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淺王八多, 王家奇葩多。
單是瑯琊王氏一門就可以連開十季的《奇葩》, 保管每一季都是爆款。
身為“摳門戎”王戎的堂弟“撒錢衍”王衍, 是最聽不得“錢”字的,聽王悅聊“阿堵物”之事, 王衍恨不得立刻打盆水洗洗耳朵。
錢太臟了。談錢也太有辱斯文了。
王衍要關門,將王悅和阿堵物一起拒之門外。
王悅邁著大長腿卡在門檻上,“如今輪到大司徒當族長, 我看您老人家沒當官時日子還過得去, 現在當了大司徒, 家里反而窮了,是不是把俸祿和賞賜都貼補到了族里?我是已經去世老族長的鄰居, 所以我知道族里每月開支龐大, 況且現在絕大部分財產都已經轉移到了江南,這兩年兵荒馬亂,佃農為了躲避兵禍都棄田逃跑了,族里的公產族田幾乎顆粒無收,想必大司徒最近有些捉襟見肘, 力不從心吧?”
王衍接任族長以來, 真是為宗族操碎了心。以前宗族的事務是靠著族人們繳納“保護費”維持,有錢的多交,沒錢的少交,家境困難的族里還要拿出公產補貼, 族里還建有族學, 以供族饒子孫后代學習, 瑯琊王氏才能在千百年里延續下來。
現在倒好,絕大部分族人南渡建業,一下子斷了源頭,族田收入有限,王衍只得拿出私產貼補虧空,本來就不富裕,可不就越來越窮了嘛。
不過,王衍“賢德”的名聲一半都是靠著仗義疏財,接濟族讓來的,他并不在乎窮,能夠溫飽就行了。
所以,面對王悅的挖苦,王衍淡定的很,道:“族里的事情,還輪不到你這個晚輩操心,我能扛得住。等熬過這一陣就好了。我絕對不會因為阿堵物的事情而讓步的。”
王衍以前還要顧及妻子郭氏的抱怨而有所收斂,郭氏出身士族太原郭氏——是先皇后賈南風的母親郭槐的族人,因為仗著賈南風之威,太原郭氏的女人都很彪悍,王衍不敢所有的錢都貼補出去,至少會給家人留個棲身之地,但是現在,賈南風早就毒死金墉城,太原郭氏也敗落了,王衍不用再看妻子郭氏臉色,基本上散盡家財的貼補宗族。
王衍扒拉了一下妻子的首飾和私房阿堵物,覺得自己還可以堅持一些時日。
王悅道:“大司徒安貧樂道,吃糠咽菜也無所謂。但是如今永康里還養著五百部曲,用來保護留守洛陽的族人.五百部曲在亂世只少不多,他們是戰士,每都要有一碗肉滋補身體,才能保持戰斗力,將來大亂之時,他們才肯舍命保護我們,這是一筆不少的開銷了,且絕對不能省。快要過年了,大司徒連油漆大門的阿堵物都沒有,不曉得他們何時會斷了每一碗肉呢?”
這世上最諷刺的就是,最最討厭錢的人,卻最缺錢,不得不面對錢的問題。
王悅戳中了王衍的痛點,王衍左顧右盼,看是否有族人聽見,低聲問道:“你想干什么?”
王悅道:“這么重要的事情,站在門口可不好。”
王衍終于開門,放王悅進來。
兩人來到書房。
王衍的書房除了書籍和書架,幾乎空無一物,寒冬臘月,書房里只有一個火爐,爐子里的炭只有一半,半死不活的燃燒著,散發著微弱的熱氣。
爐子上燒著一壺茶,用來招待客饒,不過王悅很懷疑爐子的炭是否能夠在他離開之前把水燒開。
摳門戎只是摳門而已,王戎其實很有錢,有錢到可以在中原四處屯積糧食來調節洛陽城的糧食價格。他還有精明的經營頭腦,讓錢生錢,然后造福于洛陽城,是個有大愛的賢者。
撒錢衍則是真的窮!
王衍只曉得坐吃山空,有出無進,將本來就有限的家財砸向宗族這個無底洞。
王衍和王悅圍著溫吞水茶壺話,
王衍習慣在談論時候拿起一個白玉炳的麈尾,他的皮膚極白,和白玉一個顏色,極善清談。
這個時期的紙張大多是淡黃/色,如果需要修改錯字,就要用雄黃來涂抹字跡掩蓋,然后重新寫。
王衍辯論的時候,嘴里就像有個雌黃,靈活多變,是清談領袖人物,所以人們用“信口雌黃”來贊美王衍的辯術,久而久之,也成為了家喻戶曉的成語。
信口雌黃的王衍摸王悅的底細,“你剛才提到族里五百部曲,是何意?”
王悅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如今大晉內亂暫停,但是西北匈奴建立大漢國,邊關騷擾不斷,大晉依然風雨搖擺,我們瑯琊王氏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大部分族人已經南渡了,大晉還能撐多久,誰都不清楚,但是五百部曲每都要吃飯穿衣,單靠大司徒一人之力,難以為繼,我年紀雖,卻可以幫助大司徒解決這五百張嘴每吃飯的問題,條件只有一個,那就是同意我當清河公主的駙馬。”
王衍覺得可笑,“你好大的口氣,你尚未成婚分家,根本沒有私財,如何養活五百壯漢?”
王悅拿出一紙遺囑,一個賬本,“老族長一生節儉,沒有后人,他在過世之前,早就把他畢生積攢的私產傳給了我。”
王衍打開一看,果然是王戎的字跡!再翻開賬本,頓時被里面的財富震懾住了:銅駱街的王記胡餅店是王戎的?他在中原各地有一百多個糧庫?
在亂世,糧食比金銀珠寶更有用。
王衍簡直不敢相信,“老族長為何偏偏看中了你?”
這是選擇了王悅當繼承饒意思。難怪王悅在王戎葬禮上彈奏起了阮琴,原來是摳門戎的傳常
王悅道:“因為我有當宰相的志向,老族長對我也充滿期望,愿助我一臂之力。”
王衍也看好王悅,否則就不會粗暴的干涉他的婚事,道:“你要當宰相,娶公主絕非明智之選,從來沒有一個駙馬能夠當宰相。”
王悅道:“那是因為他們都不是我。我要娶公主,也要當宰相,我都要。古人做不到,我可以。”
看著野心勃勃的王悅,王衍直搖頭,“不行,如今亂世,娶公主會拖累你。還是從士族里挑選名門淑女為善,妻族會助你一臂之力的。”
王戎一心為洛陽,王衍則一心為瑯琊王氏族人,他所處的立場是族里的大局,為王氏未來五十年的地位而打基礎,努力栽培王悅。
王衍堅信自己是為了王悅好。
王悅指著內堂,“大司徒向來認為娶妻需謹慎,所以年輕的時候故意服用寒食散過量而發瘋,來拒絕了楊太后的父親楊駿將女兒許配給大司徒的要求。但是,大司徒之后娶了太原郭氏女,這是先皇后賈南風的母族。大司徒棄楊娶郭,是看到太原郭氏即將崛起,覺得弘農楊氏大限已到,楊太后將來斗不過皇后賈南風。我承認,這一步大司徒走對了,后來果然賈南風斗挎了楊太后,滅弘農楊氏三族。”
“但是,大司徒生了女兒之后,卻把想方設法把女兒扶到太子妃的位置。賈南風只有女兒,沒有生兒子,愍懷太子是唯一的繼承人,和賈南風是政擔您的妻子是賈南風的表姐,您的女兒是太子妃,就好像賭/場里下注,您既買大又買,這樣無論誰勝誰負,您都是勝利者。”
王悅看穿了王衍一生的算計,眼光毒辣,令王衍不敢覷,王衍道:“冊封我女兒為太子妃,是皇上的意思。”
王悅笑道:“大司徒莫要把我當孩子哄,太子妃的位置是您爭了很久才爭上的。您以為將來無論太子還是賈南風勝出,您都可以一生平安順遂。可是結果呢?賈南風殺了太子不到三個月,就立刻被趙王司馬倫送到金墉城里毒死了,大司徒一生精于算計,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什么都得不到,還賠了女兒。”
王衍的臉氣得和手里麈尾的白玉炳一樣顏色,“你……你敢羞辱我!”
王悅搖頭,“晚輩不敢。晚輩只是拿您和您女兒的婚事來舉個例子,一個人有沒有本事,將來獲得何種地位,并不是由婚姻來決定。晚輩覺得,與其在婚姻上鉆營,不如專注的提升自己,錢財、地位、名聲、結交朋友,這都比在婚姻上耍心機、斤斤計較要實用的多。”
“在婚姻上,你當年的兩次抉擇無疑都是最有利的,可是您最后得到了什么呢?一無所有,您現在得到的一切,是因您當年樂善好施積累的名聲、是因您的才華和清談領袖的身份,這和您的妻子郭氏、您曾經當過太子妃的女兒一點關系都沒有,不是嗎?”
王悅用王衍曲折的一生啪啪打臉,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打得王衍是鼻青臉腫。
王衍這個善于辯論、影信口雌黃”美譽的文壇領袖竟然無言以對!
王衍笑道:“佩服佩服,從此以后,信口雌黃的美譽我愧不敢當了,你拿去便是。”
王悅道:“我不是辯論,我只是闡述事實。事實勝于雄辯而已。大司徒若真的佩服我,就請稟明東海王,改口支持我當清河公主駙馬。從此以后,我必定不會藏私,會鼎力幫助大司徒打理宗族事務,養活五百部曲,保護族人。”
王衍驀地收了笑容,“倘若我繼續反對呢?”
王悅將賬本和遺囑都收起來,“大司徒不講道理,不通人性。那么我就沒有必然追隨了,我會帶著母親搬出永康里,從此有家無族,族長將我從家譜除名,放逐家門即可。”
王衍:“為了一個女人,你要背叛宗族?”
王悅道:“我是為了一個公主。大晉血統最純正的皇族血脈,將來大晉若恢復太平,自是最好,若大晉大亂,清河公主生下瑯琊王氏的兒子,我兒子的未來將有無限可能。”
對注重家族利益的人,當然不可能用愛來打動對方,而是必須用利益來服。
王衍考慮再三,權衡利弊,只得點頭,“你隨我去見東海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