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奈,夏知白只好坦白了一切。她就是傳說中陸懷瑾的鄉下太太。
“你是在耍我們嗎?”大家都深深覺得自己被耍了,恨不得立刻撕了這個家伙。
“對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們消消氣消消氣,餓了吧?我去做菜。”夏知白逃也似的鉆進廚房。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砰砰砰!”
夏知白剁豬肉白菜的餃子餡兒,剁得案板都震動了。北方人冬至吃餃子,夏知白決定也入鄉隨俗一下。
陸懷瑾輕手輕腳得走進廚房,示意春亭將手里的活給他:“我來吧。”
春亭點點頭,心領神會得出去了。
“春亭,盤子給我一下。”夏知白以為春亭還在。
一只盤子從身后被遞過來,她沒有回頭,摸索著接了過來,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修長而又骨節分明。手感和春亭肉肉的小圓手一點也不一樣。
她回過頭,發現陸懷瑾站在她身后。他走過來將低頭熟練得將冬筍切成細細的絲,整整齊齊得碼在盤子里。
夏知白瞪大了眼睛:“你刀工不錯啊,你會做菜?”
陸懷瑾低頭淺淺的笑了笑:“我一個人住慣了,總會做幾道菜。”
他側著身,仿佛一道頎長的剪影,夏知白深深得看著他,想起了陸奚。
他發現夏知白愣在那里,有些奇怪:“怎么了?”
“沒,沒什么。其實我也可以搞得定的,我說了今天我來做菜給她們吃。”
“你是想趕我出去嗎?”他盯著夏知白。他的臉輪廓凌厲,嘴角也是薄而鋒利。眼神雖總是淡漠,可那雙眉毛往下一撇,眼里卻透出委屈巴巴的感覺。與他的冷漠清高的個人風格實在不搭。
夏知白忙說:“沒··沒有。”
“但是我覺得,如果我再在你那些朋友面前待下去,她們到時候就沒有胃口吃飯了。”
“怎么會?燕京的學生們,都挺喜歡你的。”夏知白想了想,補充了一句,“尤其是女學生們。”
“是嗎?可能除了我的那些醫科學生吧。我可不是什么溫柔的老師。”他走到夏知白身旁,伸出手,越過她,想取掛在墻上的鏟子,他的身體投下一個陰影籠罩著她,仿佛一個擁抱,羊絨毛衣蹭到了她的腦袋,帶著溫熱和鳶尾花的味道。她聽到油在鍋子里“嗞啦滋啦”的聲音,滿廚房的煙火氣息,仿佛置身于最平凡的柴米油鹽的生活,忽然感到安心。
桌子很快被一小碟一小碟的菜擺滿了,帶著江浙一帶的特色,細致,精巧。
俞幼薇她們在夏知白進廚房的時候,還是一張張想要掐死她的臉,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上了一臉殷勤的表情,深刻得印證了什么叫拿人手短,吃人嘴短。
陸懷瑾幫著分碗筷,俞幼薇接過筷子,看著眼前的糖醋魚搓了搓手,狠狠咽了口口水:“哇!允蘅,你也太厲害了,還有這手。”
“咚咚咚”門又響了。
夏知白也是奇了怪了,今天怎么來那么多人?
“誰啊。”春亭跑過去開門,小聲嘀咕了一句,“怎么都趕著飯點過來。”
門口站著一個戴著長圍巾的男子,他撐著一把傘。
“戴泊舟?你······”夏知白不知道他怎么來了。
戴泊舟看到夏知白臉上有一絲喜色閃過,但馬上便抑制住了,他越過她向陸懷瑾點頭致意了一下。
“你先進來吧。”春亭說,“我好關門,雪都飄進來了。”
“噢,好。”他為人有些木訥,手忙腳亂得收了傘,抖了抖肩上的雪,走進來,“原來有這么多人在啊。”
俞幼薇她們向戴泊舟點了點頭:“戴先生好。”
“你先坐吧。”陸懷瑾還在擺碗筷,看似隨意得指了指懷月邊上的位置,在圓桌上是夏知白的對面,幾乎可以說是最遙遠的距離了。
“那我就不客氣了。”他有些不甘心坐那兒,卻也沒有辦法,沒想到屋子里有那么多人,有些拘謹得坐下。“實不相瞞,我這次來是受老趙所托。”
“趙錦坤?他托你來做什么?”夏知白一邊盛飯一邊問。
“他希望可以再商量一下,關于賠償的事情,或者說,可不可以分幾次給,然后先把離婚的手續辦了,雙方各退一步,對大家也有好處。”
“退一步?他難道以為廖采蘋要的真的是那7000元錢嗎?”夏知白嘆了口氣,“其實,這件事情你和我說沒有用,若是他真的有誠意就應該去找廖采蘋好好談談。”
“這······”戴泊舟一時啞然。
餐桌上氣氛變得有些緊張。
“允蘅,你的手藝真不錯。像我們連火都不會打。”俞幼薇趕緊岔開話題。
夏知白搖著頭嘆了口氣,想當初,自己也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只會往切片面包上抹果醬的嬌小姐,只是不小心到了這個壞運氣的時代,才開始學這些生存技能:“出嫁前被我大伯母逼著學了半年,就會了些。”
“誒,你和陸老師真的是包辦婚姻嗎?你們結婚前沒見過嗎?”俞幼薇好奇得問,在她看來,她這樣的女子,實在不像會輕易接受一場包辦婚姻的人。
戴泊舟也抬眼看向夏知白和陸懷瑾。
夏知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先不說包辦不包辦,她和陸懷瑾這樣,有名無實,真的能算得上婚姻嗎?她望了陸懷瑾一眼,他垂著眸子,慢條斯理得往她碗里夾了一只蝦,微微勾起唇角,似乎等著聽她怎么回答。
“算···算是吧,既然是家里安排好的,就……”
陸懷瑾拿筷子的手明顯頓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如常,他低頭扯了扯嘴角,將菜放在了夏知白的碗里:“婚禮那天,我倒是覺得仿佛認識你很久了似的。”
夏知白不動聲色得審視著他,揣摩他這句話的意思。
俞幼薇只當陸懷瑾說的是浪漫的情話:“沒想到陸教授也會說出這樣羅曼蒂克的話,哎,羨慕了。”
戴泊舟低聲咳了兩聲,胸口有些滯塞。
天蒙蒙亮,大街上被雪覆蓋白茫茫一片。廖采蘋抱著湯盅走在街道上,身后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她懷里的湯已經冷透了。
回到家,她剛合上門,便支撐不住得倒在了冷硬的地面上,懷里的罐子落到地上應聲碎開。她發著燒,在地上睡了不知多久,醒來時只看見窗外的夕陽。她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燒退了。她心中那些執念,也仿佛和這場高熱一樣,褪去了。
她找來掃帚,將碎瓷片掃進畚箕。
不過是年少的一場美夢,終于是醒了。
廖采蘋來找夏知白,夏知白原本以為是為了趙錦坤和蘇瑛南下離開北平的事情,這件事她也聽說了,現在盛傳是陸懷瑾孤立和逼走了他。她也挺為陸懷瑾不平的,白白背了個黑鍋。
但沒想到的是,廖采蘋這次來是讓夏知白幫忙擬一份離婚聲明。
明明之前她還是堅決的不愿意離婚的,今天態度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讓夏知白百思不得其解,不禁問:“是不是趙錦坤這個混蛋來威脅你了?”
“不,不是,是我自己想放下了。”她想起那天她在趙錦坤的屋子外面站了一夜,“這場婚姻把我帶入了深淵,我,都已經不再是我自己了···我想放手。”
“你確定嗎?是真的考慮清楚了?”
她堅定得點了點頭,眼睛不再如往常一樣死氣沉沉中透著腐朽,而是轉變為了明亮歡快的琥珀色:“我考慮得很清楚。我想去尋找丟掉的自己,尋找一種與現在不同的生活。”
“我很高興,你能自己選擇放手。”她幫她,原本就不是為了守住這場藥石妄效的婚姻,而是希望將選擇權交到她自己手上,讓她想清楚未來的路該怎么走。
隔日北平的報刊上便登上了廖采蘋的離婚聲明。
“經父母家長安排,與趙錦坤結為婚姻,實為封建包辦婚姻,違背雙方自由意志。而今彼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自此雙方嫁娶,各不相干。”
在報刊上登離婚聲明的女子,多是進步女青年,像廖采蘋一樣沒讀過書,裹了小腳的女人卻是少有。
這件事情引起了社會上的熱議,有人覺得廖采蘋新時代是進步女子的代表,將她當作偶像,有人譏笑她是下堂婦。有人說趙錦坤沒有婚姻道德,拋棄發妻,也有人覺得趙錦坤離婚是為了追求自由婚姻,自由無錯。得到一時的稱頌,還成了不少女學生的偶像。參合進這件事情的夏知白也難免受到議論,有說她打抱不平有俠女風范的,也有說她封建守舊性格剽悍愛管閑事的。還好他們議論的名字是顧允蘅,夏知白倒也不在意,只是有那么點對不起白夢洲了。
報紙上最離譜的文章是諷刺陸懷瑾的,說他作為留洋回來,在文化屆有一定地位的進步青年,沒有反抗得接受包辦婚姻,還讓老婆阻止他人追尋自由,實乃封建道德之楷模。
窗外的雪花飄進來,壁爐里的火卻燒得很旺,烤得人的臉上也是有些熾熱。陸懷瑾走過來,坐到夏知白邊上,跳動的爐火映在他臉上,給蒼白的肌膚鍍上了幾分顏色。夏知白把報紙遞給他看。
他看見了倒也不在意,只是輕松得一笑而過:“何必管他們說什么。”
“喝酒嗎?”夏知白舉了舉紅酒杯。
“我酒量不好……好吧。”他最終還是答應了。
酒過三巡,酒不醉人人自醉。
夏知白抱著膝蓋,把自己蜷縮起來。
“很冷嗎?”他問,
“冷。”她點點頭。
他忽然擁住了她:“這樣會好些嗎?”
可夏知白還是冷得發抖,她抬起頭,這樣近的距離,她可以聽見他的心跳,可以清楚得看見他臉上的每一個細節,無可挑剔,仿佛精心雕琢的大理石像,濃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陰翳,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睛。她伸手掠過他的眼眉,卻被他捉住,放在嘴邊,輕輕咬了咬她的指尖,并不痛。
他撫上她的發鬢,手指順著她烏黑如同海藻般濃密的發絲往下滑,愈發顯得蒼白。
他低下頭,在她臉上落下細細密密的吻,仿佛初秋的風。她沒有抗拒,雙手環到他脖子后面,仿佛,那些真實的戀人一般的親吻。
從窗戶外飄落室內的雪,蕩漾成一池春水,化在眸子里。
只是,心是冷的,連帶著吻也是一絲絲的冷涼意。
或許,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真的愛上了他,這個滿口謊言的少年。仿佛飲鴆止渴,沉溺其中。
可是,他究竟是誰,白公館的實驗他參與了多少,商春祥的死與他有沒有關系,這樁樁一件件的事情,形成一個又一個隔閡,讓他們漸行漸遠。
即使做著親密的事情,可夏知白還是覺得,他們似乎離得很遠。
他閉上眼睛抵著她的額頭,她可以感受到他吐出的氣息有些亂了。
“陸懷瑾,我們不是真的夫妻。你不必對我好,也不必幫我做什么。我們互不拖欠了。”她聲音有些含糊不清。
他的身體愈發得冷,只是更緊得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