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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拷紅(下)

    柳毅道:“你可以殺了我們,但我們已經(jīng)是僅剩的傳奇,殺了我們之后,主人就會殺你按照傳奇的結(jié)局.”
    紅線冷眼望著江上的殘陽,她手中的動作并沒有停止。冰冷的劍光反照在她的臉上,讓她蒼白的肌膚幾欲透明。
    柳毅道:“我知道你喜歡和高手對決,那么為什么不加入我們,去對抗主人?”
    嘶,劍身緩緩抽出鞘外。
    柳毅一字字道:“不必欺騙自己,你手中的寶劍,更渴望的是主人的血!”
    紅線長劍出鞘,唰的一聲輕響,滿天彩霞宛如被一道極其刺目的寒光生生割開,聶隱娘還沒有來得及驚呼出聲,寶劍已然架在了柳毅脖子上。
    劍光將柳毅的臉照得蒼白,但他的神色并沒有改變,只是默默地凝視著紅線的眼睛。
    湖光波影中,他的眼睛依舊如此清澈,一如多年前,那觀劍海邊的少年。
    多年之前的暮風(fēng),也是這樣撩起彼此的長發(fā),那風(fēng)中的血腥之氣,也依舊揮之不去。
    紅線紫色的眸子宛如貓眼一般,在夕陽下漸漸變幻著,冰冷的長劍就橫亙在兩人中間,宛如一條不可跨越的長河。
    兩人就這樣對峙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紅線突然將手中長劍一撤,嘶聲道:“贏,我加入;輸,你就死?!?br/>     她永遠(yuǎn)都不善言辭,最簡潔的字句,表達(dá)了她所有的意思。
    她要的,是一場遲來的對決。
    贏了她,她就加入刺殺主人的行列,輸了,柳毅就得死。
    聶隱娘終于忍不住沖上前去,用力搖著柳毅的肩,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不,別答應(yīng)她,別和她比,你贏不了的!”
    柳毅搖了搖頭,他沒有看聶隱娘,而對紅線道:“在岸上,勝負(fù)已定,你強(qiáng)于我。然而,你敢不敢和我在水中對決?”
    紅線注視了他片刻,臉上慢慢浮出一個冰冷的笑容:“好。”話音甫落,她的身形突然高高躍起,半空中裙裾飛揚(yáng),宛如盛開了一朵紫色的花。江面水波澹蕩,那朵紫色花朵瞬間沒入秋水深處。
    柳毅深吸了一口氣,目光注視著瑟瑟的江面,輕輕將聶隱娘放在他肩頭的手拿開,而后頭也不回地躍入水中。
    他沒有去看聶隱娘的眼睛,因?yàn)樗ε伦约阂坏┤タ戳?,就再也沒有了入水的勇氣。
    江上的漣漪漸漸變小,最終歸于寂靜,夕陽橫斜秋江之上,照出半江蘆葦,滿天蕭索。
    聶隱娘跪在江邊,雙手撐著地上的碎石,滿頭青絲披散下來,在暮風(fēng)中凌空亂舞,遮擋住她的視線。四周濤聲蕩漾,每一下都宛如拍擊在她的心上。
    楓葉亂舞,玉露凋傷,聶隱娘的目光緊緊盯住江面,然而,四周的一切卻靜得讓她窒息。
    這一場生死之決,到底誰勝誰負(fù)?
    若柳毅勝了,他們的聯(lián)手,也未必能從主人手中爭取到一線生機(jī);若柳毅敗了,那她將會被拋在這個以殺戮為名的小鎮(zhèn)上,獨(dú)自面對瘋狂的紅線,以及更為瘋狂的主人!
    聶隱娘赫然抬頭她決不能接受這樣的結(jié)局。她突地從地上跳起來,向前沖了幾步。
    冰冷的江水沒上了她的膝蓋,讓她略略冷靜下來。
    水性不佳的她此刻又能做什么呢?除了累贅還是累贅。聶隱娘頹然走了回去,在岸上抱膝坐下。
    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無用。
    冰冷的湖水,漫過兩人的雙眼。
    紅線沉身湖底,凌虛立于一蓬巨大的水草上,長劍斜引,妖艷的劍華就在水下結(jié)起朵朵紫云。
    她的紫衣在水波中輕輕飄舉,宛如一朵盛開的蓮花。大群七色的游魚被她的殺氣所激,紛紛驚避,在水下攪開一團(tuán)團(tuán)繽紛花雨。
    她靜靜注視著柳毅,似乎在等待著什么按照慣例,她在自己絕殺的一劍前,會給對手一個出手的機(jī)會。
    柳毅屏氣凝神,悠然打開雙手,在胸前引開半個弧圓。
    水光閃耀,他滿頭長發(fā)徐徐散開,一襲白衣凈如冰雪,氤氳的光暈從他體內(nèi)散發(fā)開去,仿佛瞬間就已照亮整個湖底。
    他的容貌,漸漸變得高華清絕,不容睇視!
    洞庭柳毅。
    或許,只有這渺渺的水波深處,才是真正屬于他的世界。
    這是一場幽湖水仙與龍宮王子的對決!
    紅線眸中的紫光漸漸內(nèi)斂,直到凝為一線,再也化不開去。
    突然,她手中的紫云動了。
    劍華劃破層層秋波,卷起一柱巨大的龍卷,向柳毅惡撲而下!
    整個湖底,宛如被熾熱的長劍煮沸,四周水族發(fā)出無聲的哀鳴,驚避逃散,卻也不免被卷入龍卷中,撕成碎片的命運(yùn)!
    柳毅凝視呼嘯而來的龍卷,臉色平靜異常,他眼中神光一動,卻沒有拔出珊瑚枝御敵,而只是用手向兩旁揮了揮。
    這一揮并不重,連他身周的水波也只是微微動蕩了一下,又回歸平靜。
    紅線眼中透出一絲疑惑他的動作不僅毫無招式可言,甚至完全沒有帶上內(nèi)力,仿佛真的只是用手在水中,隨意畫著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圈。
    他的動作越來越快,那些大小不同的圓圈漸漸連成一體,再也分不開來。
    而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的眼睛。
    那目光穿透了七彩的波光,卻顯得如此清澈,仿佛要將一切的雜質(zhì)過濾,直回到塵封多年的回憶中去。
    紅線一怔。
    海波,孤島,那個帶著淡淡笑容的白衣少年。
    一道七彩的劍光,一蓬猩紅的鮮血,一片七彩的翠羽
    隨即,她穩(wěn)如磐石的劍尖,竟也有了不該有的顫動!
    轟的一聲巨響,龍卷在水下爆開!
    秋風(fēng)嗚咽,秋江蕭索。
    突然,水波一陣澹蕩,一條白色的人影沖天而起。
    柳毅!
    聶隱娘驚愕中有些恍惚,她一手握拳,堵在自己唇間,視線頓時被淚水模糊。
    然后。
    她立刻沖了上去。
    柳毅也看到了她。
    他臉上勉強(qiáng)聚起那個熟悉的微笑,再次伸出手,向她走來。
    一步,兩步,就在他們的手就要觸到的一剎那,柳毅的身體突然晃了幾晃。
    而后,他無力地倒了下去。
    他蒼白的手指,從她指間滑落,再也握不住。
    聶隱娘身子一顫,滿臉喜色頓時化為驚容,她用力扶起柳毅,急道:“你怎么了!”
    柳毅緩緩抬起頭,他的臉上幾乎毫無血色,眼中的神采也漸漸隱沒。
    聶隱娘心中升起深沉的恐懼:
    這種神色她已見得太多分明就是垂死之色。
    “不!”聶隱娘猛地抱住他,正要將內(nèi)力強(qiáng)行灌入柳毅體內(nèi)。
    他的身體卻劇烈一顫,然后整個僵硬下去!
    聶隱娘愕然低頭,卻發(fā)現(xiàn)一柄長劍從他身體中穿透出來,帶血的劍尖微顫,剛好劃破了自己胸前的衣衫。
    柳毅身后,站著的是全身濡濕的紅線。
    她冰冷的眸子中,透出一種瘋狂的快意宛如惡魔噬血后的快意!
    聶隱娘覺得眼前的世界整個變得血紅,她仿佛聽見自己發(fā)出一聲高厲之極的長嘯,雙掌連推,不由分說地向紅線擊去。
    唰的一聲,紅線將寶劍從柳毅體內(nèi)掣出,大團(tuán)血花在江上盛開,那帶血的劍身在聶隱娘胸前輕輕一彈,聶隱娘頓時就如斷線的風(fēng)箏一般,飛了出去,重重摔倒在碎石上。
    聶隱娘還想爬起來,胸口卻劇烈一痛,嘔出一口鮮血,再也動彈不了。
    劍尖垂下,鮮血順著寶劍的龍文,一滴滴灑在碎石上。
    紅線一步步走過聶隱娘身邊:“我一天只殺一人?!?br/>     嘶啞的聲音與暮色一起,發(fā)出令人心碎的共振。
    她再也不看聶隱娘一眼,揚(yáng)長而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聶隱娘終于清醒過來,她一步一挪,來到柳毅身前。那一劍透體而過,沒有留下絲毫生機(jī)。
    柳毅早已氣息全無,連身體都只剩下淡淡的余溫。
    聶隱娘愴然倒地,過了好一會才驚呼出聲,仿佛剛剛看到了最不可思議,也不堪思議的事!
    這遲來的驚呼如此凄厲,一旁大群水鳥騰著翅膀飛起,灑落滿天白羽,宛如一朵朵飄零的花。
    白羽落了聶隱娘滿頭滿身,她用力擦了擦眼睛,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然而,當(dāng)她放下手,一切如舊,唯有自己那雙美麗的眼睛已變得赤紅。
    她踉蹌著退開幾步,仿佛一只受傷的小獸,惶然躲避那熟悉的死亡之氣。片刻,卻又沖上前去,拼命搖著他的肩,然而,那具冰冷的身體沉重得讓人心痛,大片死滅的寒氣張揚(yáng)肆虐,似乎要將她的心也一同凝固。
    聶隱娘雙腿一軟,跌倒下去。
    碎石亂響,她的雙膝頓時洇出殷紅的血。然而她似乎毫無知覺,只爬起來,小心地將他的身體抱起,再輕輕地枕在自己身上。
    她一面小心地扶著他的臉,一面顫抖著解開針囊,下意識地將一根根血影針插入他的穴道。
    她的目光空洞無比,死死盯在柳毅手指上。
    每一針,她都插得如此用力,希望能看到他手指的一點(diǎn)顫動。
    哪怕只是最微弱的顫動。
    然而,這一切也不過是徒勞。
    聶隱娘一次比一次扎得更重,他的身體卻一次比一次僵硬,難以刺入。
    長針彎折如弓,繃到最緊!
    突然,聶隱娘回手,將長長的血影針刺入了自己的身體。鮮血激出,她的動作幾乎瘋狂,手臂、膝蓋、胸前都是斑斑血痕,卻仍不停手。
    直到,啪的一聲,長針斷為兩截。
    斷針順著她的身體滑落,跌入塵埃。
    聶隱娘兩手空空,似乎要抓住什么,又什么也沒有抓住。她仰頭望著暮陽,臉上的神情似哭似笑,急劇變幻,但笑聲和眼淚最終都被她生生咽下。
    又過了好久,聶隱娘頹然松手,伏在柳毅身上,全身抽搐著。
    她的理智在命令自己,不再忍耐,好好哭一場,然而,她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如何也哭不出聲。
    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撲倒在一個男人懷中哭泣。
    雖然他已經(jīng)死去。但那即將逝去的體溫,依然透出淡淡的溫暖。
    她愛他。
    在她心中,他早已不是一個伙伴,而是她心愛的男子。
    唯一。
    二十三年刺殺歲月中,唯一走進(jìn)他生命的男子。
    如同陰暗閣樓中偶爾透入的陽光,雖然驚鴻一瞥,但也已驅(qū)散了樓中郁積多年的黑暗與寂寞。
    “我是柳毅,自然是來傳書的?!?br/>     笑容猶在耳邊,但那道陽光又已永遠(yuǎn)地失去了。
    失去了,就不會再有。
    她注視著他,神志清晰得有些殘忍,她明白,她那最初與最后的愛正在化為煙塵,永不再來。
    為什么,偏偏哭不出眼淚?
    她慘然一笑,撫摸著他近在咫尺的臉。
    夕陽將他清俊的容顏照出一片動人的光輝。長發(fā)披散,隨風(fēng)飄揚(yáng)在斑駁的光影中,他的臉蒼白如紙,卻沾上了點(diǎn)點(diǎn)血痕,宛如開在雪地上的寒梅。
    洞庭柳毅,那個在修羅鎮(zhèn)中與她生死與共的白衣少年
    回憶中,他那溫婉的笑意似乎還沒有冷卻。一切卻已經(jīng)終結(jié)。
    她顫抖著,死死抱住柳毅,坐在被鮮血染紅的碎石灘上,任嗚咽的夜風(fēng)將她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吹得冰冷。
    暮風(fēng)幽咽,也不知過了多久。
    或許,她終于明白了,自己的體溫再也無法溫暖那僵硬的身體。
    于是,她仿佛有了站起來的力氣。
    她在楓樹林邊緣尋了一塊略高的地方,挖了一個淺坑,然后將柳毅放了進(jìn)去。她拾了一些落楓,蓋在柳毅身上,楓葉越蓋越厚,但她手中那一捧泥土,卻捧起又放下,再捧起,再放下。
    那個傳奇中替龍女仗義傳書的謙謙君子,那個曾抱著布娃娃,赤足站在自己門前的白衣少年,最終,也是自己手捧一黃土,掩了,葬了,罷了
    土堆越砌越高,終于完成了這個草草墳塋。
    直到這時,聶隱娘的眼淚才忍不住奪眶而出,這一下就不可收拾。她撲倒在墳頭,慟聲大哭,似乎連自己的心都要嘔出。她纖纖十指,就在自己剛剛埋好的墳頭不斷挖掘著,刻出道道深痕,仿佛要將逝者從黃泉之國再度喚醒。
    哭到聲音沙啞,哭到筋疲力盡,她竟然在楓林中睡去。
    月色如雪。
    哀怨的笛聲再度響起,聶隱娘卻沒有了絲毫知覺。
    一個黑色的影子,如暗夜幽靈一般,出現(xiàn)在月光下。
    影子走過聶隱娘身旁,微微駐足片刻,突然一揚(yáng)手,那丘剛剛砌成的墳塋頓時從中裂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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