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鳳來儀（15）
    六月，正是一年中京城最熱的時(shí)候。
    今兒, 少有人行走的街道上, 到處都擁堵著人。沒錢的, 擠在路邊瞧。有錢的，一個(gè)個(gè)的在街道兩邊的店里。或是酒樓, 或是客棧, 或是茶館，哪怕是別的鋪?zhàn)樱灰卸咏ㄖ? 一個(gè)個(gè)的都精明的把地方給騰開，有的是人出高價(jià)愿意租賃。更有那沿著主干道的街道兩邊, 沒主兒家的地方, 都被搭建上的涼棚，門口都有小廝伙計(jì)守著，好些掛著竹簾子的, 里面都是女眷。
    京城里出現(xiàn)了這難得的萬人空巷的場景, 為了什么呢？
    今兒, 為質(zhì)子的太孫回來了。
    都盼著等著, 看一眼太孫。看一眼被帶回來的北康質(zhì)子。早早的, 街道兩邊, 樓上樓下都是人。更有那淘氣的小子, 不懂禮儀，也沒人管束，都竄到樹上, 騎在樹枝上往下瞧呢。雖然根本不明白太孫是啥，但并不妨礙他們瞧熱鬧。
    太孫今兒就要進(jìn)城了。
    別小瞧小老百姓的消息渠道。上街上問問去，有幾個(gè)不知道昨兒太孫就到了京郊了，就駐扎在城外的？
    更何況昨兒半夜，皇城里旨意頻出，一道道的都往城外送去。
    送的是啥，具體的小老百姓是真不知道的。但只憑著，馬蹄兒聲一晚上不曾停歇。天不亮，又是掃街，又是凈道的，就能猜出個(gè)□□不離十來。
    果然，天光大亮，圣上下旨了，準(zhǔn)太孫今兒進(jìn)京的事就傳開了。
    一大早，城門開的時(shí)候。文武百官，勛貴宗親，全套的儀仗，浩浩蕩蕩的朝京城外去了。
    靖國的京城，好些年不見這樣的熱鬧了。
    有資格去迎的，好歹都能見見太孫。沒資格去迎的，或是根本去不了的，都在路邊各種店里的雅間坐著呢。多是各家的小輩護(hù)著家里的女眷在此。
    柔嘉坐在最好的酒樓最好的雅間里。這個(gè)位置朝外看，位置是極好的。她輕搖著扇子，面帶笑意，不時(shí)的朝外看一眼。
    對(duì)面的林玉荷撇嘴：“急什么呢？且早著呢。”
    柔嘉笑笑，也不以為意，反把桌上的嫩蓮蓬推到安慶和靜樂兩位公主跟前：“姑姑們嘗嘗，鮮嫩清甜，味兒也還行。”
    安慶抿嘴樂：“我看著柔嘉，就在想咱們這太孫到底是個(gè)什么模樣。”
    柔嘉嬌嬌柔柔，小女兒家。這張臉要是長在太孫身上……那……
    靜樂公主輕笑一聲：“一母雙胞胎，也有那不相似的。這要是不相似還好，這要是長一副一樣的容貌，我是不能想象該是什么樣兒的……但想來，也該是個(gè)俊俏的……”
    林玉荷噗嗤一笑，問柔嘉：“姐姐沒想過扮作男子的樣子試試？”她撫掌，看向兩個(gè)公主，“兩位姑姑覺得呢？”好似想到了一個(gè)好主意似的，馬上叫丫頭：“去成衣店……”
    柔嘉擺手：“快別鬧了，在外面不方便。”
    林玉荷只不依，雅間里頓時(shí)就笑鬧了開來。
    邊上的雅間可能聽到動(dòng)靜，有人開了門探出來瞧了瞧，就縮了進(jìn)去。
    “……怕是兩位公主出宮了，還有東宮的郡主和縣主……”這嬤嬤低聲稟報(bào)，“王妃，要去請(qǐng)過來嗎？”
    武安王妃上官氏朝一邊的母親和嫂子看了一眼：“不必了，來了少不得母親和嫂子不能安坐。”
    上官氏的母親是皇后的嫂子李氏。另外兩人，一個(gè)是侯府的世子?jì)D人王氏，一個(gè)是上官淳的婦人張氏。
    李氏就說：“圣上是個(gè)什么意思？這安慶公主今年可都二十了，還準(zhǔn)備留到哪一年去？”
    武安王妃搖頭：“那是陳家需要操心的事，跟咱們不相干。只需站高看景兒便是。”
    王氏和張氏對(duì)視一眼，知道王妃是不想談這個(gè)話題。
    張氏就不免說起上官淳：“我們家老爺此次跟著去……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了。這一走半年了，連個(gè)口信都沒捎回來。”
    武安王妃眼里閃過一絲笑意，擔(dān)心就好，擔(dān)心了，也叫你們知道知道，上官家到底能依靠誰。
    人沒沒進(jìn)京城，這背后就卷起了風(fēng)浪。
    連后宅的女眷尚且不能幸免，那這站在烈日下，等著太孫鑾駕的大臣們，心里到底是咋想的，那真只有鬼知道了。
    今兒武安王是欽差，代表皇上，親迎太孫的。
    太子也沒來，來的是臨安郡王。
    那這自然，站在最前面的就該是這二位。而武安王是長輩，站在最前面。此時(shí)，他一臉的笑意，跟臨安郡王這個(gè)侄兒說話：“……聽說你早前得了一對(duì)上好的鐵蟈蟈，是常勝將軍……改天帶過來給我瞧瞧，我府里別的沒有，蟈蟈籠子可都是名家珍品，看上的，叔叔送你……可有一樣，不要叫你父親知道。你父親……最是嚴(yán)苛不過。當(dāng)年我玩蟈蟈，被你父親揍的好幾天都下不了床。到現(xiàn)在，都不敢明目張膽的玩兒了。”
    臨安郡王只笑：“那要是叫父親知道了，侄兒只推說是叔叔許了的。”
    “好小子！”武安王哈哈大笑：“給叔叔挖起坑了。”
    叔侄倆有說有笑，引得不少人側(cè)目。
    正說著呢，遠(yuǎn)處的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先是探馬來報(bào)：“……太孫殿下的儀仗就在兩里之外。”
    知道了！不用說都知道了。
    只聽那如奔雷似的馬蹄聲，就知道，到了。
    昨夜的一場過**，對(duì)旱情沒起到什么緩解的作用，倒是使得路上本該飛揚(yáng)起來的塵土，熨帖了起來。
    馬兒跑起來，不至于揚(yáng)起灰塵，臟了這一身剛換上的袍服。
    玄衣繡金龍，扎著明黃的腰帶，頭上是金冠東珠，腳上是一雙登云靴。就連飛舟，也威武不凡起來，馬鞍都是特制的，昨兒夜里連夜給送來的。
    身后騎馬跟著的是四爺、陰成之、陳云鶴等人，能騎馬的都騎在馬上，不能騎馬的，都?jí)嬙谧詈螅隈R車?yán)锫小?br/>     其中還有林雨桐帶回來的一百少年武士，都是一身黑色的勁裝，人人身上都是寶弓長刀，迎面而來的就是凜然的殺氣。
    蒙放帶著五百的親兵，親自‘護(hù)送’著牧仁王子和寶音公主。
    這是此次出使，使團(tuán)帶回來的戰(zhàn)利品。
    但此時(shí)沒時(shí)間關(guān)注那些，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最前面這個(gè)少年身上。
    不知道多少人心里給這位太孫畫過畫像，但等人真的到跟前了，他們才發(fā)現(xiàn)，這個(gè)太孫跟所有想象中的都有些不一樣。
    他雙目如電，自信昂揚(yáng)。面對(duì)這么多人的打量，毫不怯場。甚至一一的迎著目光看過去。
    陰成之輕咳一聲，提醒武安王：“王爺，這便是太孫殿下。”
    武安王干笑兩聲：“驟然一見，有幾分感慨罷了。”
    林雨桐嘴角勾起，下馬便問：“叔王可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而來。”
    武安王微微頷首，指了指香案。
    林雨桐跪在香案之前，行了國禮。動(dòng)作揮灑自如，饒是禮部官員在側(cè)，也挑不出半點(diǎn)有失儀態(tài)的地方。
    等站直了，就扭過身，笑著看向武安王。
    武安王垂下眼瞼，理了袖子衣袍，緩緩的跪下去。
    他這一跪，后面才呼啦啦的跪了一片。
    三跪三叩首，林雨桐這才笑著將武安王給扶起來了，又躬身給武安王見禮，還低聲問道：“叔王，不知道侄兒剛才可有失禮之處？”
    武安王愣了愣，抬眼卻看見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他的心微微一緊，這小子可比他老子道行深多了。
    明明半點(diǎn)不曾客氣的受了自己的禮，卻還一副假惺惺的作態(tài)。
    他嘴角不由的就帶上了幾分意味不明的笑，欠身道：“太孫禮儀周全，哪里會(huì)有失禮的地方？”
    林雨桐一副大驚之態(tài)：“叔叔對(duì)侄兒怎么如此生分？可是侄兒哪里惹的叔叔不快？”
    “不敢！”武安王客套的笑：“太孫為君，國禮當(dāng)在家禮之前。太孫所為極為妥當(dāng)。”
    “叔王如此說……那我就放心了。”她還真就露出一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太孫無需如此小心謹(jǐn)慎。”武安王笑的一臉真誠：“剛回朝，有些事上，有點(diǎn)瑕疵，也是在所難免的。如果真有拿不定主意的，臣不敢推辭，太孫盡管直言便是。臣自當(dāng)竭盡全力……”
    話沒說完，林雨桐就眼睛一亮，直接打斷道：“叔王這么說，我就安心了。之前還真有一件兩難之事，不知道該如何辦才好。既然叔王這么說了，那便交給叔王處置。”
    說著，就朝林諒打了一個(gè)手勢，然后林諒帶著人，將一直壓在馬車上的上官淳給請(qǐng)了過來。
    一路上好吃好喝伺候著，又在馬車?yán)锎糁拗屏俗杂伞３粤怂顺裕瑢?dǎo)致的結(jié)果就是除了陰家父子天生麗質(zhì)沒被曬黑之外，就數(shù)上官淳最白。不光是白了，還胖了不止二十斤。圓圓潤潤的被帶過來了。
    他先是莫名其妙的被帶過來，然后看到這樣一個(gè)陣仗，就不知道該怎么反應(yīng)了。
    他團(tuán)團(tuán)的對(duì)著上司同僚行禮好似也最多換來別人的一瞥。所有的人都關(guān)注著太孫那邊。
    見太孫跟武安王小聲的說話，越說武安王的臉色好似越是難看。
    這到底是說的啥？
    上官淳其實(shí)心里對(duì)林雨桐是真心犯怵的。
    林雨桐臉上帶著幾分為難：“……臨戰(zhàn)畏敵……這樣的事，偏還是祖母的娘家人。處罰不是，不處罰也不是。那么多人都看著呢，我這輕不得重不得……叔王，您看，該如何處置。其實(shí)事情已經(jīng)過了，這段時(shí)間我也只叫他禁足，算是迷了大家的眼。可這人到底是丟到外頭去了。您把人給祖母送去，叫祖母管教管教，侄兒那就感激不盡了。”
    武安王的拳頭捏起來又松開，這是處罰了自己的人還不算，還得把人這么送到自己面前，叫自己最后再給補(bǔ)上一刀。
    不罰？不足以服眾。
    處罰？那就是今兒把臉湊上來叫太孫打的。
    武安王對(duì)著上官淳抬起就是一腳：“這樣的東西，就是打殺了也活該！母后那里自有本王去說。”
    那就隨你吧。
    林雨桐笑著點(diǎn)頭，好似還同情的看了一眼上官淳。然后跟臨安王簡單的說了兩句。朝著幾位宗親閣老見了禮，不能多耽擱，皇上還在宮里等著呢。
    這一匯合，場面更大。
    老大人們上了轎輦，林雨桐卻堅(jiān)持騎馬。
    一進(jìn)京城，到處都是歡呼之聲。歡喜的不光是太孫歸來，歡喜的是緊跟著太孫身后的轎子里，帶來的北康的質(zhì)子。
    揚(yáng)眉吐氣啊！
    “來了來了！”林玉荷趴在窗戶口朝下瞧。
    柔嘉用扇子遮住臉，探出頭去。這一看之下，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這便是哥哥嗎？
    不像啊！
    她使勁的盯著那張臉瞧：微黑的膚色棱角分明的臉，劍眉鳳眼高鼻薄唇。
    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出這張臉跟自己有相似的地方。
    但不得不說，哥哥是個(gè)美男子。
    不是那種書卷氣的貴公子，是那種渾身都洋溢著男子氣概的美男子。
    林玉荷心里酸酸的，嘟囔道：“一點(diǎn)也看不出來是雙胎。”說完又問安慶公主，“二姑說呢？”
    連著問了兩聲，都不見安慶應(yīng)答。
    靜樂噗嗤一笑：“叫我看看二姐這是看什么呢……看的這么入神……”
    太孫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專注的到底看誰呢？
    安慶也沒不好意思，對(duì)著靜樂輕哼了一聲：“別胡說八道啊。”
    林玉荷順著兩人的視線看過去，找尋白衣人。
    繼而臉不由的一紅，心里對(duì)安慶公主不免多了幾分鄙夷：那么大年紀(jì)了，看上一小少年。還要臉不要了。
    她摘下腰里的荷包朝白衣少年扔去，“接著！”
    四爺抬頭，頭微微的偏了偏，沒打到頭上卻落懷里了。然后他抖了抖袍子，荷包就落地上了。
    上面看著的女眷不由的愣了一下之后，都哄笑開了。
    林玉荷一張臉氣的紫漲：“那到底是誰？去打聽打聽！”
    安慶公主抿嘴笑：“那是陰家的孩子。他的父親便是京城第一公子。倒是也沒辱沒了他父親的名頭。”說著就起身，“太孫只怕快進(jìn)宮了。咱們也該回了。晚上的宮宴，可不好缺席的。”
    女眷正式的活動(dòng)之前，是要好好的拾掇一翻的。
    柔嘉也就起身了，帶著林玉荷一起上了馬車。
    林玉荷氣不順，說話也不怎么好聽：“太孫其實(shí)跟父親挺像的。大姐你呢？像誰呢？”
    柔嘉將臉偏向窗外，心里沉甸甸的說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嬤嬤總說，母親對(duì)自己冷淡是因?yàn)樽约焊绺缣窳耍姷阶约壕蜁?huì)想起哥哥。
    那就證明，小時(shí)候兩人確實(shí)是非常像的。
    可人難道長著長著，就不像了？本來一男一女，不可能完全一樣。但這要說完全都不一樣，這也不對(duì)吧。
    本來心里就不得勁，林玉荷還在一邊不停的嘟囔：“……怎么會(huì)不像呢？真是咄咄怪事！”
    柔嘉的面色一下子就冷下來了：“你到底想說什么？說太孫是假的！”
    林玉荷吃癟，“我可沒這么說。”
    “那你是想說我是假的？”柔嘉嘲諷的一笑。
    林玉荷又縮了，這話她更不敢說。要是假的，早有人說了！
    柔嘉見林玉荷縮了，氣息稍微平順了一些。
    面上不顯，但其實(shí)心里多少是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給嚇著了。
    這位哥哥跟父親的五官長的相像，他是做不了假的。
    如果他做不了假，那假的是誰？
    她搖搖頭，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這張臉?biāo)降纂S誰了？
    “隨了你父親了。”宣平帝看著站在面前的孫子，面帶笑意，“確實(shí)是長的隨了你父親了。”
    太子眼圈還是紅的，微微欠身，面上卻無多少表情：“父皇說像，那必是像的。”
    林雨桐這是第一次見林承運(yùn)，也是第一次見林平章。
    兩人都說自己的長相，像這個(gè)像那個(gè)的，也不知道有沒有人說過，其實(shí)他們父子倆，長的也挺像的。
    這么想著，她就不由的笑道：“孫兒倒是覺得，孫兒這張臉其實(shí)像皇祖父的地方應(yīng)該更多些。”
    將他們父子相似的事，點(diǎn)了出來。
    宣平帝眼里閃過幾分悵然：“你父親小時(shí)候，也有人這么說。”
    太子垂眸一句也不言了。
    林雨桐看了太子一眼才道：“如今沒人說了，不是因?yàn)椴幌窳恕６撬麄兌疾桓抑币暿ヮ仯桓颐胺庚埻恕！?br/>     這樣啊！
    宣平帝哈哈就笑，“是啊！如今朕可不就是想聽真話越來越難了。所有人都只說朕想聽的……”
    想聽的？
    那就是說太子跟他像的事，大家都覺得這是他不想聽的唄。
    “可見這揣摩圣意也未必都能揣摩對(duì)吧。”林雨桐仿若不知道他們父子不合一般：“這子肖父如何會(huì)惹皇祖父不快？只怕不是皇祖父想多了，而是有些大人他們想的太多了……”
    宣平帝笑的更歡實(shí)了，他指著林雨桐：“孫兒啊！你是什么都敢說！真該叫那些大人們進(jìn)來聽聽，聽聽朕的孫兒都是怎么評(píng)價(jià)他們的。”
    不用進(jìn)去，咱們?cè)谕饷婢吐牭靡姷摹?br/>     此處是奉先殿。皇上帶著太子太孫，在里面給列祖列宗上香。皇家三代里面說的每個(gè)字，站在奉先殿外面的大人們都聽的真真的。
    這些大人們有時(shí)候一兩個(gè)月都未必能見皇上一面，又何曾聽過皇上這樣的笑。
    好些年了，都沒有過了。
    今兒太孫回來了，祖孫三代聽起來相處的卻頗為融洽。
    可這融洽不融洽的，卻真只有當(dāng)事人才知道。
    林雨桐注意這父子二人，全程兩人都沒有眼神交流。父子間的隔閡，都已經(jīng)到了不加掩飾的程度了。
    宣平帝把手遞給林雨桐，扶著林雨桐的手，“祖父老了……不服老不行了。”
    太子的手在袖子里就攥緊了，這是看見‘太孫’年少，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又觸動(dòng)了心病了吧。
    孩子今兒才回來。
    林雨桐卻仿若沒聽懂這話似的，攙扶著宣平帝的胳膊的時(shí)候，她的手微微的僵硬了一下。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三個(gè)呼吸的時(shí)間，才緩緩的放開。然后接話道：“皇祖父，孫兒這輩子佩服的人只有兩個(gè)，您知道是誰嗎？”
    宣平帝意外的挑眉，他沒想到自己這孫子沒接這一茬，反而反手又拋過來另外一個(gè)。他好脾氣的笑笑：“佩服的人……兩個(gè)？這倒是有趣了。”
    一個(gè)身為‘太孫’的人，在一個(gè)君王的面前，卻說佩服兩個(gè)人。
    他倒是想聽聽，除了自己，另一個(gè)人究竟是誰。
    林雨桐就笑：“第一個(gè)，孫兒佩服的是畢蘭可汗。第二個(gè)，是皇祖父您。”
    哦！是他啊！
    把他擺在第一位，是因?yàn)檫@孩子記憶里接觸的第一個(gè)君王，就是畢蘭可汗。
    宣平帝理解的點(diǎn)頭，并沒有因?yàn)榘阉旁诘诙邜溃骸耙淮鷹n雄，當(dāng)?shù)闷鹉愕呐宸！鞭D(zhuǎn)而又問：“你佩服他什么，又佩服朕什么呢？”
    林雨桐沒直接回答，反而說起了畢蘭可汗受傷到最后被殺的事，盡量用簡潔的話把這事從頭到尾的說了一遍。
    這樣的事都是極為隱秘的。別說使團(tuán)不知道，就是北康知道詳情的都不多。
    從圍場刺殺，到云姬投毒，最終怎么被刺殺而亡，哪怕說的簡潔，可只這么聽著，也知道這里面有多少驚心動(dòng)魄。
    林雨桐的語氣平淡的很，還是那么一副聊家常的語氣：“……他自斷一臂……卻已經(jīng)能威懾眾部……孫兒覺得，畢蘭可汗的一生作為，只看這些部眾的反應(yīng)便知道了……他是北康當(dāng)之無愧的王。”說著，語氣一轉(zhuǎn)，笑道：“孫兒也佩服祖父……二十年拱手而治……又有何人可比？”
    太子意外的看了‘兒子’一眼，怎么也沒想到，她敢這么說。
    什么叫二十年拱手而治？！
    說好聽點(diǎn)，這叫無為而治。說難聽點(diǎn)，這就是二十年不怎么上朝的昏聵君王。
    為何遠(yuǎn)在北康為質(zhì)子的太孫佩服皇上，偏還是佩服這一點(diǎn)？那是不是說明他這昏聵的行徑，在北康是人人皆知的事。
    還有那所說的畢蘭可汗的事。
    畢蘭可汗是怎么死的？死在誰的手里的？
    那是死在寵信了半輩子的女人手里的！
    這些話不細(xì)想沒問題，但這越是細(xì)想，只覺得這話里句句都是玄機(jī)。
    宣平帝慢慢的變面無表情了。在一邊伺候著的馮千恩和李長治不由的多看了這位太孫一眼。
    這到底是傻還是憨？
    怎么就敢說出這么一番大逆不道的話來。
    大殿里靜悄悄的，一時(shí)間都沉默了起來。
    宣平帝輕笑一聲：“好啊……真好……”
    “祖父。”林雨桐臉上依舊帶著笑，“孫兒最想說的一句是畢蘭可汗沒老，他自己更沒覺得他老了。但是他卻死了，死在老了之前……”
    這話……宣平帝一時(shí)之間就愣住了，這話是什么意思？
    林雨桐緩緩的松開扶著宣平帝胳膊的手，朝后退了兩步，欠身不再言語了。
    宣平帝眼神閃了閃，擺擺手：“去長秋宮吧。你祖母和你母親都等著你呢。叫你父親送你過去。這宮里……你不熟悉……”
    林雨桐跟在林平章身后行禮，然后慢慢的退出去。
    宣平帝揉了揉額角，問一邊站著的馮千恩：“太孫最后那話是何意？聽出來了嗎？”
    馮千恩低聲道：“老奴這就傳太醫(yī)……”
    “不必。”宣平帝深吸一口氣，“明兒吧。今兒就算了。”
    馮千恩意外了一下，看來主子對(duì)太孫……要比對(duì)太子寬容的多。
    從奉先殿出來，一路往長秋宮去。
    路上，林平章才有時(shí)間細(xì)細(xì)的看林雨桐，然后露出幾分悵然的笑來：“回來……回來就好……”
    林雨桐伸手?jǐn)v扶著他，太子的身體確實(shí)是孱弱。
    積勞成疾啊！
    “您該善自保養(yǎng)才是。”林雨桐在太子面前就自在多了，“除了身體確定是自己的，其他的誰能確定最后落到誰手里去了。為了不知道會(huì)不會(huì)屬于自己的東西，把自己給折騰壞了，到底圖什么？”
    這孩子！
    “不可這么說話。”林平章說著又笑，笑完又嘆氣：“你最后跟皇上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在老了之前死了。
    這明顯是意有所指啊。
    林雨桐見伺候的人離的遠(yuǎn)，這才低聲道：“皇上中|毒了……”
    太子的腳步一下就頓住了：“什么？”
    林雨桐攙扶著他繼續(xù)往前走：“您別擔(dān)心，不要命。不知道是有人故意謀害……還是皇上不小心沾染上的……”
    哪里有不小心沾染上的毒？
    這也就是林雨桐想不明白的地方：“有點(diǎn)輕微中|毒的癥狀，但不像是故意被下|毒。”
    這聽起來怎么這么別扭呢？
    林平章拋開這個(gè)疑問，就先問：“你怎么知道的？”
    “姑姑身邊的林厚志，是我的師傅。”她這么解釋。
    林平章就不再問了，這個(gè)人他知道，不光是熟讀四書五經(jīng)，在某些方面的造詣，確實(shí)很深。
    “知道是什么毒嗎？”太子追問了一聲。
    林雨桐有幾分遲疑：“像是接觸過某種對(duì)身體有害的物質(zhì)……沒細(xì)查，不敢貿(mào)然下結(jié)論。”
    太子點(diǎn)頭，沒問為什么要直接告訴皇上這種蠢問題。
    這事不說出來才是最笨的辦法。
    既然已經(jīng)中|毒了，那太醫(yī)診出來也不過是遲早的事。而林雨桐的師傅是林厚志，這個(gè)又不是秘密。林厚志是誰，有什么本事，別人不知道，皇上還能不知道嗎？那就是他培養(yǎng)出來的。
    此事由她說出來，不過是提早一步。但這一步提早，卻叫皇上看到了太孫至少對(duì)他沒有更惡毒的心思。這也就是東宮的一個(gè)態(tài)度了。另外，這將事情爆發(fā)出來之后的可能牽扯出東宮的隱患去除了。跟畢蘭可汗的死并在一塊兒說，很容易誤導(dǎo)人，將矛頭直指受皇上寵愛和信任的華映雪。
    膽大！心細(xì)！
    利弊只一瞬間就算計(jì)的清清楚楚。
    林平章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走！見見你祖母，也見見你母親……”
    太子妃就在皇后的邊上，有些坐立難安。
    那么多人都看見太孫了，只自己這個(gè)母親，卻始終都沒見到。
    想見，可到了跟前，卻又怕見。
    外面急促的腳步聲跑來，緊接著是稟報(bào)聲：“太子殿下到——太孫殿下到……”
    太子妃蹭一下就站起來，也不顧得皇后，拎起裙擺就朝外跑出，跑到大殿門口，正好看見正在上臺(tái)階的父子二人。
    沒錯(cuò)！這一刻，她恍惚了。
    想象過無數(shù)次，兒子跟丈夫這么說說笑笑的朝她走過來的情景。
    如今，這一幕來了，就在眼前，卻叫她恍然了。
    她叫了一聲：“梧兒……”然后眼淚就順著臉頰往下流，“梧兒……”一聲接著一聲。
    長秋宮伺候的跪了一片，總有人偷摸的抬眼打量。
    誰的心腸也不是石頭做的。
    看到這樣的太子妃，叫人心里都怪不是滋味的。
    太子反手抓了女兒的手攥了攥，“你母親……”
    “明白！”林雨桐上前，規(guī)規(guī)矩矩的跪在太子妃的跟前，“母親，我回來了。”
    一句‘我回來了’，把太子妃拉進(jìn)了現(xiàn)實(shí)。
    可這卻叫她更難受了，‘桐兒’兩個(gè)字壓在胸口，卻一個(gè)字都不能往出吐。只把跪著的孩子使勁的往懷里摟，偏還不敢在長秋宮這樣的地方大聲嚎哭，那只有壓抑的嗚嗚聲，聽的人心里碎碎的。
    太子到底是上前，伸手將太子妃往懷里摟了摟，手搭在閨女的腦袋上：“別哭了。孩子回來了……你看看她……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
    太子妃想擦了眼淚，可這眼淚卻怎么也擦不干凈。林雨桐干脆站起身來，她要比太子妃高出半個(gè)頭去。就接過帕子給太子妃擦拭：“快別哭了，祖母該笑話了。”
    說著，一手拉著父親，一手拉著母親朝大殿里去。
    進(jìn)來才發(fā)現(xiàn)，皇后比太子妃哭的還厲害。就坐在那里，任由眼淚那么掉。不聲不響，不言不語的。
    太子嚇了一跳：“母后！”
    皇后卻帶著淚笑了起來，朝林雨桐招手：“到祖母跟前來，叫祖母看看你。”
    林雨桐松開太子妃的手，走過去，跪在皇后跟前：“孫兒見過祖母。”然后起身，接著再拜：“孫兒替姑姑給皇祖母請(qǐng)安。”
    一提長寧，果然，皇后勉強(qiáng)止住的眼淚又下來了，“起來！起來！要請(qǐng)安，我等那孽障回來請(qǐng)安。好孩子，你且起來吧。”然后又說太子妃，“你該知足了。好歹你的孩子回來了……”可我的孩子依舊在天涯海角。有生之年，母女能不能再見面，還都不知道呢。
    太子妃朝著涼州的方向跪下：“長寧……謝謝……”
    謝謝你！
    真的謝謝你，在那樣的境況下，把這孩子給養(yǎng)活了。
    林雨桐插科打諢，勸了這個(gè)勸那個(gè)，最后說起了涼州的生活，才把兩個(gè)人給勸下，“……常聽姑姑說長秋宮的菜……可喜樂她們做的根本就不地道……姑姑只說也就是勉強(qiáng)能入口……遠(yuǎn)不如長秋宮的正宗……”
    “傻孩子。”皇后忙叫人傳菜，“有手藝沒食材也是白搭。這就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喜樂她們的手藝我是知道的，都是極好的。可憐你們姑侄這么些年，只怕連飯也吃不飽吧？”
    “羊肉牛肉是不拘的。肯定是夠吃的。”林雨桐就說，“倒是米粥稀罕些。孫兒小時(shí)候就盼著生病呢，生病了就能頓頓喝米粥了……”
    這話叫太子妃又幾乎淚崩。
    吃了飯，皇后叫母子二人去偏殿歇息，留了太子在宮里說話。
    “長寧那邊，你得多費(fèi)心。”皇后就說：“朝上為涼州的事吵的不可開交。你這個(gè)做哥哥的，這個(gè)時(shí)候無論如何也要搭把手。別叫弄些亂七八糟的人過去，給你妹妹添堵。”
    林平章遞了茶過去：“這些哪里需要母親提。兒子是那么不知道好歹么？不說長寧把梧兒撫養(yǎng)長大，且教養(yǎng)的那般出色。就只長寧在涼州穩(wěn)一日，太孫就多一個(gè)依仗這一點(diǎn)，兒子都不會(huì)大意。只是……母親，若是二弟要爭……母親不需要?jiǎng)瘛２还苁撬娜诉€是我的人，在涼州都得敬著長寧。要是兒子在這事上太獨(dú)斷專行了，只怕父皇那里且過不去呢。”
    皇后點(diǎn)頭：“平澤是胡鬧！皇上一直不喜上官家，結(jié)果呢？他先是非死活就看上了你們表妹，如今又……”
    這話林平章沒法接，只笑了笑：“他也是大人了，有自己的思量。”
    皇后看了大兒子一眼，也就不再繼續(xù)這個(gè)話題了。只道：“既然梧兒回來了……你自己行事也要注意一些了。柳兒也是好孩子，但一個(gè)郡王的爵位，你這個(gè)父親也不算是虧待他了。再要是偏疼庶長子……有時(shí)候，也不光是陳氏的問題……你那個(gè)側(cè)妃，也是大有問題的。她有倆孩子，顧著孩子的面子，我不好申斥她。但你這心里要有數(shù)……”
    林平章低頭受教：“兒子嫡子嫡女俱全。那些發(fā)生在兒子身上的事，兒子不會(huì)再叫它重演。”
    皇后嘴角就抿起來了，然后嘆了一聲：“你去側(cè)殿，看看那母子倆吧。你媳婦不容易……”
    她是不容易？
    可誰又容易了？
    都不容易啊！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