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日的光線照射進來,在地上灑下一塊一塊白亮的光斑。楚喬站起身來,冷冷的看著她:“已經(jīng)十四年了,這中間發(fā)生了多少事?你滿腦袋想的都是自己的不幸和悲傷,然后將一切都怪罪在別人身上,我真的懷疑,你還是不是我當年認識的那個堅強勇敢的妹妹,你給自己取名為無心,難道真的就沒有心了嗎?”
小八站在原地,面色微微有些蒼白,楚喬卻突然覺得那么累,好像全身上下每一塊肌膚都在叫囂著疲勞。
她緩緩的轉過身去,淡淡說道:“你走吧,趙嵩的事我會處理的。”
然后就回了房。
過了很久,小八才離去,楚喬透過窗紙看著她在梅香等人的護送下離開司馬府,她的背影很瘦,衣衫雪白,好似要融入茫茫的大雪中一樣。
楚喬看著她,想起她方才的話,被軟禁,一人流浪,淪入風塵
她咬緊嘴唇,心底愈見凄楚,一人獨坐,直至暮色四合。
諸葛玥從后面摟住她,低沉的嗓音在背后響起,帶著一絲斥責:“晚上為什么沒吃飯?”
楚喬就那么靠在他的懷里,就像是魚兒游進水里,那么放松。她握住他的手,那么大,幾乎將她的小手完全包裹住,她悶悶的不想說話,就那么翻看他的手,細細的數(shù)著他手中的繭子。
“小八來了?”
“恩,”楚喬點頭:“你早就知道,為何不告訴我?”
“我一直想說,卻沒找到機會。”
諸葛玥一笑,頗有些無奈的說:“不管你信不信,這件事一直壓在我的心頭,也算是一塊心病。那些年我畢竟對她不是很好,有幾次她逃跑,我還打過她,我當年性子古怪,救下她之后就一直拘著她,就是不想放。心情好的時候教她讀書習字練練武藝,心情不好的時候就覺得她長的像你,給她擺臉色看。那些年在山上,身邊沒有侍女,一直是她服侍在一旁,她現(xiàn)在性子古怪,想來也是我的原因。”
“她在趙嵩身邊多久了?”
“有個兩三年了吧。”諸葛玥回想到:“聽說趙嵩對她十分寵愛,她曾經(jīng)失手害死過趙嵩的一名寵姬,趙嵩也沒有追究她。”
楚喬沉默了許久,才緩緩說道:“她也許是對趙嵩有意。”
諸葛玥一笑,說道:“管她對誰有意,只要你不跟我生氣就好。”
“那趙嵩的事?”
“你放心,趙飏想要一手遮天,還要問我們答不答應。只是我卻覺得趙嵩離京并沒有什么不好,這真煌城早晚會有一場大亂,對他來說,離開總比留下要安全的多。”
楚喬其實也想到了這一層,她微微皺眉:“那怎么辦呢?”
“我打算讓他去羌胡,一來那里靠近北地,在趙徹的勢力范圍之內(nèi),二來那里是羌人的聚集地,生活富庶,沿海氣候還溫和。”
楚喬點了點頭,說道:“就按你說的辦吧。”
“那我明日就安排,你要不要送送他,見他一面。”
楚喬默想了許久,還是搖了搖頭:“他也許并不想見我,還是不要多事了。”
諸葛玥道:“我卻覺得,你應該去見他一面。”
楚喬仰起頭來,皺眉望著他。諸葛玥灑然一笑,說:“你別這么看我,我沒別的意思,只是不想你終日這樣自怨自艾,當年的事,不能怪在你的身上。”
當年?
楚喬的視線漸漸變得空蒙,腦海中又閃現(xiàn)過那日香脂山上,男子長身而立,衣衫輕舞,墨發(fā)染霜,一條空蕩蕩的衣袖,像是無根的柳絮。
記憶早已被塵封,如今撕開,物是人非,只有紅楓層染,一如當年。
下了一夜的雪,整個真煌城都籠罩在一片蒼茫的白之中,清早推開房門,大雪足足有一尺多厚,沒入膝蓋,平地白雪飄忽,刮著白毛風,讓人睜不開眼睛。守城的士兵打著哈欠,在太陽還沒升起前打開了厚重的城門,隱約中似乎可見渾濁的光線中有一個模糊的影子,等他們想要睜大眼睛仔細看清楚的時候,一直等在城門口準備進城的百姓們已經(jīng)蜂擁而上了。
一輛簡樸的青布馬車,烏木門轅,車轆聲聲,卷起平地的皚皚白雪,在綿長的大街上軋下一條條深深的車轍。馬車看起來樸素無華,跟在一眾排隊的百姓身后也沒有怨言,城門的守軍理所應當?shù)恼J為這絕不是真煌城的權貴,也所里應當?shù)氖障铝瞬环频能囻R費,并呼呼喝喝的耍了幾下威風。
大約等了一個多時辰,馬車才出了真煌城。太陽懶洋洋的升起,透過清晨的霧氣發(fā)出白茫茫的光,候鳥早就飛走了,剩下的都是耐寒的鷹,長嘯著路過天盡頭,翅膀都是雪白的,偶爾飛進云層里就隱沒了身影,只能聽到它長長的嘯聲清洌的在雪原上回蕩著。
馬車到了城外的歇馬嶺,就見一名少女正靜靜的站在陽關橋上。她穿了一身潔白的大裘,蘇青色的小馬靴,眉目如畫,想是在寒風中站的久了,臉頰紅彤彤的,少了幾分平日里的刻薄和冷厲,多了一絲難得的溫婉。看到馬車過來,她笑著上前一步,馬兒乖巧的跟在后面,地上的積雪被踩的咯吱作響。
車夫也是一個不大的少年人,頂多只有十六七歲,見了她似乎有些吃驚,回頭對著馬車里的人說了一句話。一只消瘦的手伸出來,微微挑起馬車的簾子,露出男子好看的眼睛,和一雙緊緊皺起來的眉毛。
“你怎么來了?”
趙嵩的聲音已不復當年的清朗和陽光,變得略顯低沉,這么多年來,一直像是一潭死水,不驚絲毫波瀾。
可是那也沒什么,畢竟她第一次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樣子,平靜的,溫和的,對萬事都毫無興致。于是他漸漸的從大夏的政治舞臺上退了下來,從一個風光無限的皇家嫡子,變成今日這樣連被發(fā)配遠行都無一人相送的窘迫落寞。
也許,除了她,這整個皇城之中,再也不會有人記得他了吧。
小八靜靜的一笑,嘴角仍舊慣性的帶著幾分譏誚,她上前一步,很是自然的將馬韁交給車上的少年,說道:“阿江,去把馬套上。”
趙嵩微微皺眉,沉聲說道:“你干什么?”
小八對著他揚眉一笑,眼神清凌凌的,很是自然的說:“我自然是要隨你去的。”
趙嵩仍舊是皺著眉,臉色微微陰沉,少見的帶上了一絲不耐:“無心,別胡鬧。”
小八如今名喚無心,無心無心,也就是沒有心的。
她這一生,有無數(shù)個不一樣的名字。小時候在荊家的日子她已經(jīng)不記得了,她印象中的親人只不過是汁香臨惜幾個,因為她年紀小,又不是荊家正室夫人的孩子,她甚至被同樣年紀小小的哥哥姐姐們忘記了名字,只能按照死里逃生后的年齡排序,和其他幾個孩子一樣被稱為小七小八小九,像是牲口一樣,只是一些冷冰冰的數(shù)字,甚至還不如一匹血統(tǒng)純正的戰(zhàn)馬。
后來,她被諸葛玥所救,與他一同在臥龍先生門下生活近七年,那幾年中,她也有一個名字,只是這個名字,是諸葛玥為了害怕周圍人知道她的身份而另取的,目的,也無非是為了保護那個住在圣金宮之中的姐姐。
聽聞諸葛玥死訊的那一刻,她竟然哭了,這是她這么多年來所做的最不能原諒自己的一件事。
她竟然哭了,為了一個害死她的兄弟姐妹,并且囚禁了她十多年的男人。
她至今還清楚的記得那天早上,噩耗傳進了諸葛府,月十三滿身灰塵的沖進了青山院的大門,緊隨其后的,就是主院的下人,在他們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就將整個青山院上下搜查一番。然后,是尚律院的通判官差,是大寺府的衙門捕快,是長老院的督察官員,各種罪名相繼扣在了那個向來光鮮驕傲的男人的頭上,瀆職、通敵、延誤軍情、敗壞軍紀、造成軍隊的重大軍事失誤、甚至于叛國。
昔日地位超然于整個諸葛府的青山院頓時零落成泥,被打入無底深淵。月衛(wèi)們四處奔走,求告于諸葛玥曾經(jīng)的那些門閥好友、兄弟姐妹,求他們?yōu)樗辞逶┣?求他們發(fā)兵燕北,求他們繼續(xù)尋找少主,哪怕只是一具尸首。然而,面對戰(zhàn)爭的失敗,面對舉國的攻訐和反對之聲,除了同樣因為此次戰(zhàn)役而失勢的趙徹七皇子,再無一人愿意對他們伸出援助之手,就連魏閥少主魏舒燁,也對他們掛起了謝客牌,不再見這些忠于諸葛玥的舊部。
終于,連趙徹也被發(fā)配北地,諸葛玥的尸首被燕北退反,雖然支付了大量的贖金,但是諸葛閥卻將他逐出家門,諸葛穆青在城門前親自執(zhí)行長老院的審判,鞭打自己兒子的尸首,以示和兒子決裂的決心。諸葛玥死后尚且不能入宗廟,被拋尸亂葬崗,受萬千世人唾罵,并于軍中除名。而她們這些昔日的青山院女奴們,也被趕出府邸,幾經(jīng)叛賣,終于淪落風塵。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