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人躬身目送那人走得遠了,方回過身來,負手說道:“咱家神機衛趙千山便是了!”
“趙千山”三個字一處一時間令在場眾人黯然變色,紛紛躬身行禮,表示崇敬之意。
神機衛是迪國最神秘的偵查機構,權力之大,手段之強悍超出普通人的想像,而趙千山則是號稱“京城鐵手”的神機衛煞星、第一殺手。
即便是一向心高氣傲、自命不凡的夜檀也暗自心驚:自己終究是太過大意了,神機衛護著那位主兒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晃悠,闔府上下居然沒有察覺半點。
趙千山眼角掃見眾人神情中的敬畏之意,卻視而不見,繼續說道:“至于選才之事也不可半途而廢……只是切不可以為國家、為當今選才之名圖謀一己之私,而拂了當今的芹意才是!”
這一字一句雖然是溫言軟語,卻早已令夜檀汗如雨下,不知如何應對。
夜蕭風倒還從容,上前一步躬身說道:“老朽定不負當今的重托,竭盡全力為國選能,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趙千山卻沒有理睬他,依舊望著低頭不語的夜檀說道:“夜大人,你夜家也是立下了不世之功勛的名門望族,當今對你也是抱有厚望的,若是一任這等昏聵老邁之輩為所欲為,夜大人連同整個夜家恐怕都要被毀掉了!”
夜蕭風被他說得又窘又羞,甚為不甘地說道:“老朽縱然是老邁,也不至于如此不堪,趙大人何出此言啊!”語氣甚為忿忿。
趙千山虛抱雙拳,冷笑道:“夜老爺乃是世襲的王爵,趙某人區區一個五品小吏,又哪敢無端指責呢?”
夜蕭風當他是低頭服軟,面上頓時現出驕矜之色。
趙千山面現冷色,繼續說道:“在下方才那番言語可是句句出自那位貴人之口”
此言一出非同小可,剛剛還是神態自若的夜蕭風立刻面如土色,復又撲騰一聲跪倒在地上。
趙千山卻仍舊是不理睬他,望了望站在場中的夜千重,朗聲道:“讓這少年把他該做的事情做完吧!”
康芒聞聽,微微頷首示意夜千重。
手捧題盒的童子早就被嚇傻了木樁一樣立在臺側。
夜千重輕輕走到他的近前,輕輕拈起了最右邊的那張題紙,旋身交給了讀題的童兒。
那小童慌忙打開,慌慌張張地念道:“學……子……夜千……重抽中的題目是《離人歌》!”
《離人歌》是流傳于鸚鵡洲民間的一首俚謠,因為淺顯直白,難以入詩,這倒是一道不折不扣的難題。
臺下上開始議論紛紛,連康芒的臉上也現出了憂色。
夜千重低頭沉思,他是在進入沈勝男的記憶中尋找答案,對于當年的文科學霸沈勝男而言,這都不是事兒。略一沉吟之后,他的眼神里生出了熠熠的光彩。
“故國三千里,
深宮二十年
一聲離人歌
雙淚落君前!”
夜蕭風面沉如水,一邊搖頭一邊斥道:“夜千重,如此盛世,圣王積威無數,天下久已升平昌盛,我等身為迪國子民唯有感恩戴德、勵志圖強,你小小年紀卻盡說些‘故國’、‘深宮’之類的喪氣話,未免格調有些低下,莫非是對當朝有什么難以言說的想法不成?”
要知道,因言獲罪是埋在歷朝歷代士人心坎里的暗樁,“莫須有”永遠是最難以抵御的殺著。
夜蕭風此番言論乃是包藏了無窮的禍心,實是要尋機置夜千重于死地!
連一直沉默靜坐的康芒也有些坐不住了,望著夜蕭風一字一頓地說道:“詩乃抒懷詠志之物,人之心志瞬息變化,此時歌,彼時哭,今日笑,他日淚,總要有些憑借與寄托的,寄于古人古時、前朝逸聞均是在所難免。北鼻曾聽家兄提及,當今十六歲時曾做作‘他年我若從青帝,愿與寒梅一路香!’博得先帝盛贊不已!若是按照夜老先生的道理,豈非當今也犯下了大不韙之事!”
康芒面色沉靜,語氣和緩,實則卻是句句崢嶸。
夜蕭風的臉上已經現出了豆大的汗珠。
趙千山似是生怕他再行聒噪,便沖著康芒拱了拱手道:“康先生,趙某一介武夫,對這些文縐縐的事情確是毫無心得,一切都仰仗您老了!”
康芒微笑抱拳道:“趙指揮文武雙全早已是名動京華,又何必過謙呢?”
趙千山連連擺手:“康先生面前趙某又豈敢獻丑!”。
康芒自然清楚,趙千山此刻的謙卑更多的是在向自己身居內閣次輔的哥哥康百軻示好,當下便不再同他客氣,將濃眉一挑,又望了望身邊的幾個人,緩緩說道:“僅就詩作而言,這少年當屬今日之冠!”
此言一出,臺下嘁嘁喳喳議論聲不絕
,那被眾人簇擁的夜汝陽的一張臉已如同霜打的敗葉一般,頓時便沒有了方才的躊躇滿志之態。夜星河狠狠地盯著臺上的夜千重,捏緊了拳頭。
謝天華附在他的耳邊攛掇道:“這小子一向刁滑的緊,盡做些偷梁換柱的勾當!”
一旁的夜青玄卻不無厭惡地白了謝天華一眼,再次轉向高臺時卻又變成笑盈盈的神情。
直覺告訴她,臺上的夜千重當不會如謝天華所言一般不堪。
一個修長如玉的身影,分開眾人,緩緩地走向了高臺,臺下發出了一片驚嘆之聲。
正是夜汝陽!
身為夜家的驕傲、青年之翹楚,他必須要放下矜持、放下尊嚴,向臺上那個籍籍無名的少年提出挑戰,放下尊嚴恰恰是為了重新撿起被這個無名之輩踐踏的驕傲與尊嚴!
臺下的夜氏子弟們均感受到了夜汝陽的決絕斗志,一時間竟生出了同仇敵愾之心,紛紛鼓動著手掌,拼命為他喝彩加油。
夜汝陽緩緩走向高臺的中央,他的神色凝重,步履厚而緩慢,令他平生出一股威嚴的氣勢。在許多人看來,在豐神如玉、威風凜凜的夜汝陽面前,瘦小骨干的夜千重太微不足道了。
“夜千重,你很不錯!”夜汝陽立在了夜千重的對面,身體如青松一般挺拔。
夜千重笑了笑,盯著他的雙眼,從他那對深褐色的瞳孔里,夜千重瞧到與那份自信從容的神情不太一樣的東西!
隱隱的不安!
夜千重就像一個頑強的獵人一般,死死地掐住那隱隱的不安,那是一個貌似強大靈魂的死穴,足以一舉擊潰他的死穴。
“夜汝陽,你原不該妄自評價我的對與錯,是嗎?”夜千重懶懶問話。
夜汝陽感到詫異,有些奇怪地望著夜千重,冷冷地說道:“我承認,當初是對你存了輕視的念頭,但今日我須為夜家榮譽而戰!”
夜千重不置可否地望著他,輕輕地聳了聳肩,輕輕慢慢地說道:“你無需代表整個夜家,也不可能代表整個夜家,夜蕭風代表不了、夜檀代表不料、遠在京華的那位閣員也代表不不了夜家!”
夜汝陽苦笑著搖了搖頭。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他輕輕走到高臺的西側,打開了一架鳯闕琴。
鳯闕琴乃迪國樂器之王,聲音高亢,變幻莫測,學習起來難度極大。故而迪國能懂得鳯闕琴的人并不多見,而能夠將這樂器彈奏的天衣無縫的更加是寥若晨星。
只見夜汝陽朝著臺下輕鞠一躬,緩移向前,繞至鳯闕琴的身后,十指輕動,在鳯闕琴的六根弦上左揮右就,立刻便有叮咚如泉水、啾啾如飛鳥的絕美音樂在人們的耳際空靈回蕩,往復回旋,久久不得散去。
夜汝陽望一眼夜千重,嘴角露出一抹深不見底的微笑。
這微笑來自一個家族驕子心中強大的自信。
夜汝陽手中不停,彈奏的恰是迪國名曲《鳳凰傲意》。
樂聲一起,夜汝陽便似置身于古木林立,百獸逡巡,群鳥紛飛的無邊的深林之中。一只燦爛絕美的鳳凰展翅立于空中,驚得百獸群鳥紛紛駐足。鳳凰雙翅一動,刮起了地動山搖的罡風,燃起了遮天蔽日的天火。一時間虎狼咆哮、小獸哀嚎,群鳥利嘯,天地間一片倉皇離亂之態。
俄而,諸聲音乍然消失,鳳凰傲然高踞于一株參天的龍血樹頂端,百獸、群鳥紛紛臣服。一時間天地間,僅剩泉水淙淙、和風淺淺,樹木輕搖,山鳴谷應。
琴聲已止,夜汝陽緩緩抬起了頭,俊美的面龐上依舊是一派肅穆。
臺下的眾人卻似傻了一般,久久回不過神來。
夜千重帶頭鼓起掌來,眾人這才報以雷鳴般的掌聲。
夜千重佩服夜汝陽的琴藝,但是這琴的天然缺陷卻令他的才華未能充分的發揮。
鳯闕琴的音階分為“天”、“地”、“山”、“水”、“人”、“和”六階,缺了首尾的一高一低兩音,使其演奏柔情處不得盡展,高亢時難以抒懷,難免令聽者有隔靴搔癢之感。
待夜汝陽緩緩退下,夜千重方走上前去,低頭查看這古意盎然的鳯闕琴,然后從頭上取下了兩只發簪,輕輕插在了琴弦的首尾兩處。如此這琴上便憑空的多出了兩個音階。
夜千重以小指的甲尖輕輕撫弄,高音處撕帛裂錦、響遏行云,低音處婉轉纏綿、黯然神飛。他輕輕地將那琴抱起來,豎在了膝頭,朗聲說道:“送給各位一曲《命運交響曲》!”
臺下眾人看到夜千重的怪異表現,竊竊私語,議論聲不絕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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