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老先生是昨天晚上隨公安去的。老先生給人的第一眼，就像個仙翁，有70歲左右，高個子，國字臉，頭發(fā)銀白，后背，長長的白胡子，一身寬寬的中式布衣，腳上穿一雙黑圓口布鞋，說話條理清晰，出口成文。
    下午公安人和李書記走后，星子去他三姑家，看糧交了沒有，星子的三姑就嫁在上王原村。
    房主任帶著老張去老先生家，登門感謝老先生的仗義。一見面，老先生高興的說：“還準備請房主任來家吃便飯，拉拉閑，討你幾個字，還沒來得及請，您來了，正好。”
    “定要來的，這幾天忙，早想聽老先生談古。字！還是先生的好，鋼勁有力，我的字差的遠哩?！狈恐魅螛O力自謙直夸老先生。老先生告訴房主任他正在練毛體。不懂書法的老張，不知道毛體是什么，直到十幾年后，在網(wǎng)上和媒體上才看到有人把毛主席的書法稱毛體.........
    這時，有人來看病。
    窯里人多，老張搬了一個木凳子讓房主任坐到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納涼。一會，老先生打發(fā)了病人，招呼房主任回窯里坐。
    說話間，老先生拿出一卷麻紙，抽出一張，在桌子上鋪好，他讓房主任寫。先生讓寫的字是“悟我、道我、度我”六個字。當時，老張不太解，老先生為什么要寫這幾個字。若知道老先生的的身世和經(jīng)歷，也就懂老先生當時的心境。房主任是朋友，狗子是本家侄子。
    房主任寫好后，未署名，老先生笑著一定要讓署名，房主任說：“班門弄斧，不敢。”老先生再三堅持，房主任一直推讓就是沒署名。
    “能否看看先生藏的手抄《商榷》?！狈恐魅畏畔鹿P，轉(zhuǎn)過身笑的問老先生?！盃?飯好了，能端嗎？”一個男娃把頭從門簾邊伸進來問老先生，“端把?！崩舷壬f，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對房主任說：“先吃飯把?！?br/>     老先生的兒媳把晚飯端上來，是韭菜餃子，還又兩碟小菜，一碟是拌黃瓜，一碟是青椒和香菜，兩個人喝了幾杯竹葉青酒，邊吃邊說談遷和他寫的《國榷》，老張低頭吃著飯，聽著他們談古......
    夏天的晚上，坐在院子里納涼，是北方人的一種閑暇享受，石桌上放著茶壺和茶杯，地上鋪著席子，大人盤腿坐在席子上，小娃在院子里嬉笑玩耍。老先生手里拿一把芭蕉葉扇子，扇著，講著那年月的蘭州大學舊聞，老張雖看不清老先生的表情，但從語言間能聽出他對那段生活的留戀。原來，老先生和房主任都是蘭州大學畢業(yè)的，一個是解放前，一個是解放后。聽兩個文化人拉話，老張很羨慕和享受他們的學識，他們只談古不論今........
    夜已深了，走時，房主任對老先生說：“先生度我一劫，大恩不言謝?！崩舷壬笮φf：“度您的是您，非我，您大人大量，必有福報?！薄暗灭埲颂幥茵埲?。”房主任急忙回答。
    送到大門口，老先生對房主任說：“若我沒看錯，您當在月半之內(nèi)，歸根?！弊咴谇斑叺姆恐魅畏颠^身問“當真。”“動可成。”老先生微笑著說。老張如在云端看霧，“歸根、當真”什么意思？半個月后，老張明白了。
    回到大隊部，星子已先他兩回來。他給房主任說
    ：“下午見到茍會計，下王原村夏糧交的過半了，在他三姑家吃晚飯時，聽到公社廣播通知，水電局讓他明天到縣上報到開會。”房主任說：“明天咱兩個相跟上，我也到縣上去。”
    老張覺得很失落，何小東在照百還沒回來，房主任和星子走了，上王原村的夏糧幾乎還沒交，星子說過，上王原村是全公社有名的難鬧（方言，難纏）村，自己該怎么下爪（方言，下手）把糧讓先交清。
    房主任大概看出了老張的情緒。笑著說：“莫事，星子開會完了就上來，下王原村的整體情況好，明天我走時，到下王原去再看看。你把上王原村抓緊入庫，這個村舊欠還不少。有事可和茍支書多商量，閑時到老先生哪里去看看，他在村里說話有些分量的，遇事不要急?！?br/>     從房主任哪里知道，老先生原來是國民黨一個師長的副官，國民黨退臺灣時，老先生隨部隊退到云南，后被解放軍俘虜，在獄中服刑，刑滿后，在獄中當醫(yī)生，退休后回到老家-----上王原村。
    老先生特長中醫(yī)，會看相，懂陰陽，寫的一手好字。
    第二天，房主任和星子走了。從溝里馱水回來，老張給茍支書送驢，他翻看了一下這幾天交糧的情況，誰交了就把糧站開的票送到茍支書家，順便把沒交的和沒交清的戶抄下來，準備一家一家的上門催。
    只有十幾天的工作經(jīng)歷，讓老張都有些氣餒。拿著名單，老張一家一家的催，有的故意不開大門，老張就在窯背上叫。“沒人，晚上再去，你狗總要回來睡覺?！崩蠌埾?。
    晚上，老張把白天沒說到的戶，再齊齊的催了一遍。有一個叫邦子的人，年年交不清或者就不交，是有名的難纏戶，老張在窯背上喊的不停，大概是實在覺得不答應(yīng)不行了，或者是聽煩了，邦子不高興的立在院里說：“你死老哇聲叫話的要咋里，”
    “要你交糧哩。”老張沒好氣的說。
    “交糧，能行，你給我也馱水，我就交?！卑钭雨庩柟謿獾恼f，“馱水?！卑牙蠌埫勺×朔磫??！澳悴皇墙駛€都給村里人馱水了嗎？”邦子的話，老張記起來，早上給隊部馱水時，碰到老先生兒媳和一個婆姨吆兩個驢也下溝馱水，他順便給捎上了。
    “行，沒問題，我給你馱，你明早把桶和驢準備好?！崩蠌埓饝?yīng)著說。
    “好，說定了，我交糧?！卑钭油纯斓恼f。
    在碾盤跟前閑諞的人，聽到老張和邦子的對話?？匆娎蠌埗紗枺骸澳阏娴拿髟缃o邦子馱水嗎？”“那當然，明早有馱水的，我都捎，”大概是受小時毛猴騾子的影響，至今老張心里還又余悸，又補充了一句“前題是牲口必須乖。”
    “好，只要你天天給村里人馱水，糧肯定能交清。閑諞的人你一句我一句，把老張說的心寬了許多?！?br/>     “下王原村怎么能引水上原，你村里就不能?！崩蠌埾肫鹣峦踉逡显?，人不用馱水了。便問道?！澳悴恢溃谱釉诔抢锝o領(lǐng)導(dǎo)開車，給他村弄了好事，咱村沒人?！庇腥嘶卮?，“什么時候能給上王原村把水也引上來，要省多少勞動力，既方便，有省事?！崩蠌埾?。
    天明，早早的老張在落溝的路口等，又馱水的他都捎，有些地當（方言，周全）和小心的人還不要老張捎。
    接連幾天，老張都給邦子把水馱的倒了甕里。最后，邦子都不好意思了，讓自己的娃跟著老張馱水。邦子把糧交清了。
    后來，老張把馱水改到下午。學生一開學，早上要上課，一個人就不好吆幾個牲口。下午娃娃一放學，上王原村井溝的路上有一道風景，那就是長長的馱隊，老張領(lǐng)著一群小娃，吆著長長的馱隊，笑著，唱著，吶喊著，從溝里往原上走，這道風景，只要老張在村子里，就有。
    一年后，引水上原了，馱水也成了歷史，也成了上了年紀人的回憶，現(xiàn)在每每想起，老張覺得是一種羞澀的記憶。
    老張馱水，給村里沒有勞力，和勞力少的家戶，確實減輕了負擔，后來王原大隊在公社的任何工作中，都是完成最好的，從此隊上再也不給老張派飯了，走到那里碰見飯就吃，碰見活兒就干。
    過去農(nóng)民是最通情達理的，只要你公平，公正，不貪，不占，將心比心，他們是最好說話的一族，他們沒有知識分子的滿腹經(jīng)綸，也沒有商人的斤斤計較，討價還價，更沒有官場的貪詐，這就是純樸的中國農(nóng)民。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物欲橫流的今天，現(xiàn)今的新型農(nóng)民得重新認識。
    星子走了再沒來，何小東也回公社了，從此公社各站所的干部再不駐村了，因為他們的工資是垂直單位發(fā)，他們只是協(xié)助公社工作，此后只有公社的干部駐村。
    老張一個人留在王原大隊駐村，讓他最煎熬的是，每到夜深人靜時，隊部的院子里老有動靜，這幾天好像是女人的哭聲，前幾天人多他沒注意。他又不能給村子里人說，只是給支書說過，支書好像有意回避什么，讓老張越發(fā)疑心。
    老張?zhí)焐鷮π笆掠幸环N感覺，但是，那是摸不著也說不清的東西。只有藏在自己的心里，自己知道。說了，人還以為你是神經(jīng)病。老張小時給老舅說過，老舅告訴他，“看來，你是帶差事來的，有只好（方言，這種人）人，不多，少管閑事，各自相安，我用法把你的差去了，”從此，老張再也沒見過老舅，一切照舊。
    星子給他姑捎來了東西，老張去送時，姑姑問他“黑了有動靜嗎？”老張如實的說了。姑姑說：“不行，我家還有閑窯，你來住吧，那窯里多年前有個小媳婦生娃時大出血死了，是血死鬼，后來動靜太大，沒人敢住，扎了學校，老師都不敢住，最后扎了隊部。”
    老張?zhí)觳慌碌夭慌拢团氯苏f鬼。在他的記憶里，他家的院子一直每到深夜就有動靜，奶在時，年年過年，在院子里殺雞，把雞血撒的滿院都是，說是辟邪，但不管用，動靜照樣有，就是像農(nóng)村打窯挖土的聲音“嗵嗵”的，有時像羊抵架的聲音“嘭嘭”的。動靜很大，一直到爺去世。
    老張的老舅是遠近有名的法師，大偷偷的請來，給老張家安頓了院子，怕被人看見，老舅是深夜來的，他和老張大在院子里轉(zhuǎn)圈釘桃木橛，又在當院里埋了一個碗，碗里有煮熟的五個雞蛋，把雞蛋用五彩線纏上，老舅念念有詞，但老張不知道他念什么，媽悄悄地告訴他是咒語。老張聽老舅說，桃木是辟邪的，碗里雞蛋是來財?shù)摹?br/>     聽老舅說的，老張家住在老虎背上，硬，故院子里有動靜，窯背上有一條斜斜的小路，從遠處看就像一把土劍，直指窯頂，爺?shù)乃?，和媽的病與此路有關(guān)。
    這是村里的路，家里都到這個份上了，不可能讓隊里改路。老張家也不敢說出去，讓哈慫人知道了，還不知道要出什么幺蛾子。老舅安頓后，院子里再也沒有過去那種動靜了，安靜了。后來，家里另打了新窯，搬離了那個舊院子。
    但村里的惡事每三年出一次。在老年人的記憶里，又一次土匪進村，打死了7個男的。從此，每隔三年，村里就出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爺去世以前有喝藥的，又跳崖的，有拾柴從崖上掉下摔死的，最冤枉的是有個年輕娃和王老麻子開玩笑，坐火車，把兩個架子車把綁到一起，人坐在上面用腳蹬的讓跑，結(jié)果，土火車跑圓（方言，快的意思）了，王老麻子跳了下來，那個可憐的娃和土火車一起跑到溝里，摔死了。爺走后，過了三年，窯塌死了一家兩個女娃...........
    在老張的記憶里，不管老小沒有正常死亡的。后來發(fā)生的都成規(guī)律了。從星子三姑家出來，老張找茍支書說他今晚不在隊部住了。支書說:“房主任走時說過，你要是不在隊部住，就到老先生家去，他家地方寬展，”
    “你的明明都知道，隊部不能住人，怎么不給我說?！崩蠌埫盎鸬卣f。茍支書笑著說：“讓你小伙子練膽哩，沒想到你也是個慫漢?！崩蠌堈f：“哪有人和鬼斗的，要不你今黑了住下試試?！敝Φ財[了擺手。老張說：“看來，你也是個慫漢。”
    茍支書當晚帶著老張就到老先生家，老先生讓老張住在他家院里的側(cè)窯里，老張這下心安了。
    窯里有好多線裝書，大部分是民國十二到民國十八年的。手抄的多。
    老先生的兒子是本村的民辦教師，給一到四年級帶語文課。老張有閑就翻的看老先生的書，不懂的就請教，只要老先生在，看書不用查康熙字典，這是老張人生中看的最多的書。也是人生中最閑暇的一段。
    每天，早上太陽冒紅時，和下午太陽落山時，老先生都到窯背上去觀看，從不間斷，他說這是當年行軍打仗形成的習慣。晚上他指著天上的星星講二十八星宿的關(guān)系和季節(jié)的變化。
    老先生的兒子說：“年年打麥時，村里人都來問天氣情況，基本都準。”
    常有人來找老先生看病，先生只開藥方，沒藥。他的方子用老張的話那是“杠杠的”。老先生給老張說了許多單方，可惜可惜當年的老張沒把那當回事，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沒記多少。
    單方治病，很神奇。從上川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病人，在省城醫(yī)院，已拒絕治療了。家里人不死心，用架子車拉來，病人的肚子漲的和扣一個鍋一樣，老先生摸了脈，看看病人說：“中醫(yī)講這是氣鼓?！彼尣∪思覍僬掖驙€的鼓，越陳越好，必須是打爛的鼓皮，把爛鼓皮熬的水就當茶喝。
    幾天后，病人家屬來感謝老先生，老張聽說，病人把鼓皮熬的水喝了以后，當晚吐出來的都是絲絲蔓蔓的黃水。人至今都健在。對于習慣性流產(chǎn)，那偏方才是一絕（未經(jīng)主人同意此偏方就不寫了）。..........
    公社傳來消息，房主任要調(diào)回山東，對方的調(diào)函都來了。老張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老先生，老先生說：“這是意料中的事，走了好，心走了，留人沒有。”老張這才知道那次是老先生暗示房主任走，而且能走了。
    房主任家在山東農(nóng)村，土地分到戶，家里沒有勞力，老人年齡大，娃娃小，只有婆姨一個在家支撐著，心不安的房主任，申請調(diào)回老家，幾次都沒成。這次好了，聽老先生說后，老張沒想到，向房主任那樣的官，也有難處。房主任每次來下鄉(xiāng)都在老張現(xiàn)在住的窯里住著，他和老先生是朋友。
    也就是，心走了，留人沒有。老張在延安校實習時，常在一個中學操場打籃球，一個教師門上貼一幅對聯(lián)，很是吸引老張，五黃六月天為什么貼對聯(lián)，每次路過都看一遍。上聯(lián)是：一根腸子兩頭掛；下聯(lián)是：人在學校心在家；橫批是：實在難受。這幅對聯(lián)不即字寫的好，而且蠻有意思。因版面字有限制<陜北漢子》老先生未完待續(xù)（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