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那日宴會上的事沒有不傳出去的道理, 很快的, 整個京城又開始引論紛紛。雖說有崔家上下和徐夫人證實了崔九小姐的身份,但總免不了還是有些質疑聲。
最急切的還屬那位崔家二小姐,第二日下午便急匆匆地過府來責問此事。但二夫人豈是她可隨意拿捏的, 三兩句就將她給打發(fā)了走,末了, 又明里暗里地提醒她,崔府家事, 還輪不到外人來操心, 直把那二小姐氣得嘔血。
出乎二夫人意外的是,莊親王那邊并未派人過來,倒是徐夫人又親自登門拜訪, 鄭重其事地請了官媒來議親。徐家這么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親事, 二夫人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更何況, 九小姐還是剛剛退過親的, 在旁人看來,已是損了名節(jié),徐家能在這時候提親,著著實實給了崔家不小的面子。
這訂婚的消息一傳出來,閑得無聊的京城百姓們又開始激動起來, 有說徐大將軍對那余家小姐如何情深意重的,有說崔家九小姐否極泰來平白撿了樁好婚事的,自然也不免有人提及之前的謠言, 說崔九小姐乃是余小姐假扮的……
但這些事兒幼桐都已經聽不到了,宴會后的第二日下午,徐夫人尚未來府提親之前,二夫人就以九小姐“身體欠安”將她送去京城外的別莊休養(yǎng)。
幼桐心中猜想,定是那日在宴席上的一場表演讓二夫人起了顧慮之心,故特特地將她送走。她卻是不曉得,二夫人將她送走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崔維遠。
自那日隱約發(fā)現(xiàn)崔維遠神色不對后,二夫人回頭越想越是心驚,她自己知道自己兒子,若不是有了情愫,怎會對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女人這般上心。一時又急又氣,只恨不得立刻將幼桐趕出府才好。可而今的幼桐卻不是她一句話就能處置的,不說崔維遠,便是崔二爺也絕不允許。思來想去,唯有先將她送出府去,好暫時斷了崔維遠的念想。
也不問崔維遠的意見,待他一去宮里當值,她馬上就讓幼桐收拾東西啟程了。
崔家在城外有好幾處莊子,幼桐去的這一處離京城最遠也最小,但莊子里卻有一處溫泉眼,每年沐休的時候,崔家老爺少爺們都要來莊子里小住,故修建得反而最精致。
因下午方才出發(fā),故行程有些趕,府里上下為了幼桐出行的事都忙得不可開交。除了四個丫鬟外,幼桐沒有帶旁的下人,但二夫人還是吩咐下人將幼桐的日常行李搬了一大半上馬車,看這架勢,倒像是不等到幼桐出嫁就不會召她回來了。
幼桐心中多少還是有些不悅的,二夫人此舉簡直就是過河拆橋。當初崔維遠大老遠將她擄到隴西的帳還沒有算,而今利用完了又開始防備她,真當她是顆軟柿子,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么。想到此處,她忽然回頭深深地看了二夫人一眼,目光冷冽銳利。
五月底的天氣已經開始轉熱,可二夫人卻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因走得匆忙,連徐渭那里也無法通知到,幼桐原打算在屋里留封信,等徐渭晚上過來的時候能看到,但一想到二夫人定會派人過來收拾屋子,便又作罷了。
與文顏柔聲道了別后,幼桐并四個丫鬟一齊上了馬車,順利地出了城門,順著官道往東走近百余里才能到崔家別莊。若想在天黑前趕到,卻是不大可能。
幼桐雖只帶了四個丫鬟,但二夫人還是派了四個家丁一路護送。就算幼桐不是正經的崔家九小姐,但看昨天徐夫人跟徐渭那架勢,幼桐將來指不定就是徐家的兒媳婦兒,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莊親王那里不說,只怕徐家那邊也不會善罷甘休。
趕了一個多時辰的馬車,大家都顛得難受,幼桐到底有武功底子,倒還好些,那幾個丫鬟進府后卻是沒吃過多少苦,只顛得面白如紙,毫無血色。幼桐見狀,便吩咐車夫尋個路邊的茶樓暫歇。
車夫為難道:“九小姐,二夫人說——”他話未剛出口,就見幼桐一臉森然地看著她,目光中寒意森森,后背頓時滲出一層冷汗,低聲下氣地應道:“是是,前面不遠就有茶樓。就在此地歇息,可好。”
幼桐冷冷地將簾子放下,緩緩靠在車壁上,半瞇著眼似睡似醒,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會兒,馬車停了。車夫在外頭殷勤地招呼道:“九小姐,到了,您下車喝點熱茶解解乏吧。”
幼桐朝丫鬟們點點頭,紅葉紅蕓應聲下車,慧英則從車后靠座的抽屜里找出一頂帷帽來給幼桐戴上,道:“山野之地,不通教化,不要被人沖撞了。”
幼桐一頓,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這里距離京城并不遠,哪里算得上什么山野之地,慧英是怕撞到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被人占了便宜去。雖說有四個家丁護送,安全方面不足為慮,但若是被人口頭上站了便宜,也是不妥。
說是茶樓,其實只是個小茶棚子,攏共才三張桌子,招待客人的也只有一老一少。見馬車停下,那老頭子趕緊迎上前來,滿臉堆笑道:“諸位貴客請坐,請坐。”一邊說話,一邊拿起抹布在桌椅上重新擦了一遍,又趕緊回頭朝那小孩道:“二寶,愣著干啥,還不趕緊過來幫忙。”
那個叫二寶的是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生得一副憨樣,老頭子喚了他好幾聲,他才傻傻地往前走了幾步,卻不過來,遠遠地躲在柱子后頭偷看。
老頭子見他糊不上墻,索性也懶得理會,只一臉殷勤地招待幼桐一行。但這荒野茶攤上能有什么好東西,不過就圖他一壺熱水罷了。慧巧從車上拿了茶葉和茶具下來,借著老頭燒的熱水給幼桐沏了一壺龍井,一時茶香四溢。
“兀那女娃子,泡的是什么茶,香死個人了。老頭趕緊也給我們沏一壺。”外頭忽傳來一聲大吼,眾人循聲望去,不由得臉色微變。這外頭竟不知何時來了一大群士兵,穿得倒還齊整,就是一個個長相兇惡,看起來不像善茬。
老頭趕緊上前,小心翼翼地應道:“這位爺,不是小的不給您沏茶,實在是這茶葉不是店里的。您也曉得,我們這小茶攤子,平日里沏的都是自己炒的粗茶,又苦又澀,哪里有這般清香。這茶味,怕不是要好幾兩銀子一斤吧。”
紅葉聞言發(fā)出“噗嗤——”一聲笑,面上略有嘲弄,“幾兩銀子一斤?你莫不是在做夢吧,這上好的雨前龍井,沒個百兒八十兩紋銀能買到?真是土包子!”
幼桐秀眉微皺,心中頓生不悅。這紅葉到底不如慧英和慧巧識大體,就連紅蕓也比她懂事些,除了整天給二夫人當眼線,便只會招惹禍事。與其留在身邊,不如尋個機會送回府去,好歹也給二夫人上點眼藥。
心中一動,便沒有再出聲阻止,端起茶杯,半掀開帷帽下方的輕紗抿了兩口茶,靜待事態(tài)發(fā)展。果然,老頭只是尷尬地笑了笑,不敢應聲,那些士兵們卻是看不慣她的氣焰,陰陽怪氣地說道:“眩饈悄睦錮吹拇蠊媚錚謎媸敲裁廊緇ǎ儀檎舛際翹焯旌鵲募赴倭降牧隼吹摹!
紅葉臉一板,正待發(fā)作,一旁的紅蕓趕緊將她拉住,低聲道:“小姐還在這里呢,你添什么亂。”
紅葉面上微有不快,回頭朝幼桐看了眼,見她并無反應,心中底氣又足了些,小聲嘟囔道:“難不成就讓他們這么調戲不成?”
紅蕓懶得跟她講道理,只瞪了她一眼示意她收斂些。紅葉到底還是不敢亂來,只得怏怏地把心中的怒氣忍下去,狠狠白了那邊的士兵一眼,繼續(xù)服侍幼桐。
可那些士兵們并不罷休,又高聲嬉笑打鬧,言語間時不時地對她們一行諸多騷擾,幼桐左右不說話,慧英和慧巧都是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紅蕓則一直低著頭看不出到底什么表情,唯有紅葉一臉漲得通紅,手里拳頭握得緊緊的,那模樣,好似隨時要沖過去跟那些人鬧一場。
幼桐等了半晌,不見紅葉有所行動,心知此事急不得,而今又在這荒郊,若真鬧出事來,只怕到時候不好收場。她雖可自保,但難免會泄露自己的底細,如此十分不劃算。閑了想,遂起身道:“繼續(xù)趕路吧。”
四個丫鬟趕緊收拾東西,慧英上前撩車簾,慧巧則攙扶著她往回走。才走了兩步,那邊的士兵忽然想起什么,高聲阻止道:“稍等?”
很快就有個高個子士兵沖上前來,一臉嚴肅地沖著幼桐等人喝道:“你們是從哪里來的,要去哪里?”
眾人一愣,一旁早已圍上來的家丁趕緊將幼桐等人擋在身后,搶先道:“這位軍爺,我們是從京城出來的,家主乃是隴西崔氏,這位是府上小姐,趕著去城外的別莊小住。”
“是崔家人?”那士兵臉上顯出感興趣的神色,笑嘻嘻地朝幼桐打量一番,雖隔著一層紗布,但仍依稀可見是個難得的美人兒,“你們府上不是有個九小姐,她長得好看不?”
“屁——”后頭他的同伙高聲笑道:“那九小姐若長得好看,我們大人能退婚?肯定生得跟個母夜叉似的!”
“胡說,人家大家閨秀,再這么著也長得比你好看。再說大人都說了,他要退婚那是因為他心里頭只有嫂子一個,跟那九小姐不相干。你們可別亂說話,壞了人家姑娘的名聲。”
“可不是……”
“你們都在這里做什么!”一個威嚴的聲音忽然冒出來,眾人頓時噤若寒蟬,就連方才還在責問幼桐的那個高個士兵也馬上抬頭挺胸地站得筆直。
幾個丫鬟循聲望去,慧英和慧巧俱低低地發(fā)出一聲驚呼,慧巧攙扶著幼桐的手也微微一緊。
唯有幼桐一動不動,既不抬腳上車,也不回頭,緊握雙拳,緊咬牙關,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