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潮汐,節令更替,江上的風從山巔吹來,帶起暮暮清香,仿佛引動了骨髓內細微酥麻的疼痛,所有的思緒都空前清晰起來。
李策突然笑了,笑的狡猾如狐,開心的露出一口白牙,然后在所有屬下驚悚的目光中,對著高高的山巔做了一個熱情的飛吻。
萬人齊囧,鐵由郁悶的問道:“陛下,看到山上打柴的村姑了嗎?”
李策回頭驚喜的叫了一聲:“呀!你怎么知道?”
眾人無奈的嘆息:陛下,誰不知道啊?
大江如鏈,船舶迤邐,旭日初升,一切,都很圓滿。
山巔之上,男子靜靜而立,他清楚的看到了李策那個挑釁的動作,眉心微微皺起,卻并沒有掉頭離去。
船舶漸漸遠去了,他卻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心里是山風般默默的平靜,沒有悲傷,也沒有疲累。蕭蕭山風吹過他的背脊,影子投在地上,有著淡淡清澈的輝光,山林間捎來塵土和水汽混合的氣息,迎面撲在臉上,是異常的溫和。
他恍惚間想起了她的眼神,好似循著記憶中荒蕪的野草蔓延而去,猛然看到了一株高樹一般,神色溫和,惘然喪失了清冷的方向。
他從來是不需要她知道的,如果可以,他愿意自己躺平成路,送她去平安寧靜的所在。
那是七七八年九月二十九日,正是唐京菊花盛開的季節,梵風蕭蕭穿城而過,于青天白日下灑下一地的金黃。
船舶南去,緩緩駛向那一片奢靡的香甜之中。
深秋已過,寒冬將至,只是在卞唐這個溫暖的國度里,秋冬之分卻并不是那般明顯的。菊花已經敗了,一朵朵黑漆漆的抱死在枝頭,晚來風急,滿地黃花堆積,輕散的遍地打旋。
楚喬又在做夢了,依稀間,雙腳仍舊是踏在荒原上,太陽是極致的紅,長風從天盡頭刮來,呼啦啦的卷起滿地的篙草,一波波的翻滾,像是枯黃的海浪。日暮原野上,少年開心的縱馬奔馳,臉上的笑容一如既往,是她記憶中最初的模樣,鮮血浸染的土壤中綻放出紅色的火云,在雪白的馬蹄下奢靡的搖曳,她恍惚間聽到了少年爽朗的笑聲,他笑著說:阿楚,快跟上來啊!
然后她就追在后面跑,陽光炙熱的灑滿了她的全身,風在耳邊激烈的吹過去,前途滿是明黃色的希望,就如同她那八年中千百次的幻想一樣。
可是就在她馬上就要握到他的手的時候,天地霎時間變得蒼白,大雪覆蓋了一切美好和愿望,爽朗的少年瞬時間長大,一臉冷漠的站在她的面前,身后是無數身穿漆黑戰甲的燕北兵士。戰士們端著冰冷的箭,遙遙指向她的背后,她倉皇的回過頭去,卻只看到大股血花綻放在那人的身上,冰原潰敗,冷水蔓延,她隨之躍下寂寂深湖,終于看到了那雙孤寂的雙眼,他在她的唇邊輕輕一吻,冰冷的嘴角擦過她的鬢發,手掌那般大、那般有力,一點一點的拖著她,將生的希望交付在她的手上。
陽光刺眼,掌心像是火一樣的疼,仿佛有字深深的刻在上面。
鮮血彌漫了她的雙眼,萬千山川在她的眼前崩塌,記憶中生長出荒蕪的野草,大地裂開了巨大的縫隙。海水噴涌而出,她孤零零的被人遺棄,站在烈火熊熊的曠野上,看天際的雪崩和東邊的海水肆虐涌來,將她整個人埋葬在其中。
她很累,疲憊的無力,她合上雙目,朝著那漆黑冷寂的墳場一點點的沉沒下去。
醒來的時候,細雨剛剛停歇,月光鉆出云層,將青白的光柔柔的灑在宓荷居的寢殿上,秋意闌珊,露水滴在寬闊厚大的梧桐葉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大殿空曠冷寂,霎時間,好似這世上的一切都死了,只剩下她自己,她緩緩坐起身子,身體像是剛被水泡過一樣,出了一身的汗,風吹來,干澀的冷,像是穿透了僵死的軀殼,令她空前清晰的察覺到,自己還是活著的。
柔福殿里傳來了喧囂的絲竹聲,那是李策在夜宴妃嬪,每天晚上這個時候,都會有盛大的歌舞點綴這座流光炫舞的宮廷。
楚喬剛被救回來的時候,整個朝野都是一片激烈的彈劾,文武百官們終日哭諫死諫上吊諫層出不窮,李策瞪著眼睛跟他們吵了十多日終于惱了,在早朝上一腳踹翻了王位,怒聲呵斥道不做皇帝了,誰愛做誰做。
百官們被唬的大驚失色,在長信宮外跪了整整兩天才把這個剛剛登基沒幾年就已經罷工七八十次的皇帝請上了位。從此以后,再也沒人敢提楚喬半個字了。
好在李策事后的表現也著實讓大家把心放回了肚子里,除了前幾日診病時他格外用心了些,事后就一副甩手大掌柜的模樣,又恢復了他風流倜儻沾花惹草的做派。兩天一小宴,三天一大宴,言官們總算稍稍松了口氣,暗暗道看來這個害人不淺的燕北狐貍精也沒多大魅力,皇帝去救她,可能也是像以往一樣是心血來潮吧。
李策進來的時候,楚喬沒有出聲,他以為她仍舊在睡,故意輕手輕腳的做出一副小賊的模樣,引得外頭的小丫頭們一個個掩嘴偷笑,捂著肚子,卻不敢笑出聲來。
撩開珠簾,一眼看到坐在榻上的楚喬,李策微微一愣,隨即笑瞇瞇的走進來,提著一只精巧的籃子,獻寶般的說道:“有人送了石榴來,想吃嗎?”
楚喬沒有說話,目光有些恍惚,似乎還沒從睡夢中清醒。
李策坐在她的身邊,看著她仍舊青白消瘦的臉孔,眉心輕輕的皺了一下又緩緩放松,他拿出一只石榴,親手掰開,露出里面一粒粒殷紅的珍珠,他探過頭看著楚喬,笑瞇瞇送到楚喬的嘴邊,張開嘴,做了一個吃東西的姿勢,說道:“喬喬,張開嘴,像我這樣,啊”
“李策,我的病好了。”
她的聲音清淡如水,很平靜。李策看著她,很多時候會有這樣的幻覺,覺得一切還是三年前,她受傷住在金吾宮內,什么都沒有改變。可是很快他就會發現,其實已經不一樣了,她再也不會信心滿滿的同自己說她的那些理想和抱負,再也不會滿懷希望的談起那個男人,再也不會對未來充滿希望和向往,就連那雙眼睛,都不再有昔日的華彩了,像是被一層大霧籠罩,一片黯淡的光。
“恩,快好了。”
“我想走了。”
李策毫不奇怪她會說出這句話來,他蠻有興趣的笑著問:“那你想要去哪呢?”
楚喬茫然的搖了搖頭,很老實的說:“我還不知道,但是世界這么大,總有我的去處的,如果實在不行,我就到關外去。”
“你到關外去,和你留在這里有什么區別嗎?”
“李策,大夏不會放過我的,你留我在這里,遲早為你招來大禍,我殺害夏兵無數,兩次讓他們的北伐無功而返,還親手殺了三皇子趙齊,大夏目前和卞唐并無戰事,等他們空出手腳來,你會有麻煩的。”
李策沒有答話,而是靜靜的望著她,目光里的那絲玩世不恭漸漸退去,變得平和,變得冷靜,變得淡定如水,許久之后,他低聲說道:“你為了荊家的孩子和諸葛家為仇,你為了報答燕洵的恩情隨他八年為奴在圣金宮里艱難求存,你為了保護燕北百姓幾次生死,你為了西南鎮府使和燕洵反目,你為了諸葛玥避世兩年,你為了大同行會和燕洵徹底決裂,現在,你還要為了不連累我而遠走塞外嗎?”
男人的聲音低沉清冷,帶著幾分難掩的疲憊,他靜靜的說:“喬喬,你這一生,什么時候能為自己想想呢?”
楚喬就那么愣住了,夜風穿堂而過,吹在她的鬢發衣衫上,李策輕輕攬住她的肩,用手壓住她的頭,就那么很自然的環住她,不帶一絲情欲。他淡淡的吐了一口氣,輕聲的說:“喬喬,這個世上,有很多活法的。一世貧瘠也是活,榮華繁盛也是活,碌碌無為也是活,酒鼎奢靡也是活,為什么你卻總是要為自己選一個最艱難的活法呢?你這個樣子,莫不如是尋常市井的百姓,也好過活的如此疲累。”
李策的聲音緩緩傳來,鉆進耳朵里,楚喬靠在他的懷里,思緒都是凝固僵硬的。她想,何嘗不是呢?倘若真是是尋常市井中的百姓,想必也不會有如此重的孽緣,不會有如此深的牽絆,即便是會有背叛和辜負,有欺騙和離棄,也不會如現在這般撕心裂肺,鮮血淋漓。
月光靜靜的照進來,灑在他和她的肩膀上,楚喬突然那般累,可是李策,我用了十一年的時間去爬一座山,有人告訴我說那山上有一朵雪蓮,可是當我費盡力氣爬上去的時候,卻發現山頂是光禿禿的,什么都沒有。山那么高,我九死一生的爬上去,失望過后,又該如何下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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