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五, 大軍凱旋,順利抵達京畿。
時過戌時,月上梢頭。
已是深秋, 夜色如濃墨,夜間的涼風瑟瑟, 但對于常年駐扎在西北邊陲的輔國軍來說,他們早已習慣大漠的惡劣天氣, 中原的天再冷, 也不會冷過數九隆冬的西境。
邊境長達六年的拉扯, 終于以大霖朝大獲全勝而告終。
“太晚了, 今夜便在此安營扎寨,日一早進京!”
一身穿鎧甲的中年將領大喝了一聲, 隔得好遠都能聽到他豪邁的聲音。
“是!”
士兵紛紛抱拳應聲,訓練有素地散開, 各忙各的。
越靠近京城, 眾人便越興奮,他們都已離家六載,思家心切,都盼著快點看到日的朝陽。
謝卿昀換了一身常服, 他穿過人群, 一邊朝已回到帳中休息的發號施令的男子走,一邊拍了拍過路的士兵。
“副將!”
“副將!”
謝卿昀沒什么架子地對著士兵說笑幾句,長腿前跨, 幾步便進了帳, 走到了主將的面前。
主將幽幽地朝他看來,不怒自威。
謝卿昀收了插科打諢的懶散,立正站好, 恭恭敬敬地抱拳,“大將軍。”
“嗯。”
謝卿昀撓了撓頭,瞧著眼前男人那一臉絡腮胡,心里直打鼓。
“將軍……”
沈琮志手里拿著個撥浪鼓,面無表情地搖著,“何事。”
謝卿昀:“……”
這撥浪鼓瞧著眼熟。
“這是小時候阿蕪妹妹玩的?”
聽到愛女的名字,五大三粗的中年漢子頓時從面若冰霜,變成眉開眼笑。
“正是,我的小阿蕪。”
仍是粗獷的聲音,卻用了最溫柔的語氣。
他一笑,露出了潔白的牙齒,顯得他那張在西北風吹日曬的臉愈發黝黑。
營帳敞著簾子,帳中的燭火被夜風吹動,昏黃的燭光映在男子的臉上,叫他那張似張飛的面龐更加黑亮。
他手里搖著個小孩兒的玩意,這場面怎么看都覺得詭異又恐怖。
“沈叔,我說句老實話,您日這般模樣進京,阿蕪見到你怕是認不出親爹。”
“……”
“…………”
沈琮志發了會愣,干巴巴道:“那怎么辦……”
在戰場上雷厲風行、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鐵血硬漢大將軍,在聽到女兒認不出自己時面露了幾分茫然無措。
謝卿昀很害怕他下一刻就哭了出來,渾身一激靈,“您要是不嫌棄侄兒的手藝,讓侄兒來給您拾掇拾掇?”
沈琮志含淚點頭,“快來救救我。”
一個不靠譜,一個亂投醫。
半個時辰后,沈琮志抬手摸了摸,滿臉的絡腮胡沒了,應該能讓人清晰地瞧出來他年輕時的英俊模樣了。
鬢角礙事的頭發也整齊了不少,挺好。
但就是……就是……
謝卿昀直愣愣地盯著沈琮志的腦袋瞧,一臉辦錯事的心虛。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刀,又看了看一地的碎發,尷尬地撓頭。
啊這,刀太快了……
沈琮志見他神色有異,冷下臉,奪過鏡子照了照,怒了,“你個兔崽子!老子頭頂的頭發呢!!啊!!”
他一把抄起來立在桌子旁邊的棍子,抬手就要往謝卿昀身上揍。
謝卿昀扔了剪子拔腿就跑,多年來練就的逃跑功夫叫他很快就逃之夭夭。
等沈琮志跑到帳外,青年已靠著他那卓群的輕功消失在了夜色里,只有聲音從很遠處飄來。
“將軍莫生氣!有幾天就長出來了!很快的!”
沈琮志氣得七竅生煙,他覺得自己的頭頂“開了后門”以后,怒氣燒得更旺了。
恰巧此時,一個小兵上前稟告,“主將,營外有人找。”
沈琮志沒好氣:“誰啊這荒郊野嶺的!”
“不知,但瞧那轎子,很是華貴,應是京城中的達官貴族。”
沈琮志收了猙獰的表情,整了整衣襟,一邊往外走一邊嘟囔,“誰找本將啊,奇怪,再說有何事這么急,不能等日回京再說,何必大老遠的……”
他的話沒再說完,就瞧見了停在營外的馬車。
那輛馬車和一般的馬車不同,更大,比他送給沈蕪的還要大。車頂更高些,比他見過的都要高。
馬車門打開,一個斜板架在車頭,而后,一個年輕人劃著輪椅走車上走了下來。
沈琮志怔在原地,忘了反應。
年輕的男子清雋俊朗,氣度不凡,舉手投足都顯現出十足的貴氣,寡淡的月光影影綽綽將他籠罩,沈琮志看清楚了那張有些陌生的臉。
直到那青年走到了他跟前,他才恍然回神。
那一瞬間,眼眶微熱,感慨萬千。
他不由自主地輕嘆了聲:“小殿下,您……都這么大了啊。”
陸無昭沉默了片刻,他伸展了雙臂,前伸,雙手置于身前,頭顱低垂,眉目沉靜,鄭重地行了一禮。
“大將軍。”
沈琮志受寵若驚,連忙回禮,“不敢,不敢。”
在外粗糙慣了的沈琮志突然不知該如何自處,他和那些打不壞罵不哭的皮小子們相處得久了,一時間忘了該如何與陸無昭說話,眼前的人很金貴,碰不得,若是碰壞了該如何是好。
“大將軍還是老樣子,一點也沒變。”陸無昭打破了寂靜。
沈琮志看著青年嘴角的笑,心頭頓時涌上一陣熟悉,他記得以前的小殿下是很喜歡笑的。
這一笑起來,倒是有小時候的幾分模樣了。
他也放松地爽朗一笑,“哪里沒變,變黑了,變丑了,不如殿下越來越好看了!”
陸無昭低聲笑著,他并未計較對方對他言語上的調侃,他心里在想,沈蕪不愧是大將軍的女兒,父女倆都喜歡長得好看的人,見了人就夸漂亮。
輕松一笑,拘束感輕了不少。
沈琮志感慨道:“經年不見,殿下可還安好?”
陸無昭道:“一切都好,勞將軍掛懷。”
“嗨,我這粗人,不會說話,殿下莫要計較。”沈琮志道,“這么晚了,殿下是……知道本將會經過此處,特意來等的?”
這話說得有些大,沈琮志說完就后悔了,人家一個王爺,哪里還會特意來找他一個領兵打仗的將軍呢,更何況他們已許久未曾有過交集了。
陸無昭沉默了一下,低聲道:“碰巧路過罷了。”
沈琮志沒多想,“原來如此,殿下可要進營帳休息?天色太晚了,外面不安全。”
陸無昭搖搖頭,“本王還有些事要辦,就不叨擾了。”
“那好吧,”沈琮志有些失落,很快又打起精神,“那等回京,本將再親自去拜訪。”
“好。”
沈琮志目送著青年往馬車上走。
他下車時是自己滑下來的,上車是由一個年輕的護衛推進去的。
沈琮志心頭驀地一酸。
快走兩步到車前。
“小殿下……”
車里的青年突然笑了,“將軍,本王已長大了。”
再叫小殿下便不合適了。
沈琮志抬手揉了揉眼睛,風大,吹得眼疼。
“陵王殿下,這些年,您真的過得好嗎?”
“尚可。”
“那……那……”沈琮志是個直腸子,有話憋不住,他小心翼翼地問,“您可還想要上戰場?”
青年沉默了。
“殿下,對不住,是我失態了。”
“大將軍,時移事易,本王早就不再妄想。”陸無昭輕聲說,“如今戰事平息,這與本王的心愿一致,能不能上戰殺敵,不再重要。”
沈琮志雖是身逾九尺的漢子,但每每一想到當年的約定,想到約定時小男孩堅定又充滿期待的目光,心里就難受。
當初他臨走時都說好了,他要帶著小殿下去戰場上,可等他兩年后再回來,十一皇子的腿卻意外傷了,余生只能在輪椅上度過。
雙腿不能站立行走,遑論遠赴邊疆。
那之后兩人便很少聯系,漸行漸遠。
陸無昭再也沒來過將軍府,再也沒跟任何人提過他的將軍夢。
陸無昭受腿傷的那一年,恰好沈蕪的娘親病逝,沈琮志便辭了官,一心一意地在家陪伴女兒。
直到又過了六年,沈蕪的姨母和表姐前來投親,邊關告急,沈琮志才再次上了戰場。
六年又六年,他們已有十二年沒有好好說說話了。
“等下回,殿下來我家,我給你講一講西境的趣事,可好?”
“好。”
馬車漸漸遠去,沈琮志一直站到腿腳發麻,才長嘆一聲,“造化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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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大軍入京,隊伍浩浩蕩蕩,百姓夾道歡迎。
沈琮志進了宮,交了差事與兵符,又與幾位功臣一起在宮里用了午膳,與嘉宗皇帝把酒言歡,耽誤了半日,直到黃昏才得以脫身歸家。
他要先在家休整兩日,兩日后宮里會為他們舉辦慶功宴,到時候還有的忙。
“也不知我的小阿蕪長成什么樣了。”沈琮志一想起女兒便情不自禁地樂出了聲。
他嫌轎子太慢,去了趟禁軍那,從謝脩禾那要了匹馬來,騎著馬先回家了。
一進家門,溫馨又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
沈蕪沒有在自己的湖心閣,她知道阿爹今天回來,特意叫人把各家送來的賀禮都堆到了主院,自己站在院中,指揮著婢女往屋里搬東西。
“這個是謝家送來的,謝大哥也真是客氣,送阿爹這么好的茶做什么,阿爹能喝出什么來。”
“那個別碰了,那是皇后娘娘賞的,小心點。”
“姑娘,這個……”
“這個是我的!誰也別動!”沈蕪護寶貝似的把一個匕首抱在懷里,警惕地瞪圓了眼,“我的!”
沈琮志站在門口,欣慰地看著亭亭玉立的女兒的背影,聽著她清脆又甜美的聲音,險些熱淚盈眶。
“女兒!爹回來了!”
氣沉丹田,用力一聲喊,細聽還帶著微微的顫抖和哽咽。
沈蕪驚喜回頭,“阿爹!”
她抱著匕首朝沈琮志跑了過去。
父女倆相擁在一起,抱頭痛哭。
等沈琮志平復了情緒,才瞧見沈蕪自始至終抱著的那把匕首,眼前一亮,贊不絕口,“漂亮,真漂亮。”
他們父女倆愛好相似,不僅喜歡長得好看的人,也喜歡收集好看的兵器。
沈琮志想要將匕首拿在手中細細端詳,沈蕪卻將匕首握的緊緊的,說什么都不撒手。
“怎么,爹不能看看?”
沈蕪輕輕扁嘴,“爹你沒輕沒重的,弄壞了可怎么辦。”
“它又不是瓷器,一摔就碎。”沈琮志笑了,不打算再計較,轉而去看旁的禮物,隨口一問,“誰送的,這么寶貝。”
沈蕪認真地想了想,“嗯……誰送的……”
“要想這么久?小小年紀,記性比爹還差。”
沈蕪輕哼了聲,“怎會,我只是在想如何跟你介紹他。”
沈琮志將謝家送來的茶葉打開,放在鼻子前頭聞了聞,沒聞出個好賴,皺了皺眉。漫不經心地跟女兒閑聊:“直說名字唄,難道是爹不認識的?”
沈蕪一想也是,直說就好,聽陸無昭說過他們小時候的事,阿爹應該對陸無昭小時候的事知道的不少。
“好吧,這其實是你未來女婿送我的,他是陵……”
啪嚓——!!
手里的酒壇碎了,碎了一地,就像沈琮志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的。
“爹,你怎么了?你哭了?!天哪!”
沈琮志紅著眼眶,咬牙切齒:
“未、來、女、婿?!”
作者有話要說: 阿蕪:驚不驚喜,意不意外?歸家大禮,半個好大兒送給你~(一個姑爺半個兒)
沈爹:進門暴擊,猛男落淚
ps:二更晚上8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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