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日清晨, 才剛過辰時,沈蕪便被人拍醒。
昨夜折騰到很晚才睡下,沈蕪還有睡夠, 此時被叫醒,心里老大不愿意, 一腔怒火隨著耳邊吵鬧的聲音越積越多。
“阿蕪,阿蕪, 醒醒……”
嗡嗡的, 像是夏日的蚊蟲一樣擾人清靜, 有熱源靠近,有發絲拂過她的臉頰,很癢。
沈蕪緊皺了眉頭,一臉不耐,抬手一拍。
啪得一聲,響聲清脆。
屋中突然安靜了一瞬, 擾人的聲音很快再次襲來, 只不過這回出聲的人更加溫柔了幾分。
“阿蕪,醒醒。”
同時, 她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有力的手臂將她圈進懷里,熟悉又讓人心安,那一瞬間,所有煩躁奇異般退散。
沈蕪驀地睜開眼, 她意識到自己拍的是什么, 猛地看過去,“昭昭?”
“嗯。”男人被打了一巴掌也不惱,好脾氣地靠在床抱著她, 擔憂地看過來。
“有哪里不舒服嗎?”他緊張地問。
沈蕪有一瞬間的茫然,她好像還未從夢中清醒,但胳膊卻已經先理智一步,環了上去,“昭昭?”
“嗯。”
一個手掌貼上了她的額頭,有些涼,沈蕪舒服地喟嘆一聲,主動用腦袋拱了拱他的掌心。
她又閉上了眼睛,錯過了男人眼底濃重的懊惱。
只聽他自責道:“好像有點熱。”
“嗯?”沈蕪抬起沉重的眼皮,“怎么了?我生病了嗎?”
男人眉頭緊緊皺在一起,“我去叫程時來看一看。”
陸無昭將人扶起來,托在懷里,給她穿好衣裳,又用被子把她嚴嚴實實地裹住。
沈蕪笑了笑,安慰他,“關系,我還好,只是昨天有些涼,休息一下就好,別皺著眉,開心點。”
陸無昭說話,也松眉,他的心底被厚重的自責壓著,根本笑不出來。
撐著下了床,劃著輪椅走到門邊,對著門外的孟五低聲吩咐,一會,孟五領著程時來了。
孟五不方便進屋,仍守在門口,程時從他手里接過藥箱,獨自進了屋,孟五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移動,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見,才慢慢收回。
程時今日破天荒地換了身女裝,雖然穿的不是什么京城姑娘家愛穿的衣裳,而是江湖女子的尋常打扮。
沈蕪看到她的打扮也有驚訝,而是沖她笑了笑,“麻煩程大夫了。”
陸無昭早就告訴了她程時女子的身份,早在第一回程時給陸無昭看傷時,他就主動地裝作無意間提過程時的事。
沈蕪只要一想就知道為什么程時的老師崔神醫都走了,程時還要留在王府不走。
想來是她這個黑心的夫君為了她把人留了下來。
程時還是用她那副十分具有迷惑的略低沉、略沙啞的少年音說道:“夫人的臉色看上去還好,應是什么大礙,別擔心。”
“我不擔心,”沈蕪無奈地彎了眉眼,溫柔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男人身上,“就怕有人害怕。”
陸無昭抿了下唇,吭聲。
程時樂了,給沈蕪號脈。
“夫人只是受了涼,再加勞累過度,出現的應激反應,并無大礙,好生養著就是,今日外頭下雪了,夫人就別出門了。”
沈蕪道:“可……今日還要回門啊。”
她一邊說,一邊看了一眼陸無昭。
陸無昭皺著眉,顯然也是想到了這件事。阿蕪病著,他不可能放她出門,可是按照規矩,今日必須回一趟沈家的。
程時哦了一聲,又道:“那也無妨,您出門多穿些衣裳,記得扣好帷帽,頭部莫要吹風,少在外面逗留,也是可以的。”
“成,那我要吃藥嗎?”
程時猶豫了一下,“其實不吃藥也什么關系,依小人看來,您最近身子還算康健,養著就行,畢竟是藥三分毒……”
“你到底會不會看。”
身后的男人突然沉聲說道。
陸無昭見過哪個大夫不喜歡給人開藥的,這個程時是不是不行?他頭一次對自己的眼光產生了懷疑。
程時的汗慢慢淌下,她轉過身,結巴道:“當、當然了,開藥也是可以的,那小人給夫人開一副退熱止咳的方子,小人這就去……”
她一邊抹汗,一邊鞠躬,彎著身子退了出去。
她往外走著,就聽床榻上的女子抱怨了一句:“你別嚇唬人家。”
男人沉默了一會,“……嗯。”
程時邁出大門時被絆了一跤,孟五及時撈了她一下。
“呼……要命。”程時橫了孟五一眼,壓低聲音,“你家主子脾氣可真差。”
她不敢對陵王說什么,也就跟孟五說說。
孟五認真地看著她臉上嚇出來的汗,突然笑了一聲。
“你笑屁?”
“抱歉。”孟五瞬間臉了笑容,站直了身體。
程時:“……”
她毫無形象地翻了個白眼。
“你的藥箱呢?”孟五看了看空空的兩手問。
程時臉色一變,“壞了,忘里頭了。”
孟五:“……”
“孟大人,您幫我取一下?”程時立刻換上了一副諂媚的笑。
“……不去。”
這個時候叫孟大人了。
程時撓了撓頭,嘆了口氣,“成吧。”
她咬咬牙,走回門口敲了敲門,得到了準許,十分勇猛地再次踏進了門。
折回寢殿,她看到陵王已經到了床邊,十分親昵地用手撫摸著他夫人的臉。程時連忙低下頭,視線不敢亂瞟。
“抱歉抱歉打擾了,東西忘了拿。”
她低頭盯著鞋面,憑著記憶走到床邊,一把將自己扔在地上的藥箱撿起,急匆匆地背過身往外走,“打擾了打擾了……”
她走了兩步,停下了腳步,閉了閉眼,底氣道:“那個,王爺啊,嗯……就是……夫人的身體有些弱,您還是應該憐香惜玉一些的。”
她說完,耳根紅了個徹底。
給夫人把脈就能清楚都發生過什么,可以說這病就是一冷一熱,加上累出來的,她方才診脈時還看到夫人脖頸周圍全是紅痕,這、這可真是的……
程時紅著臉,悶頭往外頭。
“哎喲……”
她走得太快太急,繞過屏風時不小心撞到了一邊的架子,被絆了一跤。架子不穩地晃了晃,架子上的木匣掉了下來,程時眼疾手快將匣子抱在懷里。
她自己的藥箱脫手,嘭得一聲又落在地上。
“哎喲喂……”
嚇死她了。
程時的心都蹦到了嗓子眼。
她懷里的木匣鎖有些松,被她這么一晃一接,蓋子被掀開,里頭的東西險些灑了出來。
孟五在外頭聽到了動靜,推開門看了一眼,見此情形,額角一跳,邁步就走了進來。
隔著屏風,里頭的人不知道程時碰到了什么,沈蕪疑惑道:“程大夫,怎么了?”
“事事,撞到東西了,抱歉啊夫人!”
程時手忙腳亂地想要將盒子蓋上,眼前一個黑影壓下來,她抬頭看到了孟五。
她沖孟五擠了個哭臉,撅了撅嘴,用口型說:“我好傻。”
孟五彎唇笑了笑,手握拳放在唇邊輕咳了一下。
他要幫程時將蓋子蓋上,程時的表情突然凝滯了一瞬,“等等。”
她的語氣突然認真且嚴肅,孟五一愣,下意識就停了手。
程時盯著匣子內一個瓷瓶看了半晌,眉頭漸漸擰起,又道了一遍,“等會。”
她沉著臉,將匣子從孟五懷里接過,快步走到外間的桌子前放下。
從里頭將那瓶子拿了出來,瞇著眼,仔細端詳瓶子的外觀。
孟五湊過去看了看,看出什么名堂,“怎么?”
普通的白色瓷瓶,什么稀奇的。
程時盯著那白瓷說道:“這是邢窯的瓷器。”
“邢窯……”孟五一愣,“可在京城中……我們常用的都是定窯的白瓷。”
邢窯如今產出的白瓷已經十分少,幾乎接近荒廢的狀態。京城中可見的,包括皇宮里、王府中,各個官家,用的皆是定窯產出的白瓷。
“錯,你知道我上一次見到邢窯的白瓷是什么時候嗎?”
孟五見程時臉色難看,也嚴肅了起來,“什么時候?”
“是幾年前,我和老師路過一個死人村。”
“死人……”
這個名字就叫人難受。
屏風后,突然傳來了陸無昭的聲音:“程時,進來。”
程時抿了下唇,從懷里掏出一個帕子,將白瓷瓶包了進去,而后邁步繞過屏風。孟五有進去,卻也有離開,他背過身子,抱著劍,站在屏風外面,靜靜聽著。
陸無昭的視線落在那瓶子上,神色淡淡,“繼續說。”
只聽程時緩緩道:
“在一個叫南蠱的地方有個村子,鄉鄰管那里叫死人村,說近十年來,村子里的人總是無緣無故地發瘋發狂,最后癲狂到失去理智,投井投河而死,死尸在水中泡久了便爆發了瘟疫,村子里的水渠是活水,死尸飄向下游,瘟疫也順著河水跑到了更遠的地方。”
“我和老師路過南蠱,救下了一些人,但也見證了更多人的死去,”程時頓了下,吸了口氣,“后來老師留在外面繼續救人,我順著河流往上游走,走了一天一夜,終于找到了那個死人村附近。”
孟五狠狠皺眉,轉過頭,透過屏風,視線牢牢釘在那道模糊不清的影子上。
程時繼續道:“沿途還有幾個村子,人也全都死了,我每個村子都走了一圈,全都發現了出自邢窯的白瓷。”
“那么偏遠的地方,怎么會有已經荒廢的邢窯的白瓷呢?”
程時的臉色十分難看,“我找到了有破碎的瓷瓶敲開一看,發現里面混著許多藥粉和毒粉。”
她后退了兩步,打開了手里的瓷瓶,到了一些藥粉放在帕子上。
她閉上眼睛,輕輕嗅了嗅,又用小指沾了一點點,放在舌尖舔了一下,品過后,她又拿出一個新的帕子,將口中之物都吐在帕子上。
她臉色有些難看,聲音更低,“是同一種東西,摻了五石散,還有至少五種產自南疆與南楚的,能致人幻視、催人心智、蠱其精神的毒粉。”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這是慢/性/毒藥,一次兩次不會有什么問題,但問題在于,它會讓人上癮,長久服用這藥粉,毒會慢慢侵入五臟六腑,從內臟開始腐爛,精神也會異于常人,等到了大限之日,會七竅流血,死狀慘烈。”
程時平靜地敘述著她曾看到過的現實。
更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上癮,一旦形成依賴,就必須定期服食,直到將身體和精神徹底掏空,直到死去。
陸無昭垂下了眸,眸子里透著深寒。
邢窯在前朝的利用率還是很高的,這些東西極有可能是前朝留下來的東西。
南蠱是個偏遠的地方,那里的人一般用不起這么好的白瓷,最大的可能便是有人將南蠱那個貧窮又落后的地方當成了培育藥人以及試藥的地方。
房間里一時無人說話,安靜到讓人害怕。
令那個偏遠的小村子覆滅的東西,為何出現在了京城之中,出現在了王府之中。
“昭昭,你為何會有這種東西?!”
沈蕪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揪著他的袖子質問。
陸無昭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轉頭看了程時一眼。
程時會意,將東西收好,“王爺,這東西……”
“留下。”他說。
程時皺著眉,遲疑了下,還是點點頭。她走到外間,將東西放回了木匣,剛蓋好盒子,就被一臉陰沉的孟五拽了出去。
房門關閉,沈蕪又晃了晃男人的衣角,“是不是那狗皇帝給你的?你說話啊?”
“莫要著急,莫要生氣,”陸無昭輕嘆一聲,將她攬進懷里,拍拍她的后背,低聲承認,“是,陸培承給我的。”
“他給你這個做什么?!他想要害你嗎?!”
“不,”男人的聲音極冷,眼中藏不住的殺氣涌了出來,“是給你的。”
沈蕪愣了一下。
對,也對。前世大婚時,皇帝和太子已經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沈家女自然不必再留,今生情況大有不同,但有一點還是變,陸培承想要沈家手中的人脈和權。
沈蕪讓沈琮志裝糊涂,皇帝要什么不給什么,眼下陵王有征服她,短時間內陸培承得不到他要的東西,自然不會給沈蕪什么一擊斃命的毒酒毒藥。
想到換成了慢性的藥。
陸無昭不知沈蕪在想什么,他渾身的冷意不加收斂地釋放著。
“我留著程時,便是看重了她的本事,她果真有叫我失望。”
這瓶東西陸無昭在拿到的第一時間就找信得過的下屬辨認過,可惜大家都是生在長在京城里的,江湖閱歷實在有限,不知這是何物。
陸無昭想到,他還是低估了陸培承的殘忍。
“娘子……”男人貼在女子的耳側,目光陰冷,語氣卻極盡溫柔地呢喃,“我們把這瓶東西用在皇兄身上,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晚上22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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