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主位上坐著林照蕖,下首第一位坐的是許廷越,各處管事恭恭敬敬站在大堂中間,一眾隨從整裝守在門外。
皇莊丫鬟送上客茶,林照蕖接過親呷一口,贊道:“好茶。”
下邊等著的王莊頭瞇著細長的眼睛,雙手朝上虛空抱一拳,討好道:“好茶待貴客,二夫人身子金貴自然是要小心伺候的。”他說完又直起腰桿,拍拍手,“將賬本賬目都送上來。”
林照蕖淡淡瞥他一眼,聲音輕柔道:“大內親派下來的人我自然是一萬個放心,查帳目哪里急著這一刻,這樣吧,王莊頭,你與我說說這皇莊的情況吧,我初來此地什么都不清楚,恐要耽誤你幾日功夫替我解惑解惑了。”
“哪里的話,二夫人信任小的是小的榮幸。咱們這莊子種的是柑桔,您來的路上應該看到‘皇莊禁地’的牌子了吧?從那開始,到后頭七里山腳下,這一片都是咱們的。”王莊頭細長的眼珠子冒著精光,“有佃戶四十,管事五人,莊頭一人,加上前前后后的丫鬟小廝總計五十六人。皇恩浩蕩,這兒佃戶只收四成租子,已是比其他田莊寬泛許多了。”
林照蕖靜靜聽他說,時不時還回他一個和善的微笑示意他繼續,王莊頭拿出一早就準備好的說詞,繼續道:“皇莊地闊,若是步行視察恐怕您這金尊玉貴的吃不消,不過幸好后頭早早備有步攆,待二夫人休息一夜養足了精神,明日小的再派幾個力大的給您抬著,也是頗自在的。”
“王莊頭不與我一道?”
“自然是該一道的,只是這剛開春,莊子里頭事務繁多,小的實在抽不開身呀!”王莊頭愁著臉,非常為難地說。
林照蕖一臉可惜:“這么大的莊子都叫你一個人管著確實辛苦,那你再給我派個機靈的來吧。”
王莊頭說:“二夫人體恤,小的這侄子機靈能干,在皇莊也待有五年了,除小的以外,就數他最熟悉這,王二你上來。”
叫王二的成年男子聞聲走上前,他長了一雙和王莊頭一樣細長精明的眼睛,行禮道:“小人王二見過二夫人,小的如今在皇莊管的是佃戶租子,平時大家都叫我王二管事。”
佃戶租子。
林照蕖眼里閃過暗光,重新打量起這個在剛才行禮的一眾管事里不甚起眼的王二管事,笑道:“那明日便有勞了。”
趕了一天的路,實在折騰,林照蕖困意涌上,待莊子婢仆上大堂通報廂房已收拾好時便趁機打發走王莊頭一干人。
一直沉默的許廷越抬起頭,和林照蕖對視一眼,兩人同時領悟了對方眼里的意思,這樣的對視、這樣的眼神、這樣的心意相通,每當這個時候,都有一個小霸王要遭殃,林照蕖微抿唇,沉寂許久的心隱隱激動、輕顫。
王莊頭先前命人拿上來的賬本依舊完完整整擺在大廳,一直守在林照蕖門外的丫鬟也說屋內很快熄了燈,沒有別的動靜。王莊頭一時也把握不準這位順天府下來的二夫人到底是什么路數,他叮囑偷偷來稟告的丫鬟仔細著屋里的動靜,有什么事第一時間來找他。
“叔父何必如此謹慎,您是宮里親派下來的,她一個寡婦能拿你怎么樣?”王二管事說話囂張,絲毫沒有把這個順天府來的二夫人放在眼里。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她背后靠的是沈閣老,就是大內總管見了也要優禮有加,你給我當心一點,別閑著沒事去招惹她!”王莊頭惱怒低呵一聲,王二管事瞬間熄火。
王莊頭皺著眉低聲說:“這皇莊里的門門道道誰不清楚?她若是睜一只眼閉一只,我也讓她許多好處,若是她非要拿我的錯,我也自然有我的辦法!明日你只管跟著她,這順天府來的貴人都愛拿腔,你就小心捧著伺候著保你吃不了虧。”
王二管事應“是。”
“那些泥腿子可都打點好了?”王莊頭問。
王二管事原本蔫蔫兒的,聽到王莊頭問起莊子里的佃戶,馬上興奮道,“保準他們一個屁都不敢放。”
王莊頭輕哼一聲,又說:“這幾日你給我把人伺候好了,要是出了岔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叔父,那二夫人什么時候走啊?七里香的小翠可想我想的緊呢。”
“不碰女人死不了你!”王莊頭恨鐵不成鋼打了他一下,想了想說:“她若不是有備而來,恐怕待個一兩日裝裝樣子就走了。總之,你給我機靈點,聽到沒!”
王二管事忙不迭點頭,叔侄倆人又說了半日話才各回各處。
一望無垠,沃野千里,成片成片的柑桔樹扎根在泥土地里,三月份果實還未結成,春芽萌動,嬌嫩碧綠。
兩個孔武有力的壯漢肩上架著步攆抬杠穩穩行走在果園地里,腳下泥沙飛濺,留下一個個沉重的印坑。
日頭倒是不大,但貴人臉蛋嬌嫩經不得風吹日曬。是以林照蕖靠在椅背上,透過帷帽與一旁跟著的沈忠暗暗交換了眼神。
另一邊跟著的王二管事還在介紹果園情況,林照蕖接收到沈忠的眼神后,懶懶打了個哈欠,沈忠立刻會意,面色急匆匆道:“二夫人,小的內急。”
“去吧。”林照蕖擺擺手,待沈忠離開后,她狀似不經意問道:“咦?怎么不見莊上其他人?這大半天竟是一個佃戶也瞧不見影。”
“嗐,鄉下赤足不懂規矩,萬一沖撞了您,小的十條賤命也賠不起呀。這會子他們都老老實實守在家里,都不敢亂跑哩。”
“何至于此?我也不是什么風吹就倒的紙片子,叫他們出來吧,別耽誤了春期。”
“哎呀我的姑奶奶呀,您是打小嬌養慣了的,不知道這些佃戶的勞苦,整日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埋在這地里,王莊頭準他們幾天假,他們都不知道有多開心呢!”
林照蕖淡淡一笑,斂眸掩下情緒:“哦,倒是我多事了。”
步攆已至果園中心地帶,這里的土壤最肥沃,連帶著枝椏、樹干都要比外圍一圈的健壯不少。林照蕖喊“停”,從步攆上下來,繞著這一片細細看了幾圈,轉身問王二管事,道:“我記得去年蟲害鬧得厲害?你們是怎么解決的?”
王二管事一頓,神色有些不自然,措辭也無一開始那般流暢: “去年,恩,去年也還好,咱們莊子倒是也沒有怎么虧本。就是和平常人家一樣,打打藥,捉捉蟲,捉蟲可累壞我們了。”
林照蕖莞爾一笑,“那蟲子飛到身上豈不是嚇死人。”
“哈哈哈哈哈,是啊,飛到身上真是嚇死人了。”
林照蕖領著小蜓在前面走走停停、摸摸看看,一副不是很懂,卻又很好奇的模樣。王二管事和兩個抬步攆的壯漢跟在林照蕖身后,他瞄著那道華貴的身影,心里暗自發笑,果然是什么都不懂的少奶奶來田莊裝樣子呢!
這邊正逛著,突然一陣熙熙攘攘的吵鬧聲從后方傳來,眾人腳步一頓,紛紛回頭望去。
只見沈忠正和一黑瘦老人拉扯著,神色十分惱火,兩人你拉我扯,嘴里囔囔著什么聽不真切,腳下步子卻不停,正往這邊趕來。
“你松開我!我沒有!”沈忠推拒著這個黑瘦老人,神色頗不耐煩,想是已經被糾纏許久。
“你帶我去見二夫人!我們好好分說分說!”黑瘦老人扯著他,死活不肯松手。
“你少污蔑人!”
“是不是污蔑二夫人自有定奪!”
兩人你吵一句我罵一句,你拉一下,我拽一下,行至眾人面前,推推搡搡快要打起來時,林照蕖上前一步,皺眉呵道:“怎么回事?”
沈忠狠狠拽回自己被黑瘦老人攥住的衣袖,道:“二夫人!這老頭冤枉我!”
黑瘦老人一聽“二夫人”三個字,渾濁的眼球頓時晶亮,小跑上前,嘶啞著喉嚨道:“二夫人啊,您就是二夫人啊!”
方才抬步攆的壯漢一見這黑瘦老頭,下意識抬腳想要上前,王二管事悄悄伸手攔住他,瞇著細長的眼睛冷冷看著吵得面紅耳赤的兩人。
“這位老伯,發生什么事了?”林照蕖問道。
“這人說是您的隨從,他敢,怎么敢欺辱我孫女的喲!”
“你說什么?”林照蕖一驚,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問道。
“二夫人為我做主啊!這事關我孫女的清譽啊!”
“這也不是說話的地兒,這樣吧,你隨我回莊子,把前因后果好好與我說說,若真是沈忠欺辱了你孫女,我一定不放過他。”林照蕖安撫住激動的老人,緩緩道。
“好,好,好!”黑瘦老人顫著雙手,連聲答應,緊緊跟在林照蕖身后,大有一副跟定她了的意思。
王二管事這時收回目光,冷冷道:“哪里用得著二夫人親自問,一定是莊上佃戶不知分寸沖撞了沈忠小哥,二夫人將人交給我,我好好盤問盤問,一定還沈忠小哥一個清白。”
林照蕖重新坐回步攆上,調整好了姿勢,笑道:“不麻煩王二管事,反正我也閑著,親自審一審又何妨,人我帶走了,起轎回莊子吧。”
話音落了一會兒,那兩個抬步攆的壯漢站在王二管事身后一動也不動。
她皺著眉,冷嘲道:“怎么?王二管事這是要拿我作威風了?”
林照蕖擺出了今天的第一個冷臉,順天府皇城底下官家太太的威儀霎時顯露,王二管事一時心里也發毛,不敢輕易得罪,賠笑道:“哪里敢,哪里敢。你們兩個還不快去!呆頭呆腦沒看見二夫人要回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