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ia幫忙叫了救護車,我跟著黎華上了車。
他的意識不太清醒,卻在被抬下車前拉著我的手說:“我沒事……在醫院乖乖等我。”
我回到了精神科的病房,讓莫筱筠替我去打探黎華的消息。
捐肝之后他的身體還未恢復,那場大雨讓他受到了感染,他在醫院躺了足足一個多星期。
這一個星期我和之前一樣,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睜眼閉眼都會看到那些慘烈的畫面,對著醫生一言不發。但又好像不太一樣,我開始陷入一種等待的情緒,即使我和黎華之間沒有任何可靠的聯系,我也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
這種沒來由的信任,讓我自己都感到驚訝。
一個多星期后,黎華再次出現在我的病房,這次感染讓他又瘦了一圈,臉頰都有些凹陷,琥珀色的眼睛卻還是那樣引人入勝。
“我來接你了。”
那一瞬間,我竟覺得這是我一生中聽到過最動人的話。
我簽下了黎華帶來的醫院免責協議,主治醫生反復勸說,我不為所動,莫筱筠也在一旁支持著我。我不知道黎華對她說過些什么,讓這個性格向來沉穩保守的姑娘堅定地支持我們這個任性的決定。
可以肯定的是,他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和上一次的倉促不同,他的別墅里多了許多我需要的東西,從衣物到生活必需品,應有盡有。
他又將我帶到他房間對面的那間臥室,原本灰色的床品已經換成了藍色碎花的圖案,他打開衣柜,里頭掛滿了女式的衣服。
“衣服都是新的,應該會合身,”黎華看著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說道,“你總是睡在我的臥室也不太好,我們可以先試著晚上睡覺的時候不關門,總要慢慢適應的,對嗎?”
我乖巧地一個勁地點頭。
不管怎么說,住在這里比住在醫院好太多了。
黎華的身體還不太好,除了日常起居和每天彈一會兒鋼琴,大部分時間他都臥床休息。他從來不關臥室的門,讓我隨時都能看到他。
午夜,我再一次從噩夢中驚醒。雖然已不像在醫院時那樣,睜眼閉眼都是些慘烈的畫面,可那些揮之不去的記憶,還是會在午夜夢回時不斷地冒出來。
黎華會在夜晚在床頭開一盞夜燈,幽幽的燈光將他的臉色照得慘白,睡夢中的他有一種病態的俊美。
我沒有吵醒他,輕手輕腳地下了樓。
皎潔的月光透過落地窗照進客廳,斑駁的樹影在晚風中輕輕搖曳,夜晚安靜得不像話。
父母在加拿大的房子也有這樣一個院子,只是那里氣候嚴寒,我在那里的時候,我們三個人窩在有暖氣的屋子里,抹開玻璃窗上的水霧,就能看到窗外白雪皚皚。
出事以來,我第一次不被恐懼左右,陷入了深深深深的思念。
“你又沒有穿鞋。”
黎華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了我的身后,他像只貓一樣,走路從來都不發出聲音。
“我不想吵醒你。”
我轉過頭,他的表情愣了一下,月光為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層薄霧,看不清那里頭涌動的情緒,直到他冰涼的手指觸到我的臉,我才發現自己在流淚。
我低頭穿上他拿給我的拖鞋,順便抹掉臉上的淚水,抬起頭,他的目光一瞬不瞬,我聽到了來自胸腔的強烈躁動。
“跟我聊聊?”他在琴凳上坐下,微微仰頭看著我,嘴角始終帶著笑意,溫暖了微涼的月光。
“你累嗎?”那次感染之后,我們對他的身體狀況都很小心。
“別擔心,”他說,“上次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我不會再逞強,你也不要。”
他說得太誠懇,我無法不坦誠以待:“我只是想到了父母。”
“想到的是開心的事情,對嗎?”明明撞破了我的眼淚,他卻說得那樣篤定。
“他們在加拿大的房子也有這樣的花園,比這個小一些。那里天氣太冷了,我去的次數也不多,大部分時間外面冰天雪地,只能待在屋子里,只有一次放暑假,我們一起在院子里烤肉吃。”
夜深人靜時分,說出這段日子不敢去觸碰的回憶,竟沒有加劇內心的疼痛,原來所有美好的記憶,無論何時何地想起,依然保有著最初美好的樣子。
“我也常常會想起父母,”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黎華提到雙親,“他們都是醫生,工作非常忙,從我有記憶開始,一家人在一起的時間就非常少,現在想起來,特別遺憾。”
他的口吻像是追憶故人,我好奇,卻又不敢逾矩多問,他主動為我解惑:“八年前國內那場重大的疫情……那時候你才只有十多歲吧。”
“我記得。”那段時間風聲鶴唳,疫情嚴重的地區學校都放了假,很多人連門都不敢出。
“我父母都去了前線,再也沒有回來。”
“他們都很了不起。”
“我寧愿他們只是普通人,不是什么濟世懸壺的醫生,一家人能完整平安地在一起。”
此時此刻,黑夜無邊,房屋空曠,他坐在月光的陰影里,看起來格外寂寞,我竟從心底生出一種感同身受的悲涼。
有一剎那,我想擁抱他,像在回生醫院的天臺上看到他的第一眼,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幫他抵擋孤獨。
他站了起來,與我隔著一個人的距離,月光將我們的影子模糊在一起。“上樓吧,好好睡一覺,什么都會好的。”
什么都會好的,出事后每個人都對我說過這句話,卻只有從黎華嘴里說出來,那樣誘人。
這個晚上過后,別墅的很多地方都鋪上了羊毛毯子,長長的羊毛暖暖絨絨,踩上去很舒服。因為我總是習慣光腳走路,這是黎華特地鋪上的,不過他看到我光著腳的時候,還是會苦口婆心地提醒,然后把拖鞋送到我的腳下。
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處,我們的關系越來越近。即使很少真正地去談論些什么,只是認真地聽他彈琴,或是一起坐在飯桌前安靜地吃飯,也覺得一切都很自然。
黎華的身體恢復得很快,他開始出門去買東西。他試圖說服我跟他一起去,可我不愿意面對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有時候就連和Maria打照面我都會覺得不自在。
我無法去解釋我對黎華這種毫無來由的親近感,也許只是因為他剛好出現在我最絕望的時刻,也許天臺上的那個擁抱是我們對彼此的救贖。
有一天醒來,黎華又不在家,我想起前一天他說過要去附近的市場轉轉,買一些好看的植物,于是想自己去廚房弄點東西吃。
我站在廚房門口看到了水槽里的血水,Maria正聚精會神地殺著一條魚,我站不住也發不出聲音,直接癱坐在了地上。
我緊緊地抱著自己,卻依然不停地發抖。雙眼無法睜開,視網膜上不斷地掠過那些血腥的畫面,像在被迫接受命運的酷刑。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得到了一個寬厚的懷抱,黎華回來了,他身上帶著植物的氣息,卻始終無法替我驅走眼前的畫面。
我聽到他反反復復地叫我,還有Maria在一旁不停地解釋。
他不耐煩地讓Maria把魚扔掉,把廚房處理干凈后離開,永遠不要再來。后來回想起來,這大概是那么多年里,這個充滿了紳士風度的男人極少有的失態表現。
“方若綺,跟我說話!不要再去想那些事了,現在你眼前只有我!別哭了,別再哭了……你這樣我只能把你送去醫院。”
最后一句話讓我的眼淚更加洶涌,我陷在一個巨大而恐怖的黑洞里,無論使出多大的力氣也無法走出來。
我想我要失去黎華了。
但我沒有,我睜開了眼睛。
因為,黎華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