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理親自給這位客人鞠躬道歉還賠了酒水,就差沒跪下。
“這事兒沒完!”舞客撂下一句狠話有些狼狽得離開了。
經理和夏知白站在原地,經理狠狠剜了她一眼。
“你以后可小心點,”金鳳走過她的身旁,輕瞥了她一眼,“前段時間有個舞女因為得罪了人被潑了硫酸,整個臉都毀容了。”
夏知白沒有應聲,但她曉得她的麻煩還沒有結束,看經理比包公還黑的臉就知道了。
“這段時間你的牌子先撤掉吧,好好反省一下。”經理冷著臉,不等夏知白開口便大踏步離開。
從這天起,夏知白在歌舞廳的牌子被撤掉了,坐上了冷板凳。
滬江大學。
窗外陽光明媚的日子,講臺上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打扮考究的教授卻愁眉不展。他正一本一本得翻著學生們新交上來的課題作業。
下邊的學生們都摒著呼吸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歐陽教授是賓大醫學院的博士,因為留過洋的關系,在外一直是舉止優雅的紳士做派,但在課堂上,面對他愚笨的學生,卻總是刻薄又毒舌。
“這些愚蠢的措辭是誰寫出來的?我真懷疑你們腦子里塞滿了茅草。滬江大學的招生標準是越來越低了。”
他一邊翻閱,一邊抱怨,直到看見陸景略的作業,眉心才稍微舒緩了些:“陸景略,A等。”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從座位上抬起頭來,他的表情淡淡的,一張英俊的臉孔在學生中格外突出。
他是歐陽教授一向看好的學生,勤奮,優秀,有天賦,教授又翻了幾冊書頁,只覺得眼睛都快瞎了,恨鐵不成鋼得揉了揉太陽穴:“你們各個哪怕有陸景略一半聰明和勤奮,也不會交出像現在這樣的作業,你們說,以后出去誰敢讓你們看病?”
教室里的氣壓低沉沉的,學生們一個個坐的板正,也不敢反駁,突然,窗外傳來老校工打鈴的聲音,所有人如蒙大赦般長長得舒了一口氣。
教室里的學生一哄而散。陸景略正要走,忽然卻被叫住了。
“景略,你先留下。”
他停下腳步,禮貌得微微一笑:“老師,有什么事嗎?”
“我最近一段時間需要一個實驗助手,你有空嗎?”
陸景略點了點頭,對于這種不用費太大力氣又可以討好老師的事情,何樂而不為呢?
舞廳里充滿了浮華的快樂,可那些不屬于夏知白。
她掰著手指頭數日子,再賺不到錢,賠不了夫人的窗簾,夫人就會報警,她就會被抓走,面前是一個死胡同,難道以后她真的只能流落街頭拾荒了?
她想起來爸爸以前嫌她不爭氣時候說的:“以后我沒在了你就等著去討飯餓死在大馬路上吧。”
想不到這么快就要實現了。肚子又咕嚕咕嚕得叫了,她現在余下的錢只夠每頓吃一碗清粥加一碟咸菜。可粥稀得只有碗底幾粒米,喝多了總愛去上廁所,穿旗袍蹲馬桶又不方便,所以晚上的時候夏知白都寧愿不喝。
夏知白走出門,看到歌舞廳不遠處的街邊站了許多女人,她從她們身邊走過,女人頭發有幾分凌亂,旗袍領口松松垮垮,嚼著美國口香糖,是妓/女,許多賺不到舞票的舞女也會到這里來賺些外快。
燒餅鋪傳來誘人的香氣,可是為了下周至少還能吃的上清粥,她現在舍不得買燒餅。忍忍吧,就當減肥。她對自己說。
迎面走來肥頭大耳的男人,攬了街邊一個女人走了。雖然肚子里空蕩蕩的可她還是覺得油膩得想作嘔。
路上開來一輛老爺車,她想著現在要不要閉眼沖出去,能回去最好,不能的話死了拉倒,反正不會有人為她傷心。但轉念一想,這個時代的老爺車也不知道馬力如何,萬一沒被撞死反倒來個半身不遂豈不更加叫人絕望?
她嘆了口氣。
忽然,她看見劉信芳從邊上一條幽黑的巷子里出來,邊走邊整理衣服,后面還跟了個男人。劉信芳抬眼也看到了她,愣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窘迫的神情。她身后的男人看著夏知白,吹了聲口哨。她覺得那男人的目光讓人很不舒服。
她沒開口問那男人是誰,沉默只是不想揭開生活的不堪。
十里洋場風花雪月的背后是藏污納垢。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貞操與罪行,智慧與道德,都是談不上的東西。
“你今天這樣經理可生氣了,下次記得圓滑點,或者可以叫我幫你。”劉信芳一邊整理衣服一邊問她,似乎想打破尷尬。“你之后有什么打算?還打算在這兒干嗎?”
“不想干也沒辦法啊,我沒有什么技能找不到其他工作,還近視,線頭都看不清,紡織廠都不要我,先走一步算一步吧。”夏知白嘆了口氣。
“我有一個活,你有沒有興趣。”劉信芳問,“一天三個大洋。不要說出去哦,我是看咱們關系親厚才告訴你的。”
“三個大洋?這么多?”夏知白算了算,三天就夠交一個月房租了,趕緊問,“什么活?”
“據說是一個胃藥的實驗,兩周,一天三個大洋,兩個星期就是四十多個大洋。”
“只是胃藥?”
夏知白覺得聽起來似乎對身體不會有太大傷害,而且她實在很缺錢,四十個大洋,她賠了窗簾的錢,之后就可以去租一個好一點的房子,不用住樓梯間了,每頓也不用喝粥了,考慮了一下,她決定放手一搏:“我去。”
第二天,她們倆來到了試驗的地方,是一個公館,入口是黑色鐵藝大門,門后有帶著噴泉的花園,一個自稱盧宏生的先生帶她們走進了洋房里面。
會客廳里有許多人,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蹺著腳坐在椅子上,皮膚黝黑,瘦得厲害,眼睛半瞇著,眼角滿是褶子,一副醉醺醺的樣子,在一眾人里顯得特別扎眼。
夏知白和劉信芳找了個位置坐下,她身旁還坐了一個小女孩,七八歲的樣子,臉蛋臟兮兮的,扎了兩條辮子。她朝著夏知白一笑,缺了兩顆大門牙。
她揉了揉小女孩的頭發:“小屁孩兒,你叫什么名字?”
“三毛。”小女孩捧住自己的腦袋。
“三毛?”夏知白腦海里浮現出了小時候看的三毛流浪記,她摸了摸她的辮子“你頭發挺茂密的啊,怎么叫這名兒啊?”
三毛把辮子從夏知白手里扯出來:“因為我大哥叫大毛,二哥叫二毛,所以我叫三毛啊。”
“這也太敷衍了吧。你這么小,來賺錢?”
“我媽媽叫我來的,我來這里,小弟弟就有雞蛋吃了。”
“那你呢?”
“我沒有關系。我……不餓。”
夏知白心疼得揉了揉她的頭:“你也要吃雞蛋才能長高高呀。”
她還認識了個叫紅杏的女人,身上有濃重的劣質脂粉的味道。
劉信芳告訴她,這女人是長三堂子的。
“長三堂子是哪?”夏知白低聲問。
“就是妓院。”劉信芳在她耳邊說。
屋里除了他們,還有棚戶區的無業貧民以及做苦力的腳夫,幾乎都是社會底層······
工作的內容很簡單,帶他們進來的男人每天會給他們早晚喝一次胃藥,然后抽一次血。
負責給他們抽血的是一個穿白褂的男子,高高瘦瘦,帶著口罩,只露出一雙沉靜的眼睛,很少出聲,但夏知白覺得他的眼睛仿佛在哪里見過,有一絲莫名的熟悉感。
就這樣過了兩天,一切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妥。他們三餐和休息都是在公館里,每餐都有限定的食物量。
菜色對于這些天吃慣清粥咸菜的夏知白來說非常不錯了,有白斬雞,桂花肉,炒青菜,第三天的時候還有洋酒。
但夏知白和劉信芳都不怎么喝酒。
中午,大家吃完午飯聚在廳里聽紅杏講市井笑話。
劉信芳抱了三毛在腿上,三毛雖不大聽得懂,卻咯咯咯得笑。
夏知覺得那些葷話實在有些少兒不宜,于是每到關鍵時刻都會捂住三毛的耳朵。而那醉漢喝多了洋酒始終坐在一邊一言不發,總是一副睜不開眼睛的樣子。
可能吃的菜有些咸的緣故,夏知白覺得口渴,于是下去要茶喝,三毛也跟著下了樓。
正巧碰到那個給他們抽血的白大褂。他從屋子里拿出一壺茶來,夏知白渴極了倒了一杯咕咚咕咚得往下灌。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眼中閃過的那絲危險的氣息。
“哥哥,我也想喝。”三毛伸出手。
夏知白正要把茶杯遞給她。
“不要。”男子忽然握住了夏知白手里的杯子,指尖觸到她的手背,他眼角彎了彎,帶著微微笑意,“小孩子喝茶不好,長不高。”
夏知白收回茶杯,覺得怪怪的。
男子轉過身,從熱水壺里倒了一杯熱水給三毛。
夏知白也沒有在意,和三毛回到樓上,還未走近,就聽見廳里發出“哐當”一聲。
打開門,只見紅杏倒在地上,那醉漢一拳一拳狠狠打在她的面門上,毫不留情,屋里充斥了一聲一聲的慘叫。
眾人都驚慌失措的樣子。
盧先生帶著人很快就趕來控制住了醉漢,將那個可憐的女人扶了起來:“快扶她去檢查一下傷口。”
大家都驚魂未定,盧先生安慰說:“醉酒鬧事的人會立刻停止實驗送去警察局。現在沒事了。真是抱歉,大家先休息一會兒,我會在此前約定酬勞的基礎上給大家一定的金額作為補償。”
看上去一切似乎只是流浪漢醉酒生事,可不知為何,夏知白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可具體是哪里不對勁兒倒也說不上來。
待了一會兒,她去上廁所。走到二樓長廊上,突然,腦袋開始有些發暈。眼前長長的走廊變得扭曲,墻壁也仿佛在跳動。
一種莫名的悲傷情緒從心底涌起來瞬間將她淹沒。她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從心里不斷向外翻涌的。
耳邊似乎又傳來了爸爸媽媽的吵架聲,他們在爭吵中總是聲嘶力竭。
夏知白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艱難得扶住墻
“姐姐”忽然,一個稚嫩的童聲響起。
“阿莉”夏知白回頭,可是走廊上空無一人,是她聽錯了。
她一直覺得媽媽更愛阿莉一些,阿莉乖巧懂事,不像她只會教人生氣。
這個想法小蟲子一樣忽然開始啃噬著她的內心。
“你爸又換新女朋友了,知白你數得清自己有幾個后媽嗎?”不知又是誰的嘲諷,哦,是她那些對她笑臉相迎的同學。
丁璐琪那件事情,即使面上一向表現得云淡風輕,但是被朋友背叛時心里還是會受傷。
她泡健身房和美容院,拒絕所有會發胖的東西,可即使有一張漂亮的皮囊,也依舊沒人愛她。人們喜歡美麗的皮囊,可是沒有人會為了一張美麗的皮囊去死。
父母也嫌惡她,沒有愛人,也沒有朋友……
她似乎無法控制自己的腳,仿佛安徒生童話里穿了紅舞鞋的小女孩,開始走廊上踏著奇怪又別扭的步子。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爬上高高的窗臺······
她醒來的時候正躺在一間空屋子里,感覺左腳尤其疼得有些厲害。她抹了一把臉,濕濕的。
突然,門開了,走進來那個白大褂青年,他推著一輛車,上面擺滿了醫用器械。
“你醒了?”溫和的嗓音。
“我怎么了?”
“你從二樓摔下去,腳崴了。”他修長的手指碰到她的腳踝,帶著一絲涼意,夏知白條件反射得縮了一下腳。
“不要緊張。”他抓住夏知白的腳踝,檢查了一下,抬起眼,“有點嚴重,我會給你打一支止痛劑。”
她的鼻尖縈繞著一股冷冷的肥皂味。
注射完止痛劑,他找了個冰袋放在她手里,聲音里帶著欺騙性的溫柔:“敷一下會好一點。”
她接過冰袋,冰涼的觸感使她漸漸平靜和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