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唷......您這大早上的怎么買這么好些個火燒呀?這大冷的天兒,火燒涼了吃著可就不是個味兒了?”
“您問我吶?那您手里頭提著的這棗泥餑餑可也不老少?夠您一個人嚼裹三天了吧?”
“您是......奔著那事由去的?”
“多新鮮吶.......可著四九城里數算一遭下來,這些日子誰不都攢著一股子心氣勁兒,就等著明兒瞧那場熱鬧呢?”
“我可聽說明兒那場熱鬧不是任誰都能瞧著的?”
“那是啊.......四九城里就沒人不知道這場熱鬧,那就是不為了去瞧這場熱鬧,怎么著也得替火正門站個人場不是?可聽說火正門這回搭的場面臺子在城外易家莊院,滿打滿算也就能容下小兩千人,這還得算上站在后頭啥也瞧不見的主兒呢!”
“嘿.....瞧不見我也得去呀!能瞧著火正門收拾菊社那幫子小日本子,我喊一嗓子好都能痛快半年!再者說了,我這不湊巧還有塊火正門里的主顧牌子么?說不準我還能擱在人縫里面瞧著一眼呢!”
“噢......我想起來了,您手里可還真有塊火正門的主顧牌子,跟我這塊該是差不離?”
“........我跟您這朋友可沒法做了!金鑲玉的主顧牌子,您這是能朝前邊坐的主兒啊?得嘞,我這兒可就指著您了――火正門里但凡得勝出彩,勞駕您一抬胳膊,我這兒領頭喊個好成不成?”
“沒二話,明兒城外邊場面上見著?”
“場面上見!只要是能把這三天熱鬧瞧著了。這輩子就算沒白活!”
也不單是那些個在火正門中早得著了主顧牌子的四九城中各路玩家趕早備吃食、約時辰的準備著明兒奔四九城外易家莊院瞧這場熱鬧,四九城中好幾十家清貴世家主事的人物,這會兒差不離也都到了四九城外易家莊院,在那些個易家莊院中的管家、傭人引領下安頓了下來。平日里諾大一個清清靜靜的易家莊院,這會兒卻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細數起來這些位四九城中清貴人家。除了少數幾個祖上并無余財、自個兒也不善經營,只能清寒度日的主兒,其他人家差不離都在四九城內外有一份產業。
逢端午、中秋、年除夕前面三天,打從那些個清貴人家宅子小角門里走出來的管事人物肩頭掛著褡褳、懷里揣著巴掌大的算盤,捎帶手還得在腰間掛個筆墨口袋,慢條斯理的就奔了四九城中各處買賣鋪面。
人才走到了鋪面跟前。雙手已然高高攏著舉了起來,溫著嗓門朝著鋪面里邊迎出來的掌柜道一聲辛苦,這才跟著鋪面掌柜的進了買賣鋪面后頭的賬房小間。
一大一小兩把算盤對面擺放,一厚一薄兩份賬本各自端詳,手里頭狼毫寫下蠅頭小楷工整端正,心里面盤算銀錢數目明辨分毫。等得桌子上一盞新沏的熱茶勘堪溫了少許。坐在賬房小間里的倆人把各自算計出來的數目字一對,鋪面掌柜的招呼大伙計把早備得的銀錢朝著管事人物跟前一擱,倆人也就各自端茶啜飲一口,互道辛苦拱手而別,且等下回相見再敘孔方短長!
還有那在四九城外趁著幾處莊院的清貴人家,到了麥收豆熟的季節,自然會有租種莊院田地的莊戶人家把打好拾凈的糧食足稱加三(注1)、拿大車運進四九城中。要撞見年景不好、莊稼歉收。那租種了莊院田地的莊戶人家也會求了村落中識文斷字的晚清秀才,工工整整寫一張央告稟帖(注2),連著收上來的新糧一塊兒送進四九城中主家宅院。
而四九城中那些清貴人家也從來都不為己甚,打發了家宅中管事人物雙手接過了稟帖、收下了糧食,轉頭就把一個沉甸甸的褡褳擱在了來送稟帖、糧食的莊戶人家肩頭――褡褳里頭的大洋少說也夠送糧來的莊戶人家吃到來年青黃不接的節骨眼上。把話說到頭兒,清貴人家要的壓根就不是那點地里打來的糧食,要的就是個恭順排場、實誠臉面!
人都說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種田讀書,既然這清貴人家壓根不愁開門七件事,家中門風也都嚴謹異常,尋常與人交際也都是一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模樣。尋常時四九城中要有清貴人家之間往來酬酢。差不離也都是內宅密密懇談,揮斥方遒、縱論天下,雖只得一盞清茶相佐,卻也是深得其中淡雅滋味!
可今兒在易家莊院里一處清靜花廳中,卻是擺上了一張八仙桌。京城易家宅子里主事兒的大老爺易名軒穿著一身家居常服。朝著八仙桌旁坐著的幾位賓客敬過了三杯家宅中自釀的梨花白酒、拱手道一聲怠慢之后也就退席,倒是把這清靜花廳中的場面撂給了原本站在自個兒身后陪客的管事易先生。
并不落座,也不端杯,易先生先是朝著坐在八仙桌旁的幾位客人作了個羅圈揖,這才和聲開口說道:“老爺今兒身子不爽利,慢待了諸位貴客,我這兒先替我們家老爺跟諸位賠個不是了!”
呼啦啦一片搬弄椅子的響動之中,剛起身恭送了易名軒之后才坐下的幾位客人全都又站起了身子,齊齊朝著易先生一揖,七嘴八舌地朝著抱拳作揖的易先生叫道:“嗨喲.......我這哪兒當得起易先生您的禮數呀?”
“能得著易老爺賜宴,這可都得是我上輩子積德才能修來的福分了不是?哪兒還敢說旁的話.......”
“易先生,您有啥吩咐只管交代,我這兒候著您調派就是了!”
迎著亂紛紛朝著自個兒說著客套話的諸人又是一個羅圈揖,易先生方才和聲朝坐在主座旁的一名干瘦老者說道:“細說起來,諸位也都不是外人,我這兒也就竹筒倒豆子――有話直說了!都說四九城里場面上走著人物。就沒有馬參議您不知道的主兒。明兒這場面上酬酢交際上的細發事由,離了您怕是不成?”
忙不迭地朝著易先生打了個拱手,生得干干瘦瘦的馬參議應聲答道:“承蒙易先生抬舉,明兒場面上迎來送往的活兒,馬某只當竭盡全力!先跟易先生您稟告一聲。馬某擅作主張,已然把四九城中牙行里辦事利落的小廝招攬了百人聽用!”
含笑朝著馬參議點了點頭,易先生卻又望向了另外兩個面相有著幾份相似、連身形也都相差仿佛的洋派男人:“早聽說連家兩位少爺是四九城中青年俊彥,留學海外各自學了一身本事,更是精通幾國文字,明天場面上的那些位外國的公使、領事。可就拜托二位照應了?”
齊齊朝著易先生一拱手,穿著打扮頗為洋派的連家兩兄弟幾乎是異口同聲地應道:“來之前家中長輩就有吩咐,讓我們兄弟倆擱在場面上謹慎辦事,萬萬不可有疏漏的地方。為了保險起見,我們兄弟倆也是擅專,找了些四九城中曾經留學海外的同學過來幫忙。還得請易先生允了他們明天在場面上行走?”
“紅花綠葉青蓮藕,三山五岳水長流!青、洪幫的兩位大掌把子今兒能過來易家莊院一敘,著實是叫人喜出望外!明兒場面上有您二位坐鎮,自然是海晏河清?”
“當不得易先生您這么捧著我老頭子,自古的道理就是客隨主便,洪門子弟更是得守著這場面上的老禮、江湖上的規矩!還請易先生吩咐下來個章程,我老頭子照著您吩咐的章程辦理就是!”
“青幫兄弟雖說是街面上求活、渾水里淌路。可也明白個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道理!易家長輩曾對我青幫先人有大恩義,青幫兄弟從來都是謹記在心!明兒場面上的事由,易先生您只管支派就是!”
笑容可掬地朝著站在自己對面、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的段爺微微一拱手,易先生的話音里更多添了三分和氣:“段爺,這些天已然是偏勞了您在四九城中奔走忙活。我這兒借一句街面上的俗話――三十六拜就剩下明兒最后那一哆嗦,這時候可是不敢軟了腰眼窩、松了磕膝蓋?”
強自擠出了一臉笑模樣,段爺方才抬頭朝著微笑著看著自己的易先生一抱拳:“易先生交代下來的事由,我姓段的已然是豁出去這二百多斤的身板兒在這兒操持,也都不為旁的,就為了得著易先生點個頭兒。我也就自當是功德圓滿了!您放心,這三天場面上的事由,不論是誰輸誰贏,我姓段的手底下能在人前露臉、報號的巡警局弟兄一準兒都能穩住了當時場面!只不過.......易先生,這朝前數算過去幾天。我可是當真........”
抬手止住了段爺的話頭,易先生回手在自個兒心口輕輕一拍:“段爺,叫您為難遭窄的那些事兒,不光我記在心里,那就是我們家老爺也都提過了好幾回!我這兒背著我家老爺瞎傳一句我聽墻根兒聽來的半截子話――世道雖說亂、人心更要齊!使了大力氣、下了苦功夫的人,自然是不能叫人家落個沒下場!可偷奸耍滑、兩面三刀的主兒.......四九城雖大,到底卻是不藏奸人!”
耳聽著易先生這話出口,段爺一雙小眼睛頓時變得賊亮:“這話......是易老爺賞下的?”
“我方才可不都說了么?這話就是我聽墻根聽來的半截子話茬,誰說的可也真不敢說準了!您諸位也都知道,我在老爺書房外面伺候了多少年,歲數也都真不小了,沒準是聽差了也說不好......”
Ps:注1:足稱加三,通常為北方佃農在秋收時交足了議定的租子之后,自愿在豐年格外加上三成以內分量的各色糧食,以此向地主表達感謝與恭順。但不少惡霸地主以此成例,強迫佃農不論年景、收成如何,必須多交三成糧食。
在不少傳統文學作品中,也多對此現象有過詳盡描述――租種某某地主的地,秋收足稱加三的租子,逢年過節還得上門磕富貴頭、行長壽禮!知道的那是某某地主家,不知道的還當是皇上駕臨呢.......
注2:央告稟帖,通常用于農作物因為天時、蟲害等原因歉收時,由村民尋識文斷字者以一定格式向官方或地主出具,并希望能減免應繳地租。
但通常這樣的稟帖起不到任何作用,有古文笑話曾記錄老農向縣官遞交央告稟帖,縣官卻勃然大怒曰:“豆得三成、稻、麥、糜、黍各兩成,這豈不是得了十一成糧?雖比不得得糧十二成的豐年,卻哪里夠得上遞央告稟帖的災荒年景?”
老農氣急曰:“照此算法,小老兒家中子孫活過年歲俱都算到小老兒身上,那小老兒豈不已活了三百多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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