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的春天,過了三月,天氣暖和的很快。華商會的陳會長在一家新開的很高檔的海鮮飯店請江蘇來的商人的那天晚上,下小雨。江蘇客人們要了怡云礦泉水,酒過三巡,陳會長看著怡云的瓶子念叨:“最近這只股票浮動的厲害,讓人心慌慌的,手里那些啊,拿不定主意是拋還是留,改天還得問問那個楊曉遠。”
慧慧不玩股票,只說到:“‘怡云’是政府控股的大企業,市值波動,有驚無險的,您有什么擔心的?”
陳會長捋了一下額前的頭發:“經濟形勢不好,什么怪事兒都能發生。”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看一看,是楊曉遠,她去餐廳的過道上接電話,這位先生在那邊說:“我研究了兩道好菜出來,想請你來我家吃飯。”
“我去跟你吃飯,我的店誰來管?”
“晚上還敢開店,小心政府罰你……明天晚上,行嗎?你來我家,你認識我家的。”他說話有點霸道,還有點賴皮,“我還弄了個《大話西游》的法文版,哎,你知道《大話西游》法文版叫什么嗎?”
“……不知道。”
“叫做《東方的奧德修記》,來吧,咱當做是做聽力練習。”
這年輕的北京男人油嘴滑舌的幾句話在她腦袋里勾勒出個場面:倆人吃著中國炒菜,看《大話西游》的法國話版,還挺搞笑的。
慧慧說:“好啊,我帶點心去吧。你喜歡什么甜點心?”
這位大哥還真是想了想,然后很仔細的吩咐:“離你的店不遠,皇宮酒店旁邊有個玫瑰井大道,你知道吧?嗯,那里有個里奧尼達斯巧克力店,你知道吧?”
“嗯,知道,你要巧克力啊?”
“聽我說完。這家里奧尼達斯對面有一家叫做老餃子的甜品店,哎呀里面的奶酪蛋糕好吃極了,我自己得吃三份,二個紅酒的,一個藍莓的,你吃幾個我就不過問了。”
“您繞這么大圈子就是要三個奶酪蛋糕啊?”
“就這家店的。可別弄錯了啊。”楊曉遠囑咐的可認真了。
“好好好好。”慧慧點頭答應,好不容易放了電話。
她此時在這家餐廳的三樓,外面下著雨,幾輛黑色的車子拐進餐廳的停車場。有人下來給主人打傘,一行人進了餐廳的大門。
慧慧正想這么大的排場會是哪位富商政要,陳會長從餐廳里面追出來找她:“哎小齊干什么呢?一個電話打了這么久啊?進來進來,有表演上來了。”
慧慧返回去,看見餐廳的正中的演出臺上正上演雜耍。演員是個高個子的阿拉伯小伙子,他有卷曲的黑頭發,黑色眼睛,赤著上身,穿著闊腳褲,光著雙腳,手執一柄彎刀,只見他的彎刀在周身上下翻滾,閃出一輪銀亮的光影。真真是好身手,好精彩。
小伙子的節目結束,換了一隊香艷女郎上來跳舞。阿拉伯女人的肚皮漂亮,臀部豐腴,搖晃起來,像能弄散男人的心。她們那一支舞蹈跳完了,觀眾們好長時間才反應過來,繼而掌聲隆隆。
第二天在楊曉遠的家,他把好不容易研究出來的兩道菜端上來,慧慧只覺得很無奈:一個炸醬面,一個拌西紅柿。
“你就拿這個換我繞那么大圈找到的甜點心吃?”
楊曉遠笑著說:“別,別著急,嘗嘗再說。”
吃一口味道還不錯,慧慧說:“這醬炸的還行。雞蛋和油你沒少放啊。真大方。”
楊曉遠的房子很漂亮,有一百多米,兩個帶著陽臺的房間,花臺上都種滿了雛菊,客廳和廚房都很大。屋子里收拾得很整潔,從很多細節里能看出來是那種一貫保持的整潔,而不是臨時抱佛腳收拾出來給客人看的。他還有點小情趣,他洗手臺上的刷牙缸是龍貓多多洛。
慧慧洗完了手,拿起來看看。
楊曉遠說:“你也喜歡宮崎駿嗎?”
她點點頭:“原來特別喜歡。”
“后來不了?”
“后來我長大了。”
“他很久沒有新片子了。”楊曉遠說,“你原來喜歡看哪一部?”
“《千與千尋》。”
“你是不是不是很喜歡這個《東方的奧德修記》啊?我們換《千與千尋》吧?我有這個片子。”楊曉遠看上去因為找到了同道中人而興致勃勃的。
慧慧說:“好啊。”
結果這個家伙進了他的書房去找那張影碟,半天沒出來。慧慧喝完了自己的果汁去看看,楊曉遠正對著電腦叭叭亂打,發郵件呢。
慧慧站在門口說:“你忙著,我先走了。”
楊曉遠回頭看她一眼,說話很快:“我這就好啊,手頭的東西處理一下。”
“怎么忽然這么忙?”
“有人在商場上大動作,我們抓住機會,跟著掀點風浪,賺點錢。”楊曉遠那封郵件打完了,按了發送鍵,24封郵件同時發出去,他終于辦完了事兒,回頭看看她,“齊小姐,你是福星,你剛來我家吃飯,這邊就有動靜了。要是這下子賺得多,我送你一個好禮物。”
慧慧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看著總是高高興興的楊曉遠:“到底怎么回事兒啊?你說的我都心癢癢。”
“你不弄股票可能不知道。最近有一個大公司讓人玩得上上下下的,好慘,聽說了嗎?”
她想起來昨天陳會長吃飯時候說的話:“嗯,是怡云嗎?”
“沒錯。我提前十個小時得到消息,始作俑者是,海格。”
慧慧怔住。
“丹尼海格把‘怡云’逼得無路可走了,除了被收購,沒有任何出路。”
“……”
“你知道丹尼海格吧?他是海格水的老板。”楊曉遠看著她說。
慧慧點點頭,慢慢地說:“我知道的,我知道。他很有名,很有名。”
過了三年,他的名字忽然又明目張膽的出現在她的面前,第二天的清晨,很多報紙的頭條都刊登出了一個頗為震撼的消息:“海格”或將吞并“怡云”。
什么樣的評論都有,官員的,專家的,業內零售商的,也有老百姓的。有人認為老態龍鐘的“怡云”早該讓“海格”大修了;有人準備好了爆米花等著看這歐洲兩大礦泉水巨頭的年度大戰;有人說“只要水仍然是好的,那么誰吞并誰跟我無關”;有人批評海格的巨大野心和不自量力“這不是當年雪鐵龍和標志的合并,海格作為私企,想要吞掉政府控股的‘怡云’,這是癡心妄想”;也有人從另一個角度表示了擔憂,諷刺報紙《鴨鳴報》刊登出了一幅漫畫,一個人一腳踩著巨大的礦泉水瓶,龍頭擰緊了,老百姓在下面眼巴巴地等著那里一滴一滴出來的水,幾個字寫在旁邊“如果連礦泉水都壟斷”——那踩著礦泉水瓶的正是丹尼海格,被他們畫的兇神惡煞。
她把那張報紙“啪”的拍在桌子上,丹尼海格怎么興風作浪都跟她無關,多少人恐慌,多少人被得罪,多少人罵他也跟她無關,但是他們畫圖之前,至少多看兩眼他的樣子。她非常討厭他們把他畫得那般丑陋。
無論如何,從報紙上或者別人的嘴里聽到丹尼海格的名字,總讓她的思維有那么片刻的短路。昨天晚上,楊曉遠發現她后來心不在焉,就主動說:“時間晚了,我送你回家吧。”《千與千尋》的開頭他們都沒有看完。
他送慧慧到她家的樓下,她要下車了,他在后面說:“齊慧慧。”
“嗯?”她回頭看看他。
他笑著說:“你看月色多么好。”
慧慧還真向外面看了看,然后轉過頭跟他說:“什么月亮啊?都被云彩擋住了。”
她轉過頭才發現,這位兄臺的臉離她只有一厘米,那雙好看的眼睛黑眼珠特別大,眼睛里有得意的笑容,像是在說:著道了吧?
他身子漸漸向前傾,慧慧慢慢向后靠,那情形仿佛一個存心吃定,另一個欲迎還拒,楊曉遠笑得更深了,好像喜歡極了這個小游戲。直到慧慧被逼到沒有退路,腦袋貼在自己一側的車窗上,她搖了搖頭,表情嚴肅。
他也停住了,想了一會兒,特別認真的說:“曉遠哥一般開弓沒有回頭箭,就這么讓你拒了?”
慧慧沒什么幽默感,不知道怎么上來一句話把楊曉遠逗笑了:“我拒了你也好過把你的箭撅折啊。”
他哈哈笑起來,回到駕駛座上去:“改天啊,改天真有月亮的。改天姑娘你有心情的。”
那天之后,齊慧慧再就沒有見到楊曉遠,大約過了兩個多星期,他給她打了一個電話:“那天我沒得罪你吧?”
她知道他什么意思,只說到:“哪天啊?什么事兒啊,我都忘了。”
“那太好了,求你一件事兒,請你一定幫忙。”
“先說來聽聽。”
“瑞士銀行集團的周年慶,今年由里昂分理處主辦。兩個星期的活動,還有一場酒會——我想請齊慧慧陪同我去,你說她能同意不?”
“場面太大了,不會應酬,怕給你丟面子。”她說。
“你不用應酬,你站在我旁邊就行。”楊曉遠說。
“……”
“……你是不是真要手起刀落,拒我兩次?”
慧慧笑起來:“哪一天?什么時間?你的場面這么高端,我得好好準備啊。”
楊曉遠可高興了:“這個周五的晚上八點鐘,麗多皇宮。您不用準備什么,您洗把臉就夠用了。”
……
她有很久沒有穿過夜禮服了,那天打扮好了,在鏡子里面看了自己好久:高個子,長頸子,黑頭發披在□的白肩膀上,像細絹上潑墨,她穿了一件黑綢子的齊胸短裙,沒有什么特別的裝飾,只是顯得腰細腿長,皮膚發亮。天氣還冷,她披了一件檸檬黃色的小貂皮披肩,那是去年圣誕節,小多送給她的禮物。
她涂上深紅色的唇膏,然后對著鏡子笑了笑,還是年輕漂亮的一個人,還有一個不經風霜的皮囊。
那天慧慧自己開車去了麗多皇宮,因為楊曉遠下午去巴黎辦事,下了高速火車直奔晚會,沒有時間去接她。他跟她解釋這個的時候十分抱歉,慧慧說:“沒關系的,這算什么啊?不然我去火車站接你都可以。”
他們在酒店的大堂里見面的,他的眼睛就再也沒有離開她。慧慧的心里想,所以一條漂亮的裙子對一個女孩多么重要,他們之前見面,她從來是毛衣牛仔褲,但是今天的楊曉遠把她當作了另一個人。
當然了,這位男士也是一表人才,瘦且高,白襯衫和黑領結一絲不茍,精彩在黑色西裝的袖口處,三粒丁香形狀的小金扣子。
這兩個人的身高容貌不輸給任何一位到場的洋人,又都那么年輕,楊曉遠終于說了一句楊曉遠該說的話,是他們對著墻壁處的一面鏡子時,他說:“咱倆太般配了。”
慧慧微微的笑起來,飲一口杯子里的香檳。
麗多皇宮富麗堂皇的大廳里高朋滿座,這是世界上反應最快,手段最多,聲譽最佳的銀行的周年聚會,來自世界各地分理處的金融精英濟濟一堂,紳士淑女,衣香鬢影。
大廳中間的舞臺上有一黑一白兩架三角鋼琴,兩位琴師在上面演奏著快活的阿爾卑斯小調《撒伏瓦的春天》,舞臺周圍的噴泉水隨著音樂聲搖曳跳動,濕潤的空氣中彌漫著讓人愉悅的百合花香。
楊曉遠說:“我老板來了,你跟我去打個招呼?”
“可以啊。”
“我說什么,都請你配合一下。”
“你要說什么?”
“我跟他介紹,這是我的女朋友。”他說。
“有這個必要嗎?”她看看他。
“太有了,我老板說我什么都好,但是想要晉級到一個讓人覺得徹底成熟可靠的銀行家,最好先把婚結了。我今天借機會跟他表明一下,我是有這個準備,并向之努力的。還有,”楊曉遠又囑咐道,“要是我等會兒一副拍馬屁的嘴臉,請您忍住別吐,都是為了混口飯吃。”
楊曉遠的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德國人,離著老遠就看見他了,哈哈笑:“老齊!”
楊曉遠并攏了食指和中指指著他:“尤爾根!”
倆人跟足球隊的隊友似的。
老頭子過來吻慧慧的手背:“這位小姐是……”
楊曉遠一摟慧慧的肩膀:“我的女朋友。”
他夫人跟楊曉遠也是熟絡到不行,眨眨眼睛開玩笑:“你膽敢把美女藏到今天!”
楊曉遠道:“但你們絕對是最早知道我畢生最大秘密的人。”
這個反應啊,這張嘴啊,慧慧想,我怎么忍住別吐?我佩服都來不及呢。
尤爾根一側頭,楊曉遠迎過去,那老頭子壓低了聲音,典型的跟心腹說話的語氣:“去巴黎給拉米夫人辦的事兒搞定了?”
楊曉遠比劃了一個ok。
慧慧看看他,尤爾根的太太說:“雷米是我見過的最聰明能干的男孩。”
慧慧點頭笑笑。
尤爾根繼續說:“……另外,等會兒丹尼海格會到,我跟行長說了,我一定要上去跟他打個招呼問候一下,你呢,你跟著我……”
那句話之后,她就什么都聽不清了。
慧慧一個人在露臺上呆了一會兒,傍晚的風吹上來,讓人頭腦發涼。旁邊拐角的地方,一隊穿著演出服的阿拉伯藝人翻了幾個跟頭,做上場前的熱身,一個穿著古裝,帶著包頭的男孩將火棍在舌頭上一點,“霍”的一下一道火龍從他口中飛出。
身后忽然有人碰了一下她的胳膊,慧慧猛地回頭,是楊曉遠。
“你怎么了?”他問她。
她搖搖頭:“沒事兒,我,”她看看他,“其實,我不太舒服。真抱歉……我想要先離開。”
楊曉遠說:“怎么忽然不舒服了?……好的,我們這就走,我送你回家……你回家還是去醫院?你是哪里不舒服?你剛才喝了不少香檳,是不是……”
“我頭暈。”慧慧說,“我最近有些感冒,可能昨天晚上也沒有睡好,不過不是大問題。”她咳嗽了一下,“所以你看,我自己可以回去的,你留在這里,你等會兒還有應酬呢。”
楊曉遠還要堅持,幾個同事上來跟他說話,慧慧說:“我先走了,我給你電話。”
她沒再跟他說話,轉過身,離開露臺,急匆匆的穿過忽然間變得漫長無比的大廳,穿過層層疊疊的人群,想要迅速的離開這里。
可是,她還是遲了一步。
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