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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部分 夢境_5.哦,瞧瞧你

    5.哦,瞧瞧你
    我看看小多,她看看我。誰來把這兩個年輕的女孩兒從噩夢中叫醒?
    門越拍越急,越拍越狠。我繞過小多,走過去,開了一條小縫兒。外面是四個荷槍實彈的警察,其中的一個順手一推,我們的門被大打開來。
    “秦多方,齊慧慧?”
    我們倆的名字被怪聲怪調地叫出來,我點點頭。
    警察看了看一地的香煙,一掃剛才敲門時的急躁,忽然從容了,四平八穩地說:“你們兩位被懷疑跟一宗香煙走私案有關,請跟我們去警局協助調查。你們可以委托別人進行辯護,也可以自己辯護。從現在起你們說的每一個字都會被視為與本案相關。”
    已經出門的小多回頭說:“跟她沒關,她是我的室友。”
    我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我們兩個被四個警察前后看管著下樓,螺旋形的黑色樓梯像是個沒有底的深井,我們向下走,越陷越深。
    房東在樓下,倚在門邊上看著我們。
    后面的警察催促道:“請走快一點。”
    大門外面忽然進來一位西裝革履的年輕人,他手里拿著一個方形的金色盒子。他與剛剛下樓的我們打了一個照面,立時閃到一邊,給被警察簇擁的“囚犯”讓路。
    快要出門的時候,我聽到那位年輕人提到我的名字,他問房東:“齊慧慧小姐住在幾樓?”
    我回過頭來。
    房東努努嘴巴:“喏,就是她。”
    年輕人看上去蠻失望的,他雙手把盒子托起來讓我看:“能不能把這個禮物收了再走?”
    警察的手扣在我的頭上,向下一按,我被塞到了警車里。
    為了防止串供,我和小多在警察局里被分開。我被關押在一間不到五平方米的長方形的小房間里,沒有窗子,門是鐵柵欄的,就像動物園的籠子。挨著墻有一圈長條形的木板,寬不到二十公分,人坐上去,只夠支撐半個臀部,那是一個無比尷尬的姿勢。
    除了我以外,這個房間里還關著兩個人:一個白人女孩兒,年紀不大,畫著濃重的黑色眼影,滿臉的銅環鐵釘,她坐在我對面,雙腿交疊,不停地抖動著;另一個是看不出來年紀的黑人婦女,戴著花頭巾,身體臃腫,身上的氣味很大。
    我是在送我們來的警車上徹底醒過來的,不再發呆,此刻腦袋再清醒不過。只是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從沒坐過任何一個國家的班房,也沒有自己的律師,更不知道應該做些什么。于是我開始回憶自己十九年的人生道路,我究竟做錯了什么,導致自己現在在這里。我不應該來法國,還是不應該念一個好學校?我似乎應該省下學費住一個干凈或者安全些的房子,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想著想著,我聽見嗚嗚的哭聲,從隔壁傳來,原來小多就在旁邊。我站起來,向門口走了幾步,聽見她說:“這個該死的小裴……”
    我說:“你為什么罵他?”
    小多在那邊說:“一定是他害我。”
    我們兩個隔著墻壁嘀咕,女警官從對面的位置噌地一下站起來,走到這邊來,手壓在腰間的警棍上,威嚴地看著我。她的意思很明白:要安靜還是要吃家伙?
    我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那么大的勇氣和力量,我雙手抓著欄桿說:“怎么會是他呢?他是你的男朋友啊,怎么會害你呢?”
    女警官揮著手里的電棍說:“退回去!閉嘴!”
    后面那個白人女孩兒哈哈地笑起來,像烏鴉碰到了最好玩的事情。
    我看著警官說:“我渴了。”
    她用警棍指著我的鼻子說:“退回去!閉嘴!”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白人女孩兒被帶走了,黑人婦女也走了。我坐在地上,直到肚子疼,倒了三班的警官才過來叫我的名字:“齊慧慧,出來。”
    我從里面出來,跟著一個警察穿過長長的、陰暗的走廊,來到另一個房間,一個只有一張桌、一面鏡子、兩把椅子的房間,燈光是暗藍色的。一個便衣手里拿著卷宗,向自己的對面一指:“請坐在那里。”
    我走過去,坐在那把稍舒服一些的椅子上,說:“我渴了。”
    便衣倒了一杯涼水給我,我一飲而盡。
    便衣說:“有女孩子被利用,替人走私,跟我們合作后,陳述了她們知道的所有情況,我們不僅不予以起訴,還為她們安排了就業和上學的機會。有人之后一直奉公守法,直到入了法蘭西國籍。”
    我什么都沒有說。
    他說:“也有人拒不合作。可是做了的事情不能當作沒有發生過,證據確鑿,她們被送進班房。”
    “……”
    “法國電影不好,拍監獄的都是喜劇。其實根本并非如此,你想去看看嗎?”
    “你讓我說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說。
    “說你們的香煙從哪里經過誰弄來的;說你們是怎樣倒賣出去的—說跟這些相關的所有的情況。”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還是口渴。”
    我知道他在心里罵我是母狗。可是無論我是痛哭流涕還是歇斯底里地號叫,他都不會相信我與此事毫無關系,我沒有必要讓他看熱鬧。
    我與便衣相持了半個小時,直到他接了一個電話。那個電話的通話時間不到一分鐘,打電話的過程中,他通過鏡子打量我,神色有微妙的變化。
    沒過多久,一位衣著考究、模樣體面的先生進來說:“我是齊小姐的律師。從現在開始,她不會回答您的任何問題。我來為齊小姐辦理保釋手續。”
    便衣沒有任何意見。我后來猜測,他的上司應該已經在剛才的電話里告訴了他,他該怎么做。
    我在律師仔細審核過的一些文件上簽字,然后被帶出警局,走到外面的時候我才發現,已經是夜里了。律師先生說:“我的車子在附近,請等一等,我送您回家。”
    我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我的朋友呢?她怎么辦?”
    “她有點復雜,因為她直接涉案。不過,我會想辦法把她保釋出來的。怎么樣?齊小姐,您是要回家,還是要去吃些東西?我可以載您去。”
    “我還不知道您是誰呢。”我說。
    “我是傅里葉律師,為海格先生工作。”
    其實我剛才猜出了一半,只是我的心情是那樣的復雜—我眼巴巴地指望著被營救,又卑微地希望那不是丹尼·海格,而是別人,因為我不想在他面前那樣狼狽。我站在那里看著丹尼·海格派來的律師,好長時間一動都沒動。
    律師先生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說:“是的,齊小姐現在在我身邊。”然后他對我說,“是丹尼,他問您是否愿意同他講話。”
    我把電話接過來,拿在手里,鼻子和喉嚨都疼痛起來,我很久說不出話來,哽咽著。過了好一會兒,丹尼·海格在另一邊忽然笑了一聲,很輕很輕的一聲笑,像一對打牌的伙伴,一個出錯了,另一個給她收拾殘局,又安慰又促狹:“哦,瞧瞧你。”
    他用親切的聲音說:“我本該去接你,可是在日內瓦有點急事,不得不離開里昂。”
    “嗯。”
    “微微,別為你的朋友擔心,好好休息。”
    “嗯。”
    后來,當我成了丹尼·海格的情人,當我們在香貝里那個臨著貝爾熱湖的房間里繾綣的時候,我會平白無故地回憶起這一天的事情,很多細節得以求證。
    “你在警局里有朋友?從上面施加壓力保我出來,是嗎?”
    “也沒有施加什么壓力,只是有朋友而已。”他說。
    “法國也搞這一套?你憑什么還說中國腐敗?”
    “哦哦。”他指著我的鼻子,“居然在這里等著我?聽我說,我們原來并非如此。有法國的公務員去了一趟意大利出差,回來后便有了這樣的風氣。”
    我笑起來。他壓在我身上,手指插在我的頭發里,親我的嘴巴。
    “等等,”我說,“我從警局出來的時候,你真的在日內瓦嗎?”
    “……我在對面的街上。”
    “……”
    “我想,你可能不愿意在那個時候見到我。”
    我翻一個身,背朝著丹尼:“當然不愿意。一整天我都沒有洗臉刷牙,頭發黏在一起,身上都是汗水味……我那么狼狽,誰都不想見,最不想見到你。”
    “對這個我倒是無所謂。”他在后面,手輕輕地放在我的腰上,“我只是覺得好奇,為什么這個孩子每次見到我,每次跟我說話,都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把臉埋在被子里,笑:“那個時候我又傻又小……哎,但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那一天倒霉,被人帶到警察局去的?”
    “讓我想一想……哦,派去送禮物的人回來通風報信,幸虧有他。”
    哦,對了,還有那個裝在金色盒子里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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