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絕不承認,他其實也懷揣著與宗圣帝一樣的隱憂,唯恐哪天有姝消失不見,再也尋不到。
而現在的九州戰火紛飛,血流成河,他能去哪里找他,又如何確保他的安全?宗圣帝用萬世孤獨鑄就萬世偉業,他卻要用萬世偉業斷絕萬世孤獨。他想永永遠遠與有姝在一起,哪怕魂飛魄散也不分開。
心中柔腸百結,深情萬千,九皇子卻不敢表露,只擺手遣退女子,冷聲道,“日后不許再用‘有姝’這個名諱,否則本王扒了你的皮!”非但女子不能用,待他登基后就下圣旨,全夏啟除了自己的心肝,余者都不能用!
絕色-女子顫聲應是,內里卻恨之欲狂。她最討厭聽的兩個字便是“扒皮”,九皇子又怎樣?宗圣帝轉世又怎樣?早晚有一天將你的心臟挖出來!當然,說要宰了自己的趙小公子她也同樣不會放過。
女子掩面告退,腦海中閃過許多血腥念頭。
有姝等她走遠才將匕放回靴筒,繼續吃飯。不僅女子不肯放過他,他也不是那種見了喪尸卻不去撲殺的沒有責任心的末世人,已打定主意晚上再來一趟,偷偷把人滅了。
兩人繼續用膳,時而竊竊私語,時而相視淺笑,氣氛頗為和樂。坐在一旁的薛望京等人卻覺意興闌珊,目光頻頻投向女子消失的地方。
兩刻鐘后,飯菜已被消滅干凈,九皇子牽著有姝往外走,路過荷塘,卻被他拽回去。
“方才說好了,掌柜會將荷塘里的烏龜送給我。”他趴在欄桿上往下看,嘴巴不由自主撅起,原來那烏龜早已經跑掉了。
“急什么,我讓人幫你撈。瞧瞧你這小-嘴,都能掛幾只油瓶。”九皇子莞爾,寵溺不已的捏了捏少年肉呼呼粉嘟嘟的唇-瓣,然后看向老鴇,命令道,“找些人過來撈烏龜,誰撈到重重有賞。”
老鴇嘴角直抽,心道這兩位爺可真會玩兒,來我這綠蠟小筑不尋花問柳,不飲酒作樂,偏偏要跟一只烏龜過不去,還一把一把銀票往它身上砸。這年頭,做人還不如做烏龜!
雖腹誹不停,她卻也不敢抗命,忙把護院們叫來。
一群彪形大漢光著膀子在渾水中摸來摸去,有姝趴在欄桿上看得津津有味,卻不防主子走過來,用大掌將他眼睛蓋住,沒好氣的命令道,“都把衣服穿上!”
護院們無法,只得上岸穿衣,復又跳下去。
薛望京越看九殿下這不可理喻的模樣,越覺得他有做暴君的潛質,不由為夏啟國祚感到擔憂。
在連續摸-到十幾條魚后,終于有人摸上一只烏龜。有姝跑過去看了幾眼,搖頭,“不是這只。”
你怎么知道不是這只?世上所有的烏龜都長得一模一樣好嗎?那護院鼓著眼睛,表情不忿,卻也不敢開口,只好將烏龜放在岸邊的竹筐內,繼續跳下去摸。
緊接著又有人摸上來七八只,均被有姝一一否定。九皇子非但不覺得厭煩,還撩起衣擺,脫掉靴子,準備親自下水。
獻殷勤獻到這等地步,便是薛望京再心寬,也有些難以忍受。他一面去拉九殿下,一面看向少年,詰問道,“趙小公子,你莫不是在涮著他們玩吧?你想養烏龜,這里已經得了八-九條,隨便挑一只也就是了,莫再折騰殿下。要知道,他乃天潢貴胄,真龍血脈,傷了哪里你可擔待不起。”
有姝并未覺得主子下水替自己摸烏龜有什么不妥。想當年他們寄住在開元寺時,為了打牙祭也常常跳到湖里撈魚。及至薛望京阻止,他才意識到,這輩子已經完全不同了,主子的身份又哪里是他能高攀得上的?
他抿唇,壓下心中突如其來的難過,一面脫掉靴子,一面懊悔道,“是我逾矩了,我自己去撈。我不是涮你們,我的烏龜三寸見方,左側龜殼邊緣有三道小劃痕,眼睛下面長著兩個紅色斑塊,尾巴尖兒拖著幾縷水藻,像是直接長在皮膚上。這些烏龜都不是它,我認得出來。”
薛望京扶額,心道這位趙小公子真是個神人,認不出粉-頭,卻能認出一只烏龜。
思忖間,他被九皇子拂開,差點摔進水流渾濁的荷塘,回頭去看,卻見對方已蹲下-身,板著臉將少年的粉色朝靴穿回去,慎重道,“日后別說什么逾矩不逾矩的話。對我,你不用講規矩,我想當你的朋友,而非殿下,咱們平等相交,不論貴賤。”
有姝被主子握住腳踝,想掙扎,卻被拽得更緊,只得漲紅著臉頰點頭。他偷眼去看主子,腮邊不由自主地擠出兩個小酒窩。原來這一世的主子,已經把我當成朋友了嗎?心好酸,又很滿,眼淚也快掉下來了。
為防出丑,他連忙快眨眼,看上去仿佛很不知所措。
九皇子笑著戳了戳他甜蜜的小酒窩,這才利索地脫掉靴子,卷起褲腿和衣擺,跳下荷塘。
薛望京和侍衛統領哪里敢攔,只得跟著跳下去。
“本王說過,不喜歡沒眼力見的東西。”彎腰時,九皇子溫柔的表情瞬間冰冷,語氣中暗藏強勢與不滿。顯然,薛望京斥責少年的行為已觸及他底線。連他也舍不得對少年說一句重話,旁人有什么資格?更遑論他還試圖將有姝推離他身邊。
薛望京這才記起趙玉松的下場,連忙低聲告罪。
趙玉林本還站在岸邊看熱鬧,這下也只能跟著往下跳,回過頭,滿是怨念的瞥了五堂弟一眼。同樣是人,怎么差距如此之大?有姝要下水,九皇子無論如何也不允許,還說若是他碰臟了衣裳,定要受罰,語氣嚴厲,表情卻溫柔而又寵溺。自己不過略遲疑片刻,就被眼刀剜了好幾下,差點嚇尿。
他兩究竟什么時候勾搭上的,感情竟好到這種程度?堂堂天潢貴胄,親自跳下荷塘摸烏龜,若傳出去,當真可以跟“烽火戲諸侯”相提并論,也忒荒-淫無道了些!趙玉林一面摸,一面大加腹誹,指尖恰好碰到一個硬-物,拿出-水一看,原是一只小烏龜。
三寸見方,沒錯;龜殼三道劃痕,沒錯;眼睛下面兩塊紅斑,沒錯;尾巴黏著幾根水藻,沒錯。嘿,還真有這樣一只烏龜啊?不是恃寵作妖,也不是胡言亂語,這小堂弟,觀察的也太仔細了!趙玉林嘖嘖稱奇,正想拿著烏龜去領賞,卻被九皇子一把奪過,并給了一記冰冷的眼刀。
薛望京拍拍他肩膀,告誡道,“獻殷勤這種事,你可千萬別跟殿下爭,小心他把你獻祭了。”
趙玉林抖了抖,委屈道,“之前不是說好了嗎,撈到烏龜的人重重有賞,這賞賜……”他捻著食指和拇指,做了個討要銀票的手勢。
薛望京額角青筋直跳,沒好氣道,“等會兒你偷偷來找本世子拿。”末了在心中喟嘆:這趙家都是些什么人啊,一個要吃食不要命,一個要銀票不要命,忒也奇葩!帶壞有姝的賬,九殿下還沒跟他算呢,他倒好,已完全忘到腦后!
當然,本朝最大的奇葩非九皇子莫屬。眼下,他已拿著烏龜,顛顛兒走到岸邊,舉起來給少年看,“是不是這只?我撈了許久才撈到。”
有姝并未注意到方才那一幕,接過來摸了摸龜殼,又揪了揪小尾巴,抿著嘴笑了,“是這只,我喂了它吃食,它就要跟我走,這是規矩。”倘若在末世,有人無償贈送給你物資,你也接受了,那你就必須跟這人走,不守規矩可是會被宰掉的。
看見少年燦然若星的雙眸和忽隱忽現的小酒窩,九皇子亦心情大悅,兩手撐在岸邊,利落地跳上去,問道,“若是我給你吃食,你也會跟我走?”
你早已給過了,若能在茫茫人海中相遇,無論今生前世,還是永生永世,我都會跟你走。有姝眨著濡-濕的大眼睛,慎重點頭。
九皇子先是低笑,復又大笑,恨不能把少年揉進骨血里,卻在看見自己滿身狼藉時勉強壓抑。他舍不得把有姝弄臟,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有姝只需保持現在這幅模樣便好,不用長大,亦不用為任何事情煩惱。
他轉身沖老鴇勾手,“這頓飯值多少銀子?給本王算一算。”
九皇子一個姑娘沒叫,只吃了一桌酒菜,老鴇不敢胡亂叫價,忍痛伸出一個巴掌。
九皇子這回學乖了,荷包里不但藏有許多銀票,還塞了幾塊碎銀。他取出一張銀票拋給老鴇,然后轉頭去看有姝,宣告道,“這頓飯我請了,算不算我喂了你吃食?你跟不跟我走?”
“算,跟!”有姝重重點頭,眼睛亮。
他早已經想通,這輩子還跟著主子,即便他厭惡神鬼之事,即便某一天會因此而決裂,他也會等主子親口攆人再走。哪怕生生世世都會半途分離,哪怕從來得不到一個好結果,但他嘗試過,也擁有過,便沒什么好遺憾的。
他不要遺憾,更不要悔恨。
九皇子朗聲大笑,眉眼飛揚。他恨不得把少年舉起來,朝天空拋去;又想抱著他轉幾個圈圈;更想箍-住他脖頸,在他粉-嫩面頰上用力親幾口,順便舔一舔-他甜蜜的小酒窩。但礙于一身臟污,九皇子什么都不能做,只輕輕揉-弄少年毛茸茸的腦袋,叮囑道,“在這兒等著,不要亂跑,我去清理一番,很快就回來。”
有姝乖巧點頭,目送他離開后才愛惜不已的摸了摸小烏龜。
剛離開少年的視線范圍,九皇子滿臉笑容瞬間收起,反手甩了趙玉林一個巴掌,語氣森冷道,“敢帶有姝來逛私妓館,真當本王不會與你計較?”
趙玉林被扇飛數丈,撞到假山又掉落地面,嗯嗯啊啊地呻-吟起來。九皇子竟比傳言中還要喜怒不定,上一刻笑得璨若艷陽,下一瞬就兇神惡煞,叫人反應不及。
“殿下,草民不敢了,求殿下饒命。這事兒都是趙玉松叫我-干的,說是把有姝調-教成聲色犬馬、晝夜荒-淫的紈绔,就給我五千兩銀子。殿下,看在有姝姓趙的份上,您就饒了草民這回吧,草民日后定然好好看顧他!”趙玉林勉強爬起來磕頭。
九皇子今兒心情好,本也不打算對他怎樣,邊朝前走邊冷聲道,“罷了,只這一次,下不為例。來之前本王還想著,若是有姝弄臟一塊皮肉,就削掉你一塊皮肉描補,所幸有姝乖巧,救了你一命。”
“是是是,草民定當還報五堂弟救命之恩。”
趙玉林也是個人精,知道拍九皇子馬屁沒有用,便拿自個兒堂弟說事。九皇子果然沒再留難,自顧去了。看著對方高大挺拔的背影減去漸遠,他捂著褲襠,冷汗如瀑地忖道:弄臟哪兒就削自己哪兒描補,娘哎,幸虧有姝沒開竅,否則自己就成太監了,果然是救命大恩,無以為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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