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懷瑾被戴泊舟帶去了八大胡同,原本他說的是有要緊事談,卻不料只是喝花酒。陸懷瑾有些上當受騙的感覺,他早應該料到,戴泊舟這樣的的人哪會有什么正經事兒。
“都是男人,何必如此拘謹呢?”戴泊舟扯了扯站在一邊的陸懷瑾,拿起酒壺往他面前的酒杯里斟滿了酒。
中國的文人墨客和勾欄瓦肆緣分繾綣了千年,即使改朝換代到了民國,知識分子乃至大學教授,對于出入煙花柳巷仍舊習以為常。
陸懷瑾疲于應付那一個個撲上來的勾欄美人,站起身拍了拍衣袖,“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怎么就這么走了?”戴泊舟攔住他,“哎,我看你不是有事忙,而是懼內!我都聽說了,你那個太太一到北平就開始鬧,你在門口低聲下氣道歉的事情在同僚里面都傳遍了。那鄉(xiāng)下女人太過潑辣。難道你還要繼續(xù)忍受下去嗎?我們應該勇于沖破封建的桎梏,追尋真愛啊!”
“在窯子里追求真愛?你覺得她們愛的是你而不是你的錢?”陸懷瑾覺得有些無話可說,拎起文件包,扔下一句:“我就不妨礙你了,不過,給你個忠告,小心得病。”
“陸懷瑾,你!”戴泊舟坐在位子上,有些氣悶得灌了一杯酒。
而陸懷瑾頭也不回得走了。
他回到家里,打開門,屋里只開了一盞小燈,投下一片朦朧的微光,忽然覺得心里暖融融的。以前,他回屋門里總是黑洞洞的一片。后來夏知白住在了這里,屋子里仿佛多了幾分煙火氣。雖然,他是習慣了孤獨的,但是這樣似乎也沒什么不好。他喜歡這種有人等他的感覺。
夏知白似乎睡著了,蜷縮在椅子上。他輕輕向她走過去,碰了碰她的胳膊。她一向淺眠,聽到動靜便睜開了眼睛,濕漉漉的看著他。
“回來啦?”她打了個哈欠。
“嗯。”他俯下身,說話聲音很輕,“回房里睡吧。”
知白被他抱了起來,她的手指抓著他的衣服,困得迷迷糊糊的順從得靠在他的胸口,鼻子里鉆進一縷陌生的胭脂味兒,她心里忽然沉了一下。
“你去哪里了?一股子脂粉味兒。”
陸懷瑾沒想到她鼻子那么靈,只好說實話:“有朋友約我喝酒,就是戴泊舟,他也是燕京大學的老師。”
“他?”
“你認識?”
夏知白心虛得搖了搖頭。
陸懷瑾臉上有一絲狐疑,不過隱藏得很好,他笑了笑給夏知白掖好被子,轉身躺到自己的沙發(fā)上。
夏知白仰面看著天花板,手指摩挲著被面,卻也未動聲色。
陸懷瑾聽到外面?zhèn)鱽碛曷暎逼胶苌傧掠辍S挈c擊打屋頂和樹葉的聲音。
兩年前的上海。
漫天的雨幕,澆得他睜不開眼睛,他躺在一個被他的血染成淡紅色的水洼里,身上的體溫漸漸流失,額頭卻燙得仿佛在燃燒,神智漸漸變得模糊。
快要喘不過來氣的時候,他才知道,原來,死亡是這樣的感覺。血腥味愈發(fā)濃重,他又想到了那些在滬江大學爬滿常青藤的圖書館度過的下午,夏知白一言不發(fā)得坐在他對面,把頭埋在大部頭的書里,讀到不懂的地方,會皺著眉抓她那頭長發(fā)。她不是個討喜的姑娘,可他還是想再見她一面。
一輛黑色汽車停在他面前,穿著長風衣的男人撐著一把黑傘,站到他面前,高高在上得俯視,一雙冷漠的眼。
男人蹲下身子,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塊絲綢帕子。輕輕擦拭他臉上的血漬和雨水。
“將自己弄成這樣,就是你的本事?”嘲弄的語氣。
他用盡全身力氣想爬起來,卻再次摔倒在雨水里。他從小就知道,人心是毒藥,不該存有什么期盼。
他不甘心得伸出手,碰到了男人的皮鞋。
男人看著那張與他年輕時相差無幾的臉,終是有些動容。
“你是在求我嗎?我的兒子?”
風吹開了窗戶,陸懷瑾猛得睜開眼睛,才想起自己躺在北平教師宿舍的沙發(fā)上,他起身走過去關窗,外面的雨已經小了。回過頭,夏知白已經睡著了,發(fā)出安穩(wěn)平靜的呼吸聲。
從那天開始,他就成了陸維楨乖順的兒子,假裝忘記了之前的一切。他們對于他失憶這件事很滿意,可他知道,陸維楨依舊不喜歡他,就像他永遠厭惡他那個一廂情愿的母親。
陸維楨不過是從指縫里灑出一點憐憫,隨時可以收回。
他去美利堅,陸維楨沒說什么立刻便答應了,從美國回來以后,他也知趣得選擇了待在遠離南京的北平。
清晨,夏知白被窗外的鳥鳴吵醒,發(fā)現沙發(fā)上空蕩蕩的,陸懷瑾已經離開了。
她將自己卷卷的頭發(fā)扎好,戴上平頂禮帽,穿著昨晚改好的衣服和一條白色褶裙走上街,發(fā)現許多人會回頭看她。或許因為她是街上唯一一個穿男士西服的女子。
這一日夏知白幾乎走遍了北平城的服裝店。她發(fā)現店里的女士服裝非常單一。西式服裝幾乎都是及腳踝的長裙,帶著洛可可和巴洛克的遺風仿佛舞臺上演員們的戲服。
中式服裝旗袍和襖裙各自占據半壁江山。現在幾乎全中國的女人們都穿著這幾種款式,只是領口袖子稍加改變繡花樣式和面料稍加不同。貧民用粗布,貴婦人們用絲綢。而女學生們最喜愛的,是陰丹士林藍的料子,好看又便宜。總而言之就是一句話,換湯不換藥。
她經過王府井的時候,一家服裝店的招牌吸引了她的注意,時裳成衣。是那封信里的地址。
她走進店里,店正中心掛的布料和她在湖州,收到的那塊一模一樣。難道這里就是白夢洲在這里?
她拉住店里的伙計,將蓋著時裳戳子的布條遞給他。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立刻將夏知白帶到里面。果然,這里是藍衣社的一個聯(lián)絡點。
“白小姐說的原來是你啊,我們已經恭候多時了。”
“白夢洲在哪里?我要見她。”
“白小姐很快就會來北平,這段時間請您耐心等待。”
夏知白放心了許多,她覺得這個地方應該是公費養(yǎng)的組織,就問能不能給她弄個住處。
接頭人一臉為難得開始倒了苦水,總結下來就是他們比夏知白還窮,社里經費不夠,申請了很久沒撥款……他們的錢維持這個店面的租金已經捉襟見肘。
夏知白沒想到他們那么窮,“你們這個店不賺錢的嗎?”
“這……這個店只是用來當聯(lián)絡站用的。”
“這么好的地段……”夏知白覺得可惜,她看著那些布料,“搞政治的人做生意,也確實是為難你們了。這樣吧,要不你把這些交給我,我試試可不可以幫你們賺些錢補經費。”
她感覺南京那邊兒也是一樣,不是在缺錢就是在缺錢的路上,經濟不行啊,所以才要拉攏一堆財閥,指望著商戶們捐款。
那人并不很信任她:“可以是可以,但你可不要虧了,要是虧了,我們可能連這個店面都保不住。”
夏知白連連保證:“OK啦,你放心。”
陸懷瑾這日下班早,回到家里時天還光亮,他推開門,看著眼前的景象有些震驚,家里儼然成了一個裁縫鋪子,桌邊擺了兩個人臺,下面堆著布料。夏知白趴在桌上,專心致志得打版。
“你這些東西是哪里來的?”
“我路過王府井的時候看到一家服裝店快倒閉了,打折出售布料,于是買了幾筒,店家看我買的多還把人臺送給了我,看來是真的不打算開下去了。”她咬住筆桿,拿著尺子丈量攤平在桌面上的布料,沒空抬頭,聲音有些含糊不清,“我想試試自己做衣服。”
陸懷瑾覺得她既然愿意,做這些打發(fā)打發(fā)時間也是好的,便也沒說什么,忽然卻發(fā)現家里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個玻璃水箱,里面養(yǎng)了許多金魚。
“你還了買魚?”
“嗯。”夏知白頭也沒抬,“給你買的姨太太,全金的是二姨太,有紅點的是三姨太,還有那條黑色的是四姨太······”
陸懷瑾輕笑了一聲:“你記得住嗎?”
夏知白也不應他,剪刀咔嚓咔嚓得響著。
她想起那些陸懷瑾養(yǎng)外室的傳聞,還有那天晚上的胭脂味兒,心里酸溜溜的。
“嫂子,你還會做衣服啊?”懷月將那條喇叭褲拿到鏡子面前比了比。
“我應該能算北平為數不多的‘女裁縫’吧?”
夏知白前幾日去逛服裝店的時候發(fā)現北平的服裝店里的裁縫幾乎都是男性。也難怪,中國重男輕女的舊俗流傳了千年,像裁縫這樣的手藝傳男不傳女。
這個社會,女性想要像男人一樣找份工作,是件難事,人們似乎覺得女子就應該待在家里,安安靜靜做一件裝飾。
“旗袍和襖裙在日常活動中實在不方便,你看男性的服飾設計都是以適應活動為目的,而女性服裝卻極其束縛自由,根本不適合日常和工作,所以我想做一些更舒適,利落的衣服。就像牛仔褲,T恤一類的。”
“那是什么?”懷月聽不懂,“要不嫂子你幫我也做一件?”
“沒問題,我待會兒幫你量尺寸。”說完,夏知白又轉頭問春亭。“我也幫你做一套吧,怎么樣?”
“好啊,謝謝少夫人了!”春亭坐在椅子上擇菜,高興得站起來道。
于是,夏知白在之后的日子里一發(fā)不可收拾得做了許多的衣服,寬松的上衣,中性化的外套,闊腿褲,短裙······
俞幼薇下課回宿舍,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站在門口。他鼻子都被吹得有點紅,頭發(fā)也微微顯得凌亂。
“同學!”
她走過他邊上的時候,男人立刻叫住了她。
“請問···有什么事嗎?”
“哦,我叫戴泊舟,我想問一下,上從見你和顧允蘅同學同行,不知你是否知道她現在何處?我在這里已經等了許久。”
“哦,你找她呀?她不住這里,你在這兒等怕是等不到了。”
“什么?”
俞幼薇有些不好意思:“實不相瞞,我也不清楚她在哪里,你有什么事情嗎?我要是碰到她的話可以幫你傳達。”
他想了想,掏出一封信來,遞到她手上:“你能幫我將這封信交給她嗎?謝謝了。”
“嗯···行吧。”俞幼薇答應了。
“那就麻煩···”戴泊舟話說到一半才想起來連對方姓什么都沒有問,一時有些尷尬,“不知小姐作何稱呼。”
“我姓俞,俞幼薇。”
“那就麻煩俞小姐了。”
俞幼薇隔了很長時間才再次見到夏知白。
“我今天很空,找你玩啊。”夏知白穿了一條亞麻的闊腿褲,襯衫下擺塞在褲子里。
俞幼薇對于夏知白的打扮很是感興趣:“允蘅,你這套衣服是那里做的呀?”
“你覺得怎么樣?”她轉了一圈。
“很好看啊!不過不常見。”北平的街上很少有女人把褲子穿在外面,一般都會在外面罩長裙或者旗袍。
“真的?”夏知白內心有些小高興,趁機打廣告,“時裳成衣店買的。”
“那我有空也去看看。”俞幼薇很高興,忽然她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哦,對了,這個給你。”
夏知白看見她將一封信遞過來。
“這是?”夏知白有些疑惑得將信拆開來,聞到一股濃郁的香水味兒,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戴先生給你的。”
夏知白有些奇怪,她和戴泊舟不過幾面之緣,他為什么會給她寫信。她將信紙展開來,竟然是一首酸溜溜的情詩。
我流浪在世間,
一直在尋找。
從前,
我尋找失落的伊甸。
遇到你,
我才發(fā)現,
我要尋的是我丟失的肋骨。
“他寫的是什么?”俞幼薇湊過去。
“沒什么。”夏知白趕緊將信紙藏到身后。
俞幼薇意味深長得笑著,她當然猜得出這信上是什么,但只當她是害羞:“趁今天我有空,帶你去見識一下。”
“見識什么?”
夏知白話未說完,便被俞幼薇拉著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