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沒有收到君瑋回信,令人擔(dān)憂。慕言認(rèn)為有小黃保護(hù),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看他這么樂觀,我也不好意思提醒他,小黃早被典當(dāng)進(jìn)動物園了,至今不曉得贖回來沒有。以我對君瑋的了解,這件事是不能抱什么希望的,爾后想到世間好男風(fēng)的兄弟何其多,又想到君瑋這個少年何其多姿而婀娜,心情就有點(diǎn)復(fù)雜,看來君家十有八九是要斷后了。
年前他還信誓旦旦說如果沒人娶我他就娶我,命運(yùn)如此安排,真是讓人沒有話說。但也沒有其他辦法,畢竟遠(yuǎn)水救不了近火,而且我們連他如今在哪里都不曉得,只能順其自然。
慕言的意思是,既然君瑋久久沒有回信,便趁著他去晁都順道將我送回君禹山。他要去中州北部的天子之都一趟,估摸一直打算做的那些事,時機(jī)終于來臨。
我從來不認(rèn)為慕言會沒事兒陪著我一個小姑娘游山玩水考察各地風(fēng)俗民情,很早以前就開始等待他說出類似離別的話,終于聽到,一邊覺得難過,一邊卻松了一口氣。
路過寂寂荒山,路過莽莽平野,路過湯湯大河,路過哀嶺孤村,我能看到時光流逝,就擦著指縫,在每日夕陽西墜之時,掰著指頭數(shù)日子,計(jì)算著同他的分別之期,卻不能像從前那樣任性地一拖再拖預(yù)定行程。慕言覺得好笑:“你為什么總看著我,我臉上有東西?”
我大著膽子湊過去:“嗯,有東西,來,我給你瞧瞧。”
他配合地低頭,目光揶揄,落在我眼睛里:“那你仔細(xì)瞧瞧。”我想他是打趣,但這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都要分開了,臉皮厚一點(diǎn)也沒什么。
我點(diǎn)點(diǎn)頭:“那你閉上眼睛。”他果然聽話地閉上眼。橄欖炭燃出微藍(lán)的火光,窗外陣陣蟲鳴,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做出一副任君采擷的模樣,讓人控制不住地就想伸手去摸摸這近在咫尺的臉,近在咫尺的眼,卻不敢。
掌心都沁出汗,手指隔空劃過他眉梢眼角,鼓出極大勇氣,顫抖地落在他額際,這一剎那的觸感和溫度,我都會記得。終歸是不能主動離開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而他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他這張好看的臉,他臉上每一個生動的表情,這些全部刻在我心底,從此我們分離,但我要將心底的他記一輩子。
他微微偏頭,額角緊貼住手指,靜靜睜開眼:“阿拂?”
我手一顫,趕緊收回來,炭火無征兆地噼啪一聲,良久,我將手伸到他面前:“看,你額頭上有個東西,給你拿下來了。”
他目光落在我空無一物的手掌上:“哪里?”
我假裝大吃一驚:“咦?怎么不見了。”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托腮不語。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讓人迷茫,但這也沒什么大不了,只要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好。
君瑋說喜歡一個人就會變得憂郁,因?yàn)榛嫉没际АKf得有道理,待在慕言身邊我總是患得患失,而我失去他,再也沒有什么可以得到可以失去,留下的只是那些記憶中美好的他的樣子,在心底開出珍貴的、最珍貴的、大朵的花。
燕子不歸,紫薇浸月,北方花開,南方花謝。一路急行,來到姜陳邊境。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本以為在故事開頭就會發(fā)生,想不到久久沒有發(fā)生,最后搞得大家滿心以為再也不會發(fā)生,它卻莫名其妙發(fā)生了的事。
一件大事。
我被綁架了。
下山之時,君師父悉心囑托君瑋一路護(hù)著我,怕的正是這個。華胥引的玄妙世人知之者少,但也不是沒有,只是傳得神乎其神,說這個東西生白骨活死人,男人練了如何如何,女人練了如何如何,老人練了如何如何,小孩練了又如何如何……搞得男女老幼都很向往。
一大撮人都向往的往往就是一小撮人要消滅的,正因如此,有關(guān)華胥引的真實(shí)記載少之又少,雖已有數(shù)百年歷史,卻至今神秘莫測。本來以為,被扼殺到這種程度的秘術(shù),在民間理應(yīng)傳不出什么令人覬覦的聲威,君師父初派君瑋跟著我時內(nèi)心還多少有點(diǎn)抗拒,如今看來,君師父不愧是多吃了幾十年飯的人。
天色漸漸暗下來,因是被綁架,手腳自然被縛住,但我著實(shí)是解繩子的一把好手,很快便脫困而出,看清楚身處一團(tuán)錦被之中,抬頭可見帳上金色流蘇,視線之前,則是緊緊閉合的六扇翠屏。
床上屏風(fēng)開六扇,扇面上繪的卻非尋常小山水,皆是一男一女,時而秉燭夜游,時而詩畫唱酬,還有兩幅男子悠然煮茶閑坐撫琴的,看著很眼熟。心里冒出一個可能性,但隨即將它推翻,覺得畫畫之人的水平不能差到這個地步。
我想,綁架我的人雖趁慕言外出將我虜至此處,但根據(jù)前文推論,多半不會知道所謂神乎其神的上古秘術(shù)其實(shí)是被封印進(jìn)一顆珠子里,埋入了我的身體,并且,他們一定不知道我是個死人,就算揭開這秘密,想必這些人也不能相信,因以死者之軀修習(xí)華胥引,自晁高帝行星瀚大典分封九州以來,我是唯一的一人。
但還沒等我更加清楚地分析當(dāng)下形勢,緊閉的屏風(fēng)就嗒一聲被推開了。趕緊將手腳都縮進(jìn)被子里,抬頭往前看,視線盡頭處,一盞微燈。
推開屏風(fēng)的是個侍女,此后撩起紗帳立在一旁,與夜色融為一體。比較有存在感的是坐在正對面的姑娘,不是面相問題,主要是扮相問題,寬袍廣袖占那么大空間,想無視都不行。而燈火如豆,只能照亮方寸之地,著實(shí)不能看清姑娘面容,只是冰冷視線如附骨之疽。
孤燭漸盛,漸漸顯出幾案上一只青銅方彝,方彝中盛滿碧色的酒。終于看清這個散發(fā)出冰冷視線的姑娘的模樣,一半隱在明明燭光下,一半掩在梁柱陰影里,氣質(zhì)疏離歸疏離,卻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
嘴里被塞了巾帕,說不出什么話。我做出掙扎模樣,姑娘略略抬手朝侍女比了個手勢,比到一半?yún)s兀然放下,自顧自冷笑了一聲:“真是糊涂了,解開你做什么,今日你只需帶著這雙耳朵就行了。”
話畢端起幾案上滿杯的方彝一飲而盡,踉蹌幾步到紗帳前,別開侍女的攙扶,一手捏住我下巴,扯掉面具后狠狠抬起,我不知做何反應(yīng),想她總不至于認(rèn)為華胥引是藏在這張面具里罷。
半晌,她細(xì)白手指爬上我額頭處蜿蜒的傷痕,眸色冷淡,嗓音透出森寒之意:“倒是個美人,只是,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別人的東西不能亂碰的道理?”
屋中靜極,我仰頭盯住她眸子,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但氣度卻不可失。對視許久,她唇角漾出一絲冰冷笑意,淡淡地:“裝出這么一副凜然模樣,自己做的事,卻這么快就不記得了?”
我仍然不知道她在說什么,還想著聽這些臺詞不像是綁架我索要華胥引的,難不成是綁錯了人?但背卻挺得更直,而此時,她的頭正好靠過來,青螺髻上的琉璃發(fā)簪擦過我額角,氣息吐在耳畔,涼涼的,極輕:“你喜歡他,乘虛而入地跟在他身旁,處心積慮曲意逢迎,渴望他對你刮目相看,就像個跳梁小丑,真是可笑,你難道不知他心中已有一位相知相許的意中人?”
我呆了一會兒,像是一道光憑空閃過,腦海里轟一聲炸開,不能置信。本能地在回憶中搜索璧山上行刺慕言的女子,卻只能記起一片薔薇花海,那是四月春末。
面前的姑娘偏頭看我呆愣模樣,修長手指不經(jīng)意撫過右側(cè)鬢發(fā)。我才注意到,那墨如鴉羽的發(fā)鬢間簪了朵絹絲結(jié)成的……暗色薔薇。
若她是秦紫煙,她一定從來沒有忘記過慕言。
可她傷了他。
我不知該做出何等表情,也不知此刻是何等心情。只是想著,倘若我能早一日找到他,在他遇到她之前就把他從人群里找出來,今日又會是怎樣。
可三年,那么多的日日夜夜,我沒有找到他,臨死也不能見他一面,天意使然。
她坐得靠近一些,手指移上額角,微蹙了眉,大約不勝酒力,微醺的面容映在暗淡燭火里,別有一種冷麗之美,像是看著我,又像是看向什么虛無之處,微微抿了唇:“那時候,我還是趙宮里的樂師,在宮宴上遇到他,覆軍殺將破城的將軍,幾次拓地千里,立下赫赫威名,整個趙宮,包括幾位公主在內(nèi),沒有哪個女孩子不仰慕他的。”
她的目光直直落在我臉上,勾起唇角:“可他只帶了我一人回國。”頓了頓,好笑地看著我,“你只知他溫文爾雅、風(fēng)度卓然,可見過他耐心周旋,溫存繾綣?”
我搖了搖頭。她輕笑一聲:“我們在一起所經(jīng)歷的那些,不是你所能想到的。”
心緒一層一層緩緩壓上來,像壓了巨石,卻不能做出任何退縮,就像野地里遇到狼,就算再害怕也要抬頭瞪住它,先低頭的那一個就輸了。
這一生父王沒有教導(dǎo)我什么有用的東西,除了這種越是心慌意亂越是鎮(zhèn)定從容的偽裝。我其實(shí)想要問問她,既然喜歡他,怎么狠得下心傷害他,而他傷得那么重,又怎么忍心一眼都不來看他。歸根結(jié)底,是我想不通怎么會有人用傷害來表達(dá)愛。
人世間的事,永遠(yuǎn)是不通的比通的多,感情更是如此,我以為的一切只是靠我的經(jīng)驗(yàn),而明顯我在這方面涉世未深。??Qúbu.net
門外響起腳步聲,她神色變了變,起身嗒一聲將屏風(fēng)扣住,微光消失在眼前,只留那些之前不知道是什么,此刻看來是她和慕言日常相處的朦朧圖案,在身側(cè)漫成流云般的巨大陰影,連同絲帕一起扼住我的喉嚨,令人不得言語。
還抱著一絲微弱希望,脊背挺得筆直,想得到什么不一樣的結(jié)局,卻聽到房門被輕叩三聲,緩緩開啟。一個聲音響起,如春日里一縷拂柳微風(fēng),伴著一聲笑:“我找了你很久,紫煙。”是慕言。女子略帶哭腔地回應(yīng):“我一直在等著你,一直,等著你來找我。”
肩背突然就不能承受很多東西,頹然靠住墻壁,那種臨死前的寒意由脊背漸次滋長,牢牢拽住胸中的鮫珠,突然就感到一種疼。這可真是奇怪。
而恰在此時,床板忽然翻倒,反應(yīng)過來時,已重重摔在一個什么地方,不知從哪里透出一絲朦朧微光,可依稀辨別這是一條長長的山洞。幸好此前已經(jīng)從繩子里脫困而出,即便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也沒受什么傷。
靠著洞壁往上看,不知此刻廂房中是何種情景。
可以想象,窗外必有朗朗星空,而他踏著月色推開門扉,似他一貫的風(fēng)雅悠閑,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卻不是為的我。
我的邏輯很簡單,覺得紫煙傷了他,便不能再是他的良人,他不應(yīng)該再喜歡她,我是個死人,其實(shí)也沒有什么資格,但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人。
好吧我都是撒謊,我一點(diǎn)也不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姑娘。說白了我就是自私,但是,如果一定要選擇,我寧愿他愛上其他的姑娘,但那個人一定不能是紫煙,就像容垣當(dāng)時所想。可他們還是相遇了,看來彼此都舊情難忘。
秦紫煙說得不錯,我就像個跳梁小丑,著實(shí)可笑。可若這就是所謂成人的,那些更加成熟的關(guān)于愛情的事,我不懂。看著自己的手,生命線消失的右手,想我果然還是不懂。心里覺得很難受,卻不知該如何勸說自己。
我撿起地上的面具,用袖子擦干凈,貼著額角戴好。還能如何呢,這就是分離了。我想著他,想著此后再也不能見到他,我的生命結(jié)束得這樣早,在孩提時和他相遇,卻懵懂對情事不知,等到明白過來,他已另有所愛。長長的山洞幽深靜謐,像是沒有盡頭,我慢慢蹲下,將頭埋進(jìn)膝蓋里,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哭泣許久,也沒覺得好受。事實(shí)證明,能夠靠眼淚發(fā)泄出來的情緒都不是什么情緒,而無法用眼淚紓解的,也不會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用袖子抹干淚水,我小聲同自己講,阿蓁,從此后就是一個人了,好好的別讓人擔(dān)心。喑啞嗓音回響在幽深洞窟,像有人在一旁耐心安慰,就有了一點(diǎn)勇氣,也忘了是一個人。
攀著洞壁站起來,沿著山洞一瘸一拐走出去,沿途踢到許多腐骨,驀地害怕,從前沒有感知,離開后才明白慕言在身邊時一直將我保護(hù)得很好,都讓我以為自己就是個普通小姑娘,忘記了身為死者本不該有這樣的恐懼。他們都和我一樣,這些累在洞中的森森白骨。
辛苦摸出山洞,漆黑夜空里,并無想象中的朗月疏星,無根水似千軍萬馬奔騰直下,澆在我頭頂。一場滂沱大雨。
撥開雨幕夜行。秦紫煙將我困在山洞里,定料不到我會這樣逃走,可慕言喜歡她,不會知道是她綁架了我,想到方才絆倒我的那些白骨,他們皆是為洞中瘴氣所殺。她對我早有殺心,奈何我本就是個死人。
山巒如巨獸橫亙眼前,濕淋淋張開血盆大口,參天老樹似沉默的魅影,腳下凌霄花被石子般的雨點(diǎn)打得零落不堪。狂風(fēng)從耳畔吹過,撩得雨滴傾斜,砸在身上,一層層浸入肌理落進(jìn)心底,冷如寒冬里結(jié)凍的冰凌。
這場無盡的雨。遠(yuǎn)方有庭院透出微光,卻是最危險的地方。我不知前往君禹山的道路,明白的只是朝著那要命的火光相反的方向,不停地往前奔跑。山路濕滑,盡管已經(jīng)習(xí)慣在黑暗中視物,也會看不仔細(xì),笨手笨腳時常栽倒,弄得滿身泥濘。
覺得走了很久,再也不會被追到時才放下心,見到路旁一蓬矮灌木,縮到里邊打算躲一躲這凌厲雨勢。
鮫珠令我比常人更加畏寒,不再急著趕路,分散的神思集中回來,感到冷雨和著泥漿嚴(yán)絲合縫貼緊了身體的每一寸,凍得整個人只想縮成一團(tuán)。雨過了就好了,我咬咬牙,抱著膝蓋默默地安慰自己。雨過了就好了。
可深山里一場雨長得足夠發(fā)生任何事,我考慮到很多危險,獨(dú)獨(dú)忘記雨夜里獵食的猛獸。險象環(huán)生,遍地危機(jī),我卻不自知。
等到發(fā)現(xiàn)的時候,那只云豹已立在我十丈之外,體型尚未成年,瑩綠的眼睛似兩蓬森然鬼火,映著被冷雨浸透的毛皮,顯出斑駁的花色。這只看似斷奶不久的云豹謹(jǐn)慎地打量我,估計(jì)在考量面前這個鑲在灌木叢里滿身泥濘的家伙是個什么東西,能不能入腹。而我全身上下能拿來自衛(wèi)的,唯有山洞里撿到的一只匕首。
此時什么也不能想到,也不會天真地覺得君瑋或者小黃會突然從天而降,更或者,慕言會從天而降。假如有這種想法,就只有等死了。
對視許久,這只勇猛的云豹終于矯捷地?fù)溥^來,而我不知從哪里滋生出無謂勇氣,竟沒有躲開,反而握緊匕首對準(zhǔn)它的脖子迎了上去。
自然是沒有刺中。但無論它尖利的爪子在身上劃出多么嚴(yán)重的傷痕,我不怕痛,這就沒有關(guān)系。不能眼睜睜看著它將我一口一口吃掉,執(zhí)著地用匕首要去割斷它的喉嚨,全神貫注得只能聽見耳畔一陣陣疼痛的怒吼,心中唯揣有一個想法,要快點(diǎn)殺掉它,別讓它的咆哮引來其他猛獸。
匕首如愿扎進(jìn)云豹喉嚨時,血色噴薄而出,似一場紅櫻的怒雨,灑在我胸口,沿著紋路蔓開,一片刺目的殷紅。高闊的天,一望無際的雨夜,匕首搖搖欲墜跌落地上,血珠浸入泥濘土壤。只能聽見雨滴墜落,而我連呼吸聲都不能發(fā)出,四圍再沒有一個活物。
恐懼終于沿著腳底緩慢爬上心頭。君瑋一向覺得我膽子很大,什么也不害怕,那是小時候,慢慢長大后,覺得很多東西不能失去,膽子越來越小,那些英勇無畏只是裝出來在他面前逞強(qiáng)而已。
用手蒙住眼睛,我想起一個月前,有一個遇狼的月夜,那夜有無邊星光,耀得璧山遍地銀輝,有個人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你該不會一直沒發(fā)現(xiàn)背后跟了頭狼吧?”拍著我的背安慰我,“別怕,不是已經(jīng)被我殺掉了嗎?你在怕什么?”
明知道眼淚無用,卻不能克制,終于,在這寂寥雨夜里失聲痛哭。淚水漫進(jìn)指縫,我想著他:“慕言,你在哪里?我很害怕。”
我很害怕。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雨卻無一絲轉(zhuǎn)小之勢,打得密林沙沙作響。
隱約聽到前方傳來咆哮之聲,像是一頭猛虎。
費(fèi)力地從泥水里爬起來,想著以卵擊石會有多大勝算,結(jié)果是沒有。以綿薄之力殺死一只未成年云豹已是老天打瞌睡,還能殺死一只成年猛虎,只能寄希望于老天長睡不起了。
顯然不能抱有這種僥幸態(tài)度。不知鮫珠被老虎吞下會有什么后果。君師父說這顆封印了華胥引的珠子神秘莫測,僅以自身之力便能支撐一個死人足足活夠三年。
我不曉得它能支撐一頭猛獸多活多少年。最壞的境地是,今晚以后世上將產(chǎn)生一頭長生不老的老虎,而它還不是小黃,這對于大自然食物鏈及生態(tài)系統(tǒng)平衡的打擊真是不可估量……向著虎嘯聲相反的方向拼命奔跑,其實(shí),怎么樣都好了,我沒什么本事,可能已活不過今晚,可就算不能活著走出這片密林,也不能貽害蒼生。
雖然有點(diǎn)怕,還是緊緊握住手中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的匕首,顫抖地對準(zhǔn)胸口的地方比了比。如果被那頭畜生發(fā)現(xiàn),就將匕首狠狠扎進(jìn)胸口吧,必須得毀了這顆鮫珠。
緊張地等待著,虎嘯聲卻沒有響起。雨滴砸進(jìn)泥洼里,濺起朵朵散落水花,隨落雨而至的凌亂腳步聲定在身后。這樣大的雨,卻能聽到急促呼吸。
“阿拂。”沙啞得都不像他的聲音。我怔怔站在那里,像等待千年萬年,卻沒有回頭的勇氣。眼角處看到他右手持劍,劍柄的寶石發(fā)出幽藍(lán)光澤,映得衣袖處一抹顯眼的紅,似暈開一朵胭脂,風(fēng)雅到極致。
這是他。能感到他的手緩緩搭在我肩上,頓了一下,越過肩膀橫在胸前,一把將我攬進(jìn)懷中。大雨滂沱,可我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覺得天荒地老,滄海化劫灰。他嘴唇貼在我耳畔,聽見漸漸平復(fù)的呼吸,良久,極輕的一聲:“你嚇?biāo)牢伊恕!?br/>
這是他。明明什么也聞不到,卻感到清冷梅香牢牢裹住自己,兩只手顫抖地抱住他手臂,仿似看到茫茫冰原里萬梅齊放的盛景。
這是他。我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身體被更緊地?fù)ё。瑓s小心避開左肩處被云豹抓出的傷痕,冰冷手指撫上我眼睛。
前一刻還覺得活不過今夜,而此時此刻,慕言他就在這里,所有令人不安的東西都羽化灰飛,可更大的悲傷卻漫溢上來。本來想做出一副無謂模樣,好叫他不能看到我的懦弱與悲傷。
卻不能。眼淚涌上來,抽噎地哭泣著,越哭越不能自已。他靜靜抱住我,手指貼住面具,一點(diǎn)一點(diǎn)揩拭掉雨水和淚痕。可這樣做根本是徒勞。半晌,他的臉頰貼住我額頭,輕輕嘆了口氣。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著,假如我有一個心上人,我要把我的愉悅和快樂全部彈給他聽,把我的悲傷和難過全部哭給他聽。我的心上人,此時,他在這里。
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能感到身體被慢慢轉(zhuǎn)過來。冰涼手指撫過鬢發(fā),仍貼在我眼角:“能自己走嗎?”
我點(diǎn)點(diǎn)頭,頓了一下,搖搖頭。身體凌空而起,嗓音響在耳側(cè):“不知道你哪里還有傷,痛要講給我聽。”
我搖搖頭,頓了一下,點(diǎn)點(diǎn)頭。他一定覺得我很可憐,那種悲憫一只被頑皮孩童射中翅膀的黃雀的感情,多么希望會是愛,如果是那樣就太好了。我知道自己是妄想,可哪怕是妄想,就讓我再妄想一小會兒。
被慕言抱回客棧,一路無話。大雨未有一刻緩勢。
客棧門前,闊別已久的執(zhí)夙撐著傘等候在那里。不知她為何突然出現(xiàn),能想到的是,也許這一路慕言的護(hù)衛(wèi)們都跟著,平時假裝自己不存在,卻密切關(guān)注主人的一舉一動,等到主人遇險時紛紛從天而降,好似很拉風(fēng),但真是好奇這和偷窺狂有什么區(qū)別。
執(zhí)夙收好傘欲將我從慕言懷里接過,正猶豫著是不是要下來,卻感到摟住腰背和腿彎的手緊了緊。借著燈籠的一點(diǎn)暗淡光影,抬頭時看清了慕言抿得緊緊的唇,被雨水淋得透濕的發(fā),蒼白的臉色。
從未見過他露出如此冰冷神情,就像嚴(yán)冬里一潭凍結(jié)的深水。我試著伸出手想攀住他肩膀,手指剛觸到衣領(lǐng),踩上樓板的腳步就停下來:“傷口疼?”
雨水順著他頰邊發(fā)絲滴落,一陣狂風(fēng)吹得執(zhí)夙手中的燈籠搖搖欲墜,終于熄滅。我在黑暗里小心翼翼摟住他的脖子,感到?jīng)]有什么反抗,輕聲回答:“不疼。”想了想問他,“我很重吧,你是不是很辛苦?”
我已經(jīng)知道他會怎樣回答,一定是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調(diào)侃我:“這時候才想起來我會辛苦?”可這一次,他卻沒有這樣說。有東西在額頭上微微停頓了一下,吐息溫?zé)帷N蚁氲侥鞘鞘裁矗橋v一下燒起來。
走廊上留下一串木質(zhì)地板喑啞的呻吟。房門打開,看到紫鳶花的落地屏風(fēng)后隱隱顯出一只浴桶,有蒸騰水汽將青銅燭臺上的三枝高燭籠得影影綽綽。
慕言將我放在地上,借著燈光查看我身上的傷勢,發(fā)現(xiàn)只有肩膀上有些抓痕,喚了執(zhí)夙一件一件囑咐。而后似要離開,被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衣袖:“你要去哪里?”他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容:“我只是去換個衣服,等你沐浴完就來看你。”
盡管聽說執(zhí)夙在包扎傷口方面素質(zhì)過硬,也只能對她的主動幫忙婉言相拒,隨便找了個借口搪塞,她將信將疑,可考慮到我們這種一身秘術(shù)的人哪個不是一身秘密的人,還是退出房間容我自行處理。
幸好臨走時君師父放在我身上那種治傷的膏糊還剩一小瓶,在雨地里泡過一回也只是有一點(diǎn)點(diǎn)進(jìn)水。草草處理完肩上的抓傷,換上干爽衣物,慕言的敲門聲已經(jīng)響起,仍是那種不長不短不緊不慢的調(diào)子,三下。
門被推開,站在門口的慕言一身黑衣,領(lǐng)口衣袖處滾銀線刺繡,手中端了碗驅(qū)寒的姜湯。我等著他來,沐浴的時候想過他會過來干什么,想了半天,后來覺得,他來干什么都不重要,一切只是和他相處,多處一刻是一刻,哪怕他只是來灌我姜湯的。
結(jié)果他果然是過來灌我姜湯的。第一反應(yīng)是我真傻啊,剛才為什么不假設(shè)他是過來和我表白的呢?
咕咚咕咚喝完姜湯,他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坐在床邊怔怔看我舔掉最后一滴湯汁,半晌,道:“我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隨父親出征。”
這是個絕好的睡前故事開頭,我將空碗放到床前的小幾上,把被子拉上來一點(diǎn),靠在床頭聽他講這個故事。
“那時年少氣盛,中了敵人的誘兵之計(jì),被困在茫茫深山里。也是個雨夜,手下的一百精兵全部折損,尸體遍布在山道上,他們好不容易保下我,將我藏在一個山洞里。我在洞里聽到不遠(yuǎn)的地方響起猛獸爭食的怒吼聲,知道它們爭搶的是我部下的尸骸。那時,我身上也中了箭,就算一聲不吭藏在洞里,血腥味也早晚引來這些野獸成為他們腹中一頓美餐。可若是點(diǎn)燃驅(qū)獸的篝火,又勢必引來追捕的敵人。兩條路都是死路。”
他微微撐著額頭,似在思索,認(rèn)真模樣和我一向所見大不相同。
看來他不常和妹妹講故事,睡前故事哪有這樣跌宕起伏的,我握住他的衣袖催促:“那后來呢?”
他抬眼看我,映著燭光,眸子深海似的黑:“我長到這么大,遇到的最難纏的境況不過如此,可那時,一點(diǎn)也沒覺得害怕。”
我點(diǎn)點(diǎn)頭:“嗯,你很勇敢的,可,可后來呢?你是怎么逃出來的?”
他答非所問地拎起一只茶杯,放在手中把玩:“本來以為,連這樣的事也不覺得可怕,大約這一生都不會再有什么害怕之感。”
頓了頓,他抬眼道:“包括那時我們初遇,你看到我被秦紫煙刺中。”
看到我驚詫模樣,他云淡風(fēng)輕地笑了笑,仍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那只粗瓷的茶杯:“我算過,用那樣的姿勢,她會刺中我什么地方,我會受多重的傷,需要休養(yǎng)多久,有多少時間留給我弟弟讓他趁機(jī)反我作亂。”瓷杯在他手中轉(zhuǎn)了一圈,“這件事很兇險,一分的偏差都足以致命。可直到刀子在意料之中落下去,順著看不見的刀鋒調(diào)整身形承受時,也沒有感到多少害怕和恐懼。”
瓷杯移到左手,他淡淡道:“仿佛生來就不懂得,天生缺少恐懼這門情緒。”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半天,能出口的卻只有一個句子:“萬一被刺死了呢?”想到秦紫煙,想到他,他的那些周密算計(jì),他和秦紫煙是真是假,好像本能地都可以不去在意,唯一擔(dān)心的還是,萬一呢?萬一他那時被秦紫煙一刀刺死,死在我的面前,我找了他一生,看到他鮮血淋淋躺在我身邊,卻不知道他是誰。我吁了一口氣,幸好老天爺沒有讓這種荒謬的事情發(fā)生。
茶杯扣在桌上,燭火晃了晃,他低低重復(fù)那兩個字,萬一,卻輕笑了一聲:“不會有什么萬一。就像解數(shù)術(shù)題,有一萬個步驟,每個步驟都精確無誤,就是一萬之一萬,不會產(chǎn)生什么萬分之一的失誤,若是有,那也是因?yàn)榻忸}不夠周密……”
我打斷他的話:“可世間的事,又不是每道都是數(shù)術(shù)題,人有情緒,會害怕,就一定會有萬一。”
他手指撐著額頭:“哦?那你告訴我,阿拂,為什么人會害怕?”
這種問題完全不需要思考:“因?yàn)橛邢胍刈o(hù)的東西啊。”
他看我良久,緩緩道:“你說得對,那是今夜我害怕的原因。”
我不知道話題怎么突然就轉(zhuǎn)到這里,腦袋沒反應(yīng)過來,半晌,愣愣地:“可你說你從來不會害怕……”
他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今天晚上,我很害怕。”
我愣了愣,反應(yīng)過來他在說什么,整個身子都僵硬了,手本能地微微掙開,又被他握回去:“是我的錯,不該把你一個人丟在客棧里。”
我不好意思道:“也不能怪你了……”
他補(bǔ)充道:“明知道你這么笨,身手不好,又容易相信人。”
“……你夠了。”我憤怒地看著他,“其實(shí)都是你……”
卻被他打斷:“我喜歡你。”
前后巨大的反差搞得我神智要崩潰。
手竟微微地發(fā)抖。
可這樣好聽的話,這樣好的事情,這一定是在做夢吧。幾乎是本能地閉上眼睛,四圍靜寂,只聽到窗外雨聲漸微。
果然是夢吧,不是經(jīng)常聽說這樣的故事嗎,誰誰自以為天上掉餡餅遭遇到什么好事,滿心歡喜,誰知雞啼之時才發(fā)現(xiàn)不過黃粱一夢,沮喪萬分。
窗欞啪地響了一聲,我驚得跳起來,毫無心理準(zhǔn)備地睜開眼,看到一只渾身濕透的麻雀闖進(jìn)來,胡亂在地上撲騰。緊張地將眼風(fēng)一點(diǎn)一點(diǎn)掃到床前,首先入目的是一雙鞋,再一點(diǎn)一點(diǎn)移上來,慕言哭笑不得地看著我:“我在等你的回答,你閉上眼睛裝睡是什么意思?”
竟是真的。
我咬著舌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什、什么回答?”
他將我的手從被子上掰開,握在手里,臉上是一貫的神情,微微含著笑,看進(jìn)我的眼睛:“我喜歡你,阿拂,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我茫然地看著他,腦袋一下子空白,聽到自己的聲音鎮(zhèn)定響起:“你說的喜歡,是像喜歡你妹妹那樣的喜歡嗎?如果是那樣的喜歡,我也像喜歡哥哥一樣地喜歡你。”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他將我拽出被子來一點(diǎn),微微低了頭,這樣就能夠目光相對了。他看著我,難得嚴(yán)肅的,一字一頓地:“你想我對你抱有什么樣的感情?我從前說過,嫁給我會有很多好處。倘若我一生只娶你一人,你愿不愿意嫁給我?”
我看見白梅的冷香漸盛,織成一幅白色的紗幔,在這冰冷雨夜里漸漸升起,朦朧整個斗室。其實(shí)都是幻覺。但那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我初次見到他,就像看到二月嶺上,漫山遍野的白梅綻放。他嘴角掛著那樣的笑容,安安靜靜看著我。冷風(fēng)從被麻雀撞開的窗欞處灌進(jìn)來,窗外的紫薇花樹搖曳滿樹花枝,紫色的花瓣在夜色里發(fā)出幽暗的光。
上天能讓我們再次相遇,已經(jīng)是最大的福祉,我在心底幻想過他會喜歡我,但從來沒有覺得這會是真的,從來也沒有。他問我愿不愿意,怎么會不愿意呢?可我,可我連個人都算不上。
這樣的我很想抱住他,卻不敢。
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本無可能,只是我太執(zhí)著。這是我在世間最喜歡的人,我在心底小心翼翼珍藏著他,想要保護(hù)他,從來不希望傷害他。
點(diǎn)頭是最容易的事,可倘若有一天,讓他明白眼前這姑娘是個死人,他該怎么辦呢?我該怎么辦呢?
就像過了一輩子,我鼓起勇氣握住他的手指,顫抖地放到鼻端。他的神色有些莫名,我卻不敢看他接下來會有的表情,忍著心中的酸楚顫聲道:“感覺到了……嗎?慕言,我沒有呼吸。”
鼻尖的手指頓了一下。而說出那句話,好像一切都能坦誠地說出來:“你是不是驚訝很多時候我都不怕疼。”我咬住嘴唇,費(fèi)力壓下就要破喉而出的哽咽,“因?yàn)槲腋靖杏X不到疼,也聞不到所謂馥郁花香,也嘗不到酒樓里被人稱贊的那些珍饈美味。我表現(xiàn)得好像很喜歡吃翡翠水晶蝦仁餃,其實(shí)吃起來如同嚼蠟,只是從前,從前喜歡吃罷了。”
抬頭用雙手蒙住眼睛,眼淚又開始往下掉,一切都完了。牢牢靠著床幃,就像一望無垠的大海里靠住唯一的一根浮木:“你說你想娶我,我愿意得不得了,可這樣的我,你敢娶嗎?”一切都完了。
許久,他冰涼手指停頓在我耳郭處,貼著銀箔的面具緩緩攀上額頭。我用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等待他將掩著我眉目的銀箔揭下。
面具揭下之時,卻不敢睜開眼睛。他一定看到我死氣沉沉的蒼白容顏,一定看到我額頭上那道長長的疤痕。這個難看的,游離于生者死者邊緣的姑娘,他會怎么想我?
曾經(jīng)聽說過一個故事,講一只木偶愛上了自己的主人,因緣巧合之下被秘術(shù)士施術(shù)變成人類女子的模樣,嫁給了自己的心上人,可秘術(shù)終有失效的一日,魔法消失后主人被木偶的原型嚇得昏死過去,而這只殘存著意識的木偶,在昏倒的主人身邊,用一把鋒利的刀子肢解了自己。
此時的我就像那只肢解掉自己的木偶,她的主人看到她感到害怕,卻不知她比他更害怕一萬倍。
撫上眉間的手緩慢繞過額頭,行至左耳,正是那道疤痕生長的地方。我最不想他注意到的地方。可他的手堪堪停在那里,阻擋了我最后一點(diǎn)破釜沉舟的勇氣,說不出“你我緣盡于此今生再不相見”之類在君瑋小說里常見的狠話。
鬢發(fā)被拂開。窗欞的噼啪聲中,他輕聲道:“阿拂,睜開眼睛,看著我。”
我緊張地握住衣袖,一邊覺得不能拒絕他這個提議,一邊又害怕睜開眼會看到不想看到的東西。終究情感戰(zhàn)勝理智,惶然睜眼,晃眼過去,慕言臉上的神色前所未見,卻并不像是什么厭惡恐懼,更像是面臨一場沒有把握的戰(zhàn)爭,肅然得近乎嚴(yán)謹(jǐn)。
我呆呆地望著他。
他微皺的眉舒展開,將我拉得更近一些:“這些事情,你能自己告訴我,我很高興。”
我抬起左手捂住額上的疤痕:“你,你不害怕?”
他搖搖頭,像是聽到什么好笑的事:“為什么要害怕?”
怎么可能不害怕,有時午夜夢回,想到活死人一樣的自己,常常忍不住感覺恐怖,連我自己都如此,他竟然就這樣平靜地接受。
對面銅鏡里映出小姑娘捂住額頭的滑稽模樣,我將身體往陰影處藏了藏,苦澀道:“我同真正活著的人完全不一樣,而且,你看到了,我是個丑八怪。”
他將我從陰影里拉出來,果然認(rèn)真地打量我,目光所過之處,像被火焰灼燒之后又浸入寒潭冷凍。我在冰火兩重天里將頭扭向一邊,他側(cè)過身子,拿下我捂住額頭的胳膊握在手中:“為什么覺得自己是個丑八怪?若是連名動天下的……”
說到此處,他低頭輕笑了一聲,似在自言自語:“我原本想過會是……卻沒想到果真如此。”抬頭時右手撫上額頭處丑陋的疤痕,“若那時我能預(yù)知我們此時……”卻終歸沒有將這些話講出來。我不知他想要說什么,只隱約地明白,那是我不能也不需要去了解的東西。
他的手停在我臉頰上:“開心一點(diǎn),這道小小的傷疤無損你的美貌,你是我見到過的最好看的姑娘。”拇指掃過眼下淚漬,認(rèn)真地看著我,“那些事有我在,你只需要在我找到辦法之前努力活著就好了,能辦到嗎?”除了點(diǎn)頭,都不能做出多余的動作。如果這是個夢,那最好一輩子不要醒來。
就在我一個勁兒點(diǎn)頭的時候,一只勾云紋的玉佩被系在頸上。羊脂白玉在胸前發(fā)出瑩潤飽滿的光,他端詳我胸前的杰作,嘴角勾起好看的笑:“這是聘禮,我給了你我母親留給我的最重要的東西,你要給我什么?”
我不知道該給他什么,找遍全身,將所有東西全部翻出來,有還剩的半瓶治傷膏藥,有從他那里要來的那只玉雕小老虎,有背地里偷偷畫的他的半幅小像,還有那只專門買給他卻一直沒能送出去的透雕白玉簪。
他好奇地看著我:“這是……”
我將這些東西往他面前推一點(diǎn):“你、你隨便選。”我沒有錢,買不起什么貴重的好東西,只希望拿得出來的這些小玩意里,哪怕有一樣是他會喜歡的。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撿起那只白玉簪:“你畫那幅畫,就是為買這支簪子給我?”
我不好意思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有點(diǎn)尷尬地和他解釋:“聽說這個玉是古玉來著,做出來的簪子有兩百年的歷史了,雕工也好,說是一個什么什么名匠做的,老板一定要三百金銖……”
話還沒說完,看到燭火微暗,他傾身而來,毫無征兆地吻住我的嘴唇。能感到頰邊溫?zé)岬耐孪ⅰN掖舸舻乜粗恢老襁@樣的時刻所有女孩子都會閉上眼睛。近在咫尺的這個人,他有長長的睫毛,眼角暗含笑意。我這么沒用,連接吻也不會,他卻耐心周旋,誘導(dǎo)著我微微張開嘴唇,容他溫柔吮吸。想到這一路的峰回路轉(zhuǎn),眼角一酸,眼淚又忍不住下掉。
他抵著我的額頭,伸手抹干不斷涌出的眼淚,輕聲地笑:“愛哭鬼。”
我跪在他身前,摟住他的脖子抽泣著辯駁:“我才不是愛哭鬼。”
他的手揉亂我頭發(fā):“哦?又有什么大道理,說來聽聽?”
我離開他一點(diǎn):“好吧,我是愛哭鬼。可是,愛哭不是什么羞恥的事。我覺得淚水是世間最不需要強(qiáng)忍的東西,有時候我也想忍住,讓別人覺得我很堅(jiān)強(qiáng),但忍不住的時候我就不會忍,因?yàn)楹髞砦颐靼讏?jiān)強(qiáng)只是一種內(nèi)心,愛哭不是不堅(jiān)強(qiáng),哭過之后還能站起來,能清醒地明白該走什么樣的路,做什么樣的事,我要做的是這樣的人。你想,要是連哭都不能哭,我的那些恐懼和擔(dān)憂要用什么來證明呢?我還活著這件事,又該怎么來證明呢?”
燭火映出慕言深海似的眸色,似有星光落入,而窗外風(fēng)雨無聲。
良久,他將我攬入懷中:“阿拂,以后可以盡情地哭給我聽。”
我趴在他的肩頭,像步入一個巨大幻夢,那是我心之向往,是我的華胥之境。他漆黑的發(fā)絲拂過我臉頰,有一棵小樹從心底長起來,開出一樹閃閃發(fā)光的花,相擁的陰影投上素色床幔,盈滿我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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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長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會打個招呼,或是點(diǎn)頭。
但不管是誰。
每個人臉上都沒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對什么都很是淡漠。
對此。
沈長青已是習(xí)以為常。
因?yàn)檫@里是鎮(zhèn)魔司,乃是維護(hù)大秦穩(wěn)定的一個機(jī)構(gòu),主要的職責(zé)就是斬殺妖魔詭怪,當(dāng)然也有一些別的副業(yè)。
可以說。
鎮(zhèn)魔司中,每一個人手上都沾染了許多的鮮血。
當(dāng)一個人見慣了生死,那么對很多事情,都會變得淡漠。
剛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沈長青有些不適應(yīng),可久而久之也就習(xí)慣了。
鎮(zhèn)魔司很大。
能夠留在鎮(zhèn)魔司的人,都是實(shí)力強(qiáng)橫的高手,或者是有成為高手潛質(zhì)的人。
沈長青屬于后者。
其中鎮(zhèn)魔司一共分為兩個職業(yè),一為鎮(zhèn)守使,一為除魔使。
任何一人進(jìn)入鎮(zhèn)魔司,都是從最低層次的除魔使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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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晉升,最終有望成為鎮(zhèn)守使。
沈長青的前身,就是鎮(zhèn)魔司中的一個見習(xí)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級的那種。
擁有前身的記憶。
他對于鎮(zhèn)魔司的環(huán)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沒有用太長時間,沈長青就在一處閣樓面前停下。
跟鎮(zhèn)魔司其他充滿肅殺的地方不同,此處閣樓好像是鶴立雞群一般,在滿是血腥的鎮(zhèn)魔司中,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寧靜。
此時閣樓大門敞開,偶爾有人進(jìn)出。
沈長青僅僅是遲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進(jìn)去。
進(jìn)入閣樓。
環(huán)境便是徒然一變。
一陣墨香夾雜著微弱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讓他眉頭本能的一皺,但又很快舒展。
鎮(zhèn)魔司每個人身上那種血腥的味道,幾乎是沒有辦法清洗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