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I.

　　致我愛，C.

　　我的愛，我摯愛的人，我最恨的人，我的宿敵，我殺死的人，殺死我的人，無情的天使，微笑的惡魔，我人生全部的光與暗，訣別的時刻終于來臨，而我也因此得以坐下來，像很久以前那樣，給你寫一封信。自從尤多奇婭死后，我就養成了給死人寫信的壞習慣；或者說，只有給死者的信中，我的真心才多過謊言。

　　是的，哪怕是這十余年間給你寫的那些密信，也不例外，但即便我不說，你也肯定清楚。因為你也是一樣的。那些經由塞坎達斯之手交到我桌上的、文辭華美的情書，盡是謊言。那是你為了困住我、給我致命一擊而結成的蛛網。直到毀滅的那一刻到來前，我還相信著你對我的怨恨是因為愛，而只要有愛，便有可能走向幸福的結局。

　　而我竟忘了你的愛是多可怕的東西。

　　靜候蝴蝶撞進絲網懷抱的蜘蛛是否愛著它的獵物，我想是愛的－－想要撕裂、折斷、分食的那種愛意。只不過被吃掉的蝴蝶竟不是我，而是尚未破繭的丹尼爾。

　　丹尼爾，丹尼爾，丹尼爾……

　　我忘不了這個孩子，忘不了他是怎么來到這個世界上、又是怎么痛苦地離去的。

　　太過美麗的東西是不祥的，因為它們會讓人失去理性。

　　那晚仿佛伸手就能碰到的蒼穹、空中花園雪一樣飄落的玫瑰花瓣、你眼睛里冰冷的火，除了想要占有這一切的念頭以外，我什么都沒有想。

　　后來你說那也并不在你的計劃之中。

　　－－月色令你我發狂，僅此而已。

　　在他死后、被你殺死之后，我就再也無法吃下任何一塊肉。那讓我想起火焰中滴下的油脂和空氣中的臭味。

　　只差一點，我就如你所愿，因悲慟而死。你大約不知道，那一天，我是抱著尋死的心情去見你的。如果言語有殺人的魔力，那么能吐出那致死咒語的人就是你。所以我問你為什么，我一次次地叫你的名字，我問你我做錯了什么、丹尼爾做錯了什么。答案明明那么簡單，你只要說出你恨我、那是你對我的復仇，一切就本可以在那時結束了。

　　但你以那樣冰冷的口氣命令我，讓我不要以泫然欲泣的眼神看你，說那已經沒有用了。

　　說得就好像那本該對你有用一樣。

　　那時你微微笑著說出的話，我現在都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來：

　　“你一直在犯錯，但所有人都會原諒你，以至于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犯過錯。而有些錯誤是不能原諒的。夠了，緹娜，是時候長大了。”

　　為什么到了那個時候，你反而要以哥哥一樣的口吻，溫柔而嚴厲地教育我？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重復著我會因此恨你，而你只是微笑。

　　明明你才是施暴的犯人，你卻表現得像裁定罪責的法官；明明我是受害者，為什么那時只覺得有千鈞的罪孽往身上壓？我到現在還是不明白，不想明白。

　　你的臉，你的聲音，你的眼睛，你的微笑，令我感到惡心。

　　我也的確將這句話說出口了。

　　你維持著迷人的微笑應答：“那很好，我想，我們終于也和其他科穆寧一樣，學會痛恨彼此了。”

　　阿雷克西斯，那時我并非因為痛恨你的一切而感到惡心。

　　為什么即便到了那個地步，我還是會為你的笑容所迷惑？我恨你，但我依舊愛你。我對這樣的自己感到惡心。

　　我想，你是明白這點的。畢竟你比我更了解我。

　　不坦誠如我，現在終于能夠坦白：我這一生充滿了錯誤，但我從來沒有真正因為去了那個舞會因而與你相遇而后悔過。

　　這是你一直想要聽我說、而我從來沒能說出口的話。但現在說出來已經無妨。

　　因為你即將為我所殺。

　　或者說，我會應邀將你殺死。

　　我遞給你的那杯酒里有過量的罌粟蜜，我確信你是知道的，但你還是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你像個孩子一樣睡眼惺忪地睡過去，最后的最后還直勾勾地看我，雖然一句話都沒有說，但我明白你的意思。

　　帷幕上、床帳上、地上都是燈油，你準備得這樣周全，只要點燃，我們就能一起化作灰燼，永不分離。

　　雖然聽起來荒唐，但這可能是你我最好、最沒有罪惡感的結局。

　　但我的愛，這一次，和那時一樣，我要在你準備讓步的時候，毀掉你為我們兩個人準備好的道路。我要再一次背叛你，這一次是永遠地、徹底地。

　　我拒絕你那扭曲的過度保護和寵愛，我不會和你輕松地死在一起，我會和查理和埃莉一起逃走，然后在異國他鄉，在他人的輕視和不解中，在自己的愧疚、悔恨和孤獨中死去。這是我對自己的判決。

　　如果你對此心有不滿的話，那么不妨化作亡靈來糾纏我一生。

　　罌粟蜜苦澀的香霧，花瓶中玫瑰腐爛的血銹味，燈油迫不及待等待燃燒的黏膩腥氣，如果以氣味描述有關愛情的回憶，這就是你與我的全部了。

　　那么再見了，阿雷克西斯，我可憎的愛人，這一次是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