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掌柜一下樓,便急匆匆往后院的廚房跑去。迅速的鉆入廚房,將廚房門緊緊合上,轉身貼靠著門站立,顧掌柜就這么兩眼呆滯空茫的看著前方,臉上似喜非喜,似傷非傷。
“先生?”掌柜夫人驚訝的看著一臉呆像的顧掌柜,連忙將手中的柴火扔到一旁,起身走到顧掌柜身旁。
然而掌柜夫人卻是喚了許多聲顧掌柜才回神過來。
“先生您怎么了?是不是外面……”掌柜夫人小心翼翼的問道,“出什么事了?”
顧掌柜看了看自己的妻子,搖了搖頭:“沒事。”
顧掌柜有些敷衍的對答讓掌柜夫人不由的輕“哦”了聲,悻悻的低下頭,再次回身走到灶火旁重新坐下添柴。
看著掌柜夫人重新忙碌起來的身影,顧掌柜心口突然堵的慌,本想向自己夫人解釋什么,可是唇張了半天,最終還是搖頭放棄。
水霧、煙霧氤氳,彌漫了整個廚房。朦朧的光線之間,也就只見的兩個各自忙碌的身影,各無話語。時而可見噼里啪啦噴發出來的火星,金光閃爍,轉瞬即逝。
顧掌柜剛端起炭火盆,本想要自己妻子打開廚房門,可誰知突然間那扇門便立即被外邊之人給推了開來。
顧暉冷眸看著正兩手端著無煙炭火的顧掌柜,向后一招手。一個灰色勁衣漢子連忙從顧暉身后走了出來,接過顧掌柜手中的炭火盆,迅速的閃身離去。
顧掌柜有些錯愕的看著自己手中的炭火盆就這么被人迅速的取走,不解眼前這個突然出現在廚房的顧暉到底要做什么,不由得出聲謙恭問道:“請問還有其他吩咐嗎?”那個“少主”硬生生的掐斷在自己喉嚨中。
顧暉眸光依舊冷冽的看著顧掌柜,似要將其盯出個洞來般,看的顧掌柜心下生寒。
“你可曾見過一個年約十七八的清秀少年從這里經過?”顧暉冷聲問道,眼眸凌厲的穿透廚房中氤氳的煙霧,掃過灶火前緊緊低垂著手的婦人。
年約十七八的清秀少年?顧掌柜直覺搖了搖頭:“沒有。”年約十七八的清秀少年沒見過,倒是曾見過一個俊雅如風,看似二十四五,實際年齡卻已過而立之年的男子。
“淡似如皓潔秋月,靜若無波清流。眉宇清明,英氣浩然,有如天地山川匯集之正氣。不似人間仙,卻似天上神。你可是想清楚了?”顧暉再次追問,借用著京都某一書生對那個少年游醫的描繪話語。在那個京都,凡是曾見過少年游醫一面之人,皆眾口一詞的將那人描繪成“如云似月,若水如鏡”的仙人模樣。
不似人間仙,卻似天上神?天地下又這么出彩之人嗎?顧掌柜顯然一怔,低垂下頭,細細尋思了起來。
許久之后,顧掌柜只能無奈的搖著頭道:“這里時常經過的都是一些趕山路的山野漢子,實在是不曾見過公子口中這般出彩的少年。若有,我也該會過目不忘才對。”
顧暉道看著顧掌柜,沒再追問下去,只是擰著眉,向顧掌柜抱拳道了聲“打擾了”,轉身就往回處走去。
樓上陣陣揪心的咳嗽聲低低沉沉再次傳了下來,似聲聲悶雷般,直擊人心。
“先生?”片刻之后,掌柜夫人起身將簸箕中半生不熟的米小心翼翼的倒進飯蒸桶中,轉頭看向顧掌柜道,“樓上那個公子咳嗽的這么兇,可是得了什么重病?這與他們尋找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會有關嗎?”
顧掌柜擰眉看向自己的夫人搖頭道:“許是吧。”三個字,同時回答兩句問話。咳嗽的這么厲害,看來是已有六七年之久了沉疴了。
“我覺得方才那位公子詢問之人倒有些像半年前那個書生公子未過門的妻子呢。”掌柜夫人靜靜的說著。
“你怎么知道?”顧掌柜對于自己妻子的描繪感到不可思議,聽過閉月羞花,卻沒聽過有長的像月亮的,那還得美成什么樣子了。
“您忘了那個書生公子曾要我去幫他未過門的妻子洗衣物了啦?那時我就看了眼當時已經睡著了她,真的很美,跟月宮里走出來的人似的。”
“我怎么不覺的?”顧掌柜不以為然。
“那是因為先生一直很忙,那天來了許多生意,先生沒瞧仔細。”她不敢說是因為顧掌柜見了那書生公子就像老鼠見了貓一般,只顧著自己哆嗦去了,哪還有時間顧及其他。
“先生……”她猶豫了許久,才打斷了顧掌柜的沉思,“剛才那個公子……是先生故人嗎?”見顧掌柜半瞇起眼,因為其生氣了,連忙又惶恐的道,“先生當我沒問就是了。”
顧掌柜無奈搖頭道:“你我已是十三年的夫妻了,有些東西似乎也不該瞞你。但……我的前半生,幾乎都是在血雨腥風中度過的……”半年來竟然可以連見自己以前的兩個少主,冥冥之中,上天似乎早有安排了。
顧掌柜的猶豫讓掌柜夫人心下不由的一熱,她總覺的自己的先生與自己相隔太遠,即便是一起生活及了這么多年,還是跟兩個陌生之人一樣,沒有太多的接觸。
“沒關系的先生,這么多年來,雖然……雖然我自覺配不上先生,但我還是一直想知道先生的過去。”
顧掌柜點頭笑了笑:“剛才那個公子……雖然有十幾年未見了,但我還是能肯定他就是我當年親自送逃出去的二少主……”
顧掌柜擱置心底十多年的秘密,也隨著這句話作開頭而慢慢的向自己的發妻講述了開來。有諸多血腥的地方,因怕發妻受不了,也就一語帶過。
水霧、煙霧又起,慢慢的聚攏糾纏,圍成了一個朦朧的世界,與外面相隔絕。在這里,除了一人清談的聲音外,還有兩顆慢慢聚攏的心。
他們是夫妻,要過一生一世的夫妻,這從那日她將自己救出狼口時便已感覺到了。
……
今夜是元宵節,如同往年一般,同朝大臣都齊聚這輝煌的紫陽殿內,陪伴帝王一起度過一個歡欣的元宵佳節。
正位上的帝位一身明黃正龍袍,目光穿透過皇冠下搖曳的十二水晶珠串,含笑的看著下邊雖是恭謹的端坐著一動不動卻是滿目歡欣的的眾大臣,大聲道:“今日佳節,不分君臣,一起縱興歡愉,無需拘束!”
在內憂外患解除后,帝王的心情自然極其歡暢。然而眸光在接觸自己左邊那個空寂的席位后,帝王心便不由的陡然一沉,一股說不出的孤寂與落寞迅速上升,與此時歡暢的場面形成鮮明對比。
他含笑的看著眾大臣連忙步出自己的坐席,齊刷刷的向自己跪禮。一片紫紅之色,在滿廳堂的燈火照耀下,宛若一朵朵含苞怒放的花蕾。恭謹而歡欣的聲音響透殿堂,直穿過帝王的耳膜,墜入那無底的空洞之中。
“謝主龍恩——”
夜雖已暗沉,可是殿外梅花仍在娉婷靜放。淡雅的香氣緩緩浮動,隨著夜色中輕輕撫過的夜風一起向熱鬧的殿堂內飄去。
崔公公見坐下眾大臣跪禮畢,看向帝王,眼光不由的隨著帝王的余光而緩緩掃過左上位空席,暗吸了一口氣,拂塵一擺,尖聲揚起:“宴起——”那個上位,自帝王登基以來,都是由一個俊雅之人坐著,只是如今卻早已物是人非了。
絲竹聲響起,彩綢飛揚。崔公公看著坐下各位大臣因為緊緊盯視著席坐間那宮女婀娜搖曳的身姿而心花蕩漾起來的目光,有些鄙夷的彎唇笑起。若那個俊雅之人還在的話,這些放肆的目光應該也要自動收斂幾分了吧。
四大內閣,肖洛維因貪污國庫官銀出逃而死于亂賊手中;文叔陽因通敵叛國被捕而斬殺于午門;因為三年戰亂,徐閣老未能如期衣鏡還鄉,而是最后薨于一大堆的各地奏章中,因公殉職;至于殷念遠,在帝王賞無可賞的情況下,明智的選擇了掛印歸隱,不知所終。
殷念遠是治世中最懂得功臣身退的朝官,就因為他太懂得進退了,反而讓帝王怎么也放不開他。已快過半年了,可帝王派往民間各地尋找殷首輔的人馬到現在還未回來。
……
江南的初春,總是要比北方來的快些。當北方還是細雪飄飛時,江南之處早有樹梢吐綠,嫩草展顏了。
因為今日是集鎮上趕集的日子,再加上天氣晴朗,一掃多日來的陰沉灰朦,所以人群熙熙攘攘,吵雜一片。
“鄔兄弟,鄔兄弟。”一句憨厚的聲音直向前方低垂著頭慢慢行步少年傳去。
俊秀少年回頭一看,錯過擁擠的人群,向那滿頭是汗的粗布漢子走去:“張大哥,有事嗎?嫂夫人身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好些了。”粗布漢子滿臉堆笑,“多虧的鄔兄弟開的藥方,我家那口子還好了起來。”
“那就好。”少年放心的笑了笑,眉目如月,看得讓人如沐春風,卻也有種說不的清淡之氣,無形中將人隔絕在外,“那藥不能間斷,要繼續服用才能好的更快。”
“是是是。”漢子笑著,忙將手中抱著的一只雞給送過去,“上幾次你都沒有收過我們醫藥費,所以這只雞你無論如何都要收下,算是我們的一點心意。”
少年搖了搖頭道:“還是留給嫂夫人補身子吧,她身子弱,要多補補。”
“會得,會得。”漢子連忙將雞塞入少年手中,“家里還有好幾只雞,在補著呢。這只你就先收著。啊,我還有其他事要忙,就這怎樣了,我先走了。”像怕被什么追似的,急沖沖調頭就走。
少年擰著雞,無奈的搖頭看著遠去的粗布漢子,低下頭,轉身繼續向前走去。
這個集鎮不大,從頭就可以看到尾;這個集鎮也不是很富有,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沒有一個;但這個集鎮很祥和,沒有太多的繁雜。所以這也就是為何殷念遠在半年前無意從這兒進過時會選擇它的原因。
“大哥。”少年走出擁擠的人群,向街道旁一間小小的茶肆里走去,沖著柜臺前優雅自如沖茶泡茶的俊雅男子微微揚聲叫道。
少年這么一叫,讓茶肆中的茶客都不由的轉頭看向提著一只雞進來的少年。
“回來了。”俊雅男子輕輕放下茶,看向少年手中那只雞,笑道,“這又是誰人送的?”
“是三里村的張大哥。”少年無奈的說道,看著自己手里提的雞,又看了看俊雅男子,眉目間有些猶豫。
男子笑意溫潤的搖了搖頭,道:“放心,張嬸在后廚院,你將雞給她就是了。”
少年點了點頭,提著雞,低下頭轉身往里邊走去。
這對兄弟,是對異性兄弟,長者姓殷,少者姓鄔,是打從北方來的,滿口的京腔味兒。雖說才搬到這里不到半年,但是全鎮之人基本上都認得他們。且不談他們兩人出眾的外貌上,便是他們其他方面,也是讓人無法忽視。少者善于替人醫治各色病痛,卻不知是腦筋不大靈光或是怎么的,時常忘了向他人要醫藥費,便是要了,也是只是象征性的收收,常常做著虧本的買賣。至于大的,則是太過精明,看這間茶肆就知道他是個茶商,常常以底價收集全鎮分散的茶葉,歸類統一后交給一對住在城里的夫妻高價販賣出去。
“君同,不要呆在廚房。”殷公子殷念遠不禁對這離去的背影囑咐道,似乎很不放心般。
“哦。”少年沒有回身,只是點頭算是應了。
這般的吩咐,在坐的茶客都不由的會心笑起。鄔君同什么都好,就是不能進廚房。在廚房里,他除了幫倒忙外也就什么也不會了。第一次進廚房弄膳食,便險些將廚房給燒了。第二次進廚房說是幫張嬸殺雞,雞沒殺好,卻弄的滿廚房都是雞血。第三次,他說是幫張嬸切菜,可誰知他卻老往自己手指上切去,弄的張嬸驚嚇不已。殷公子一氣之下,便向鄔君同三令五申了起來:若無殷公子的允許,鄔君同絕不許進入廚房半步。
“殷公子啊,你也年歲不小了,有沒有想過娶房媳婦?一直這么照顧你家幼弟也不是個辦法啊,再說你家幼弟也不小了,他也該學會自己照顧自己了。”有茶客看著鄔君同離去后,便忙向柜臺前貴氣的殷公子說道。
殷念遠只是淡淡一笑,滿目清和:“是曾想過,但也得等他成親了在說。”
茶客訕訕一笑,也就低頭繼續喝起自己的茶來。
殷公子雖無心于自己的婚事,可對自己小弟可是關照的要緊。全鎮的姑娘都讓殷公子挑了個遍,就是沒一個讓他滿意。其實他那哪是替鄔君同挑媳婦,分明是在挑全能的丫頭。首先要外貌出眾,不能差鄔君同太多。但大伙想想,鄔君同那模樣,簡直比女人還要來得好看幾分,這又哪挑的到什么。好不容易被他找到了兩三個差強人意的好姑娘,卻又要精通琴棋書畫。這還不打緊,后面還有更苛刻的要求,要會些武藝功夫,可以保護鄔君同。這不分明是在強人所難嗎?就算他全天下的尋找,怕也是找不到半個。
“殷公子,聽說你是從北方來的。可有曾見過那個殷首輔大人……不,是逍遙侯才對。”另外一個茶客看著殷公子,問道。雖說他是聞著茶香第一次才來,但他總覺的這殷公子不是尋常之人。一身粗服,根本掩蓋不了他殷公子談吐舉止間透入的貴雅之氣。對于每一個人,這個殷公子雖都是一向的溫文有禮,卻也總會與他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絕不更緊一步。
殷念遠搖頭道:“逍遙侯是何等尊貴之人,如我一介小民,又怎會見過他。”
“可是殷公子于逍遙侯同姓,難道你們不是本家嗎?”茶客依舊問道。
殷念遠眉目微挑,打量著那個今日才進來的茶客,客套的笑道:“也許八百年前是本家。”
茶客似乎未感覺到殷念遠話語中的疏冷淡漠,依舊笑著道:“德馨公主本姓為鄔,是逍遙侯未過門的妻子,半年前也隨著逍遙侯一起消失了。而殷公子的幼弟也姓鄔,實在是太巧了呢。”
如此一語,弄的殷念遠的眸光越發的凌厲了起來,只是臉上依舊掛著笑,笑意依舊溫潤如春風:“的確是很巧。不過我不懂你的話外之意?你是想隱射什么嗎?”
殷念遠依舊坐在柜臺前未動一步,依舊是笑意溫潤,話語清河,但這個茶客卻莫名的打起寒顫。
“沒……沒隱射什么,我只是覺得好巧。真個是無巧不出書了。”茶客連忙打起哈哈。
這個殷公子,似乎得罪不得。難不成真的是……茶客不由的悄悄向先前那個少年離去的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