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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場之爭


  下課的時候,夏知白聽見門外一陣騷動,她好奇得望過去,陸奚站在外面的走廊上,陽光灑在他的發頂,勾勒出一個完美的側輪廓。

  夏知白抱著本子走出教室準備往上下節課的教室走。

  “你等等。”陸奚叫住了她。

  她疑惑得看了看四周圍:“什么事?我們不是說好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嗎?你為什么又來找我麻煩?”

  “呵。”他發出一聲淡淡的笑聲,“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是劉校長讓我來的。”

  那天,他幫老師整理學生檔案室,正巧就碰上了校長,校長便說起學校里有些同學在準備義演的事情,讓他也去試試。

  “陸同學,別總待在那個冷冰冰的實驗室,要不就是與那些厚得能砸死人卻又沒有人情味的書相伴。你是個年輕人,應該有些歡樂的活動,”他說起話來眉毛都仿佛在跳舞。

  陸奚謙遜地笑著,心里卻想“學哲學人怎么可能懂得實驗室的樂趣。”他實在不能理解劉校長所說的“歡樂”,他可不認為一群人擠在一起像傻瓜一樣哈哈大笑是什么“歡樂”的事情,那這只會讓他覺得大腦喪失了意義。實驗室才是保持頭腦清醒,做有價值的事情的地方。

  但表面上他還是沒有拂他的意:“我很樂意去。”

  校長點點頭,當他一只腳跨出門口,卻又回過了頭來:“對了,你是不是在想一個學哲學的老家伙可不懂實驗室的樂趣。”

  被說中了心中所想的陸奚有些心虛得說:“沒,沒有。”

  “是嗎?知識固然有趣,一生一次的青春同樣也很有趣。”校長笑著聳聳肩,離開了檔案室。

  陸奚感覺有些不自在,劉校長是學校里最難以討好的家伙了,他那雙看似和藹的眼睛在陸奚覺得更多的是銳利,似乎總是能輕易看透他的心思。

  “你是劉校長找來的?”夏知白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嗯。”

  夏知白感到奇怪:“可你為什么不拒絕呢?”

  他彎下腰,湊近了她的臉,她甚至可以看清楚他上眼瞼濃密的睫毛,他笑了笑,吐出涼涼的氣息:“我對你挺好奇的。這算理由嗎?”

  她是個奇怪的女孩,無論言行舉止,還是其他。

  “好奇?為什么對我好奇?”她有些不自覺得后退了兩步。

  陸奚勾了勾唇:“既然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那便互相拿出點誠意吧。我可以幫你們,那你,是打算拒絕還是接受呢?”

  “如果我拒絕是不是會顯得沒有誠意?”她問,倏爾又笑起來,“我接受。”

  他淡淡得瞟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

  “你是怎么讓劉校長愿意幫你的?他可不容易討好。”

  “討好?我和你不同,與人交往的時候不會只想著利益。”

  夏知白知道上次他被她擺了一道,必定是咽不下那口氣要找回場子的。但礙于他是劉校長找來的人,輕易也不能打發走,所以只能小心提防。

  “你們不在學校里排演嗎?”陸奚被夏知白帶到一個糧倉前,感到十分不解。

  夏知白陰陽怪氣地諷刺道:“這就得問你的好學妹們了。”

  陸奚忽然想起來之前菀青說過有個著名的外國樂團在日本演出,她寫了十幾封信才邀請到他們來中國演出,會臨時借用一下滬江大學的場地。看來借用的是戲劇社的場地:“她只是希望滬上的青年們也可以欣賞到正統西洋音樂會。”

  她別有意味得看了他一眼,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當然覺得她什么都好,什么都情有可原:“我不與你爭辯這些。”

  米倉里彌散著一股淡淡的霉味兒。

  陸奚手掩在面前扇了扇。

  “學長?”其他人對于他的到來有些驚奇。

  他露出習慣性的無害的笑,“是劉校長讓我們過來的,聽說你們演員不夠,不知我有沒有榮幸可以參與。”

  “當然,學長你能來幫忙我們當然很高興。”虞書峣道。

  陸奚還想說什么,未來得及開口,一本本子就砸了過來。

  夏知白實在看不慣他的虛偽。

  他一手接住了本子,修長的手抓著劇本放了下來,露出臉,看向她。

  “誒呀,不好意思。你沒事兒吧?”夏知白故作驚訝。

  “沒事。”他當然知道她是故意的,不過也懶得和她計較。

  “那就好,你看一下劇本吧,你的角色是冥王哈迪斯。”

  來自冥府,溺于黑暗的哈迪斯。

  暖黃色的陽光打進來,給米倉里罩上了一層朦朧的圣光。

  哈迪斯將珀耳塞福涅帶入地獄,想娶她為冥后,珀耳塞福涅卻思念母親,只想回家。

  “如果找不到我的女兒,那么大地將永遠荒蕪。”德墨忒爾遍尋女兒不得,于是讓大地陷入寒冬,威脅宙斯。奧林匹斯山上的宙斯無奈,只能讓赫爾墨斯去尋找。哈迪斯是奸猾之輩,口頭答應了放人,卻偷偷誘騙珀耳塞福涅。

  “我可以放你走,珀爾塞福涅,但是在此之前,你愿意接受這個嗎?”陸奚手里拿著一個石榴,眼中仿佛盤旋著一條來自伊甸園的蛇,吐著信子蠱惑著未經世事的少女。

  米倉的環境逐漸改變,變成了幽暗的地府,夏知白一瞬間仿佛真的成為了珀耳塞福涅,接過來吃下了石榴籽。

  希臘神話總是帶著濃濃的宿命感,主角總也逃不了天意弄人。

  “這么明顯的陷阱怎么也會跌進去呢?”夏知白一邊剝石榴一邊嘀咕。

  “或許她知道這是陷阱,只是愛情使人盲目。”

  陸奚站在她身后,語氣里帶著對被甜言蜜語和姣好皮囊沖昏頭腦的女人的輕蔑。

  “愛情?你覺得她是因為愛上了哈迪斯才故意吃下了石榴?”她停下來手里的動作,“哈迪斯誘拐了珀爾賽福涅,使她墜入黑暗,自由被禁錮。那可不是愛情,是自私的占有欲,拜托,現在是新社會,男女平等,像這樣極端的男性強權就見鬼去吧。腦子正常的女人才不會愛上一個掠奪者,并且愿意和他住在下水道。”

  陸奚輕笑了一聲不置可否,卻伸手拿過了她手里的石榴:“別吃道具。”

  她把手在手帕上蹭了蹭,不得不說,這個道具石榴還挺好吃的。

  “你們知道哪里有便宜的綢布莊嗎?”現在萬事俱備就差服裝了,于是夏知白問大家,她來到這個時代不過幾個月,也沒有多余的錢光顧服裝店和綢緞莊,所以對這一塊兒一點也不清楚。

  周舒望和謝雨眠是外地人,商子嶺則是兩耳不聞窗外事。所以也是一問三不知。

  “我知道。”陸奚突然說。“這樣,我帶你去吧。”

  “你?”她有些懷疑,像他這樣沒有煙火氣的人看上去可能連米價都不了解:“你告訴我地址就好,我自己去。”

  “還是我帶你去吧,地方不好找。”

  “好吧,那麻煩你了。”夏知白也不好再拒絕,只能和他一起去。

  昨晚上海落了一夜的雨,打落的梧桐葉鋪滿了街道。

  夏知白和陸奚一前一后走著,都默默無言,兩個劍拔弩張的死對頭如今和平得走在一起,夏知白實在覺得氛圍有些奇怪,她踩著金黃色梧桐落葉,耳邊是咔嚓咔嚓枯葉碎裂的聲音。風吹過,樹上積蓄的雨水嘩得撒下來。

  “啊!”

  透心涼的雨水滴到后脖頸上,夏知白尖叫著跑開了,陸奚回頭看她,忍俊不禁得嘴角邊掛上了淡淡的笑意。

  夏知白瞪了他一眼,覺得自己真是倒霉,兩個人走在同一條路上,怎么偏偏是她被雨淋。

  他們到了華界的老街,灰蒙蒙的霧氣籠罩著的街道,曲曲折折的道路與租界的大馬路相比有些逼仄,兩邊是明清風格的鋪子,老藤攀上飛檐翹角,馬頭墻上帶著時光的斑駁。街邊的一鍋生煎剛出爐,香氣立刻便溢滿了整條街道。

  夏知白從口袋里掏出銅板蹦蹦跳跳地跑過去:“老板來十個生煎!”

  “好嘞。”店家用小鏟子將生煎鏟進油紙袋遞給她,“您拿好!”

  “謝謝。”夏知白接過來,咽了口口水。

  陸奚和她并排走著,他看著她手指被生煎包沾得油膩膩的,亮晶晶的,略微有些嫌棄得皺了皺眉頭:“這里以前是上海的老縣城,在辛亥革命之前是造了高墻與租界隔離的,后來民國成立,就將墻拆了。”

  “嗯。”夏知白一邊吃一邊聽他說著。

  擔著鮮果的小販扯著嗓子一邊吆喝著一邊穿行在熙熙攘攘人群中,有三五乞丐衣不蔽體得坐在街邊。一個小乞丐眼巴巴得一路跟著夏知白。

  夏知白想著他是不是看上她的生煎了。

  “好吧。”夏知白心軟,拿出一個包子。

  “誒,不要。”陸奚想阻止。但她已經將包子放在小乞丐臟兮兮的手里。

  “怎么了?”她抬頭,“他太可憐了,又那么瘦,你有沒有同情心啊。”

  陸奚不愿過多得辯駁:“馬上你就能體會到你那該死的同情心會造成的麻煩了。”

  “能有什么麻煩?”她不以為然。

  卻不料街邊坐著的其他幾個乞丐看到她給了那個小乞丐食物,也都圍了過來向她討要。

  面對一張張枯槁瘦削的臉和哀凄的祈求,她心底實在有些難受,夏知白攥了攥油紙袋,還是拿出來給他們分掉了所有包子。

  “好了好了,我已經沒有吃的了。”分完后,夏知白拿著空的油紙袋打算離開。

  “姑娘是大善人,觀音菩薩,我已經幾天沒有吃東西了,賞我幾個洋錠救命吧。”

  “啊?”

  “求求你了。”

  “求求姑娘了。”圍過來的乞丐越來越多,無數只手伸到夏知白面前抓著她不讓她離開。

  “不好意思,我真的沒有可以給你們的了。”她不知措辭地解釋道。

  但他們已經開始伸手在她身上搜尋了。夏知白這才有點慌了:“別碰我!”

  忽然一只手抓住著她的腕子將她從乞丐堆里拉了出來。

  “快跑!”陸奚抓著她。

  他抓著她的手心也是涼涼的,夏知白跟在他身后穿過曲折的老街,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踩過水坑,繁華都市的倒影被踏碎,濺起一圈水花,在濕了布鞋和翩飛的裙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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