側面用燙金字寫著“牙醫弗拉伯博士”和診所地址。這輛整潔的馬車既不載人也不運貨,它每天緩慢地穿街走巷,負責廣告宣傳。這是一個夢幻的移動廣告牌。
弗蘭克是一個臉頰紅潤的優秀青年,就像兒歌里唱的那些年輕人一樣,他每天早上把馬車趕出去,下午再把馬車趕回來。他的生活有滋有味,所有的女孩都和他打情罵俏。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緩緩地駕著馬車,好讓人們能看清車上的名字和地址。準備裝假牙或者拔牙齒的人們,會記得馬車上的地址,過來求助弗拉伯醫生。
弗蘭克悠閑地脫下外套,穿上皮圍裙,那匹名叫鮑勃的馬耐心站著,四只蹄子輪流踩著地。弗蘭克幫它卸下馬具,擦了擦馬具上的皮革,再把馬具掛進馬廄里。接著,他用一大塊黃色的濕海綿給馬清洗。馬非常享受地站在那里,斑駁的陽光灑在它的身上。它用蹄子踩著地,有時候石頭上會蹦出火花。弗蘭克把水擠到棕色的馬背上,一邊往下擦,一邊不停地跟馬說話。
“站穩了,鮑勃。真是個好男孩。退回去。好了好了!”
鮑勃并不是弗蘭茜生活中唯一的一匹馬。艾薇姨媽的丈夫,威利·弗利特曼叔叔,也有一匹馬。他的馬名叫德魯默,拉著一輛牛奶車。威利和德魯默不是朋友,不像弗蘭克和他的馬那樣彼此關愛。威利和德魯默時刻都在想方設法加害彼此。威利叔叔時不時就臭罵一頓德魯默。聽他那意思,你會覺得那匹馬晚上從來不睡覺,整夜在牛奶公司的馬廄里琢磨著怎么戲弄自己的主人。
弗蘭茜想玩一個游戲,在她的想象中,主人看起來像寵物,而寵物看起來也像主人。小白貴賓犬是布魯克林常見的寵物。養小白貴賓犬的女人通常又矮又胖又白又臟,眼睛潮濕,就像一只貴賓犬。那個給媽媽上音樂課的老處女泰莫爾小姐身材瘦小,聰明伶俐,嘰嘰喳喳,就像掛在她廚房籠子里的金絲雀。如果弗蘭克能變成一匹馬,他一定看上去像鮑勃。弗蘭茜從未見過威利叔叔的馬,但她知道它長什么樣子。德魯默一定和威利一樣,又小又瘦又黑,眼睛里白多黑少,眼神局促不安。它也會像艾薇姨媽的丈夫一樣怨天尤人。她連忙控制自己,不再想弗利特曼叔叔。
大街上,十幾個小男孩緊緊抓住鐵門,圍觀附近唯一的馬洗澡。弗蘭茜看不見他們,但她聽到他們在說話。他們用這只溫柔的動物,編造著可怕的故事。
“它是不是看上去又安靜又隨和,”一個男孩說,“但那只是假象。它在尋找機會,等弗蘭克不注意的時候,它就會咬他,把他踢死。”
“沒錯兒。”另一個男孩說,“我昨天看見它撞倒了一個小嬰兒。”
第三個男孩靈機一動。“我看見它對著一個老太太撒尿,那老太太正坐在排水溝邊賣蘋果。蘋果上也到處都是尿。”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
“他們給馬戴了眼罩,這樣它就看不出人有多小。如果它能看到人有多小,它就會把所有的人搞死。”
“戴上眼罩就能讓它覺得人很小嗎?”
“小得像尿絲。”
“咦!”
每個男孩說話的時候都知道自己在撒謊。然而,他們卻相信其他男孩關于馬的鬼話。最后,見鮑勃只是心平氣和地站在那里,男孩們心生厭倦。其中一個男孩撿起一塊石頭,砸向鮑勃。鮑勃被砸中的皮膚顫動了一下,男孩們嚇得渾身發抖,他們以為馬會發飆。弗蘭克抬起頭來,用布魯克林口音溫和地對他們說:
“你們賴著不走,竟然欺負一匹馬。馬又沒有傷害你們。”
“哦,沒有嗎?”一個男孩憤怒地喊道。
“沒有啊。”弗蘭克回答。
“呀,你滾蛋吧。”那個最小的男孩總是能說出最狠的話。
弗蘭克一邊給馬背上澆了點水,一邊用溫和的語氣說:“你們想自己離開這里,還是等我來打爛你們的屁股?”
“你和誰呀?”
“我給你看看我和誰!”突然,弗蘭克猛沖下來,撿起一塊散落的石頭,挺直身子,做出要扔出去的架勢。男孩們一邊撤退,一邊大聲罵罵咧咧地喊著。
“我想這是一個自由的國家。”
“是的。街道又不是你們家的。”
“我要叫我叔叔告你,我叔叔是警察。”
“現在就滾吧。”弗蘭克冷漠地說。他小心翼翼地把石頭放回了原處。
大點兒的男孩厭倦了這種游戲,慢慢地散去了。幾個小點兒的男孩又溜了回來。他們想看弗蘭克喂鮑勃吃燕麥。
弗蘭克給馬洗完澡,把馬牽到樹蔭下乘涼。他給馬脖子上掛了滿滿一袋飼料,然后去洗馬車。他一邊走一邊吹著口哨,“讓我叫你小甜心吧。”這口哨好像是個信號,住在諾蘭家下面的弗洛茜·加迪斯把頭伸出了窗外。
“喂,你好。”她興高采烈地叫道。
弗蘭克知道是誰在跟他打招呼。他等了很長時間,然后頭也不抬就回了一句“你好”。他走到馬車的另一邊,弗洛茜雖然看不見他,但她執著的聲音窮追不舍。
“今天收工了吧?”她歡快地問道。
“是的,馬上收工。”
“我想你要出去玩了吧,今晚是周六晚上。”沒有人回答她。
“別告訴我像你這么帥的男生沒有女朋友。”沒有人回答她。
“今晚沙姆洛克俱樂部有一場狂歡。”
“是嗎?”他聽起來不感興趣。
“是的。我有一張雙人票。”
“對不起,我忙得不可開交。”
“待在家里陪你老媽?”
“也許吧。”
“啊,見鬼去吧!”她“砰”的一聲關上了窗戶,弗蘭克松了一口氣,總算了斷了。
弗蘭茜為弗洛茜感到難過。弗蘭克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她,她卻從來沒有放棄希望。弗洛茜總是在追男人,而男人們卻總是在躲避她。弗蘭茜的姨媽茜茜也喜歡追男人,但不知什么緣故,男人們都會掉過頭來迎接她。
不同之處在于:弗洛茜·加迪斯對男人饑不擇食,而茜茜對男人有的放矢。態度不同,結果就大相徑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