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說蘭昭儀不見, 姜吟玉和她要了母親留下的手書,飛快看了一眼, 便明白了一個大概,握著信往蘭家的正廳跑去。
白日起了風,蘭家外祖在屋內用著早膳。
外頭仆從稟告:“公主來了——”
老人趕快放下手中茶盞,姜吟玉挑開簾子進來,道:“外祖,母親去出河西了,這事您知道嗎?”
老人臉色大變,接過她遞過來的信件,來來看看翻看了一遍又一遍:“你母親未與我說。”
姜吟玉問:“她說身邊有士兵護著她。“
“你母親身份尊貴, 想要出去,要士兵護著她,他們不敢不從。
老人搖搖頭,“可現(xiàn)在外面太危險了,她一個人, 難保不會遇上北戎人。“
蘭惜去的蒼葉城,那是大昭西北一座邊陲城池。
見姜吟玉黛眉緊蹙,他勸道:“你也不要太擔心,那里是大昭的地盤,你蘭表哥就在駐兵在那,你母親要是去, 肯定提前告訴過你表哥了。”
姜吟玉聞言,心稍微落回了胸膛一點, “那我讓表哥接到母親, 就發(fā)一封信告訴我。”
老人寬慰道:“河西到蒼葉城也不遠, 趕半天路就到了, 放心吧。”
姜吟玉點點頭,收好手書。
她走出屋子,院外一小廝迎上來,問:“少夫人差我來問您,公主今日還去城外施粥嗎?”
姜吟玉本就打算去的,道:“我換一身衣裙就來。”
小廝得令,麻溜地跑了出去。
玉門關外,大批百姓逃難流入河西。前兩日,姜吟玉都不在城中,阮瑩一個人明顯力不從心,她又是孕婦,蘭家人都勸她下來歇歇。
今日姜吟玉一來,阮瑩總算放松下來。
姜吟玉一到粥棚外,就看到她肚子比前幾日大了一圈,整個人瘦得只剩皮包骨,趕緊勸她放下手頭活歇息。
阮瑩搖搖頭:“我是蘭家的少夫人,自然要擔著責任,否則外人會笑你表哥怎么娶了我這么個妻子?”
阮瑩家世一般,相比于蘭家,這門婚事屬實是她高攀了,阮瑩一直以此為心結,樣樣都要做到最好,生怕落了人口舌。
姜吟玉理解她的心情,“可你若是累壞了,傷著肚子里的孩子,豈非更讓表哥擔心?”
阮瑩被這話一提點,答應稍微歇一兩天。
姜吟玉從和阮瑩的交談中,得知她與表哥每日都有書信往來,便讓她順道和表哥說一句,若是見到了蘭昭儀,就發(fā)信一封告訴自己。
當晚,阮瑩就在信上提了這事。
兩日之后,姜吟玉收到了蘭澈的信,說他已經(jīng)和蘭昭儀見上面,會派人守在蘭昭儀身邊,護著她的安全,幫她去尋夫君,讓姜吟玉放心。
看到這信,姜吟玉松了一口氣。
一連小半個月,姜吟玉每日早出晚歸,去城外施粥布糧,幫忙安置流民。
阮瑩的肚子隆起,行動越發(fā)不便,往往只能坐到一旁椅子上看姜吟玉行動。
這日,二人外出去河西城外一處鄉(xiāng)野。
烈日灼灼,熾熱的陽光照在人背上,姜吟玉在田間遇上一貧農(nóng),與她交談,阮瑩走過來一把攬住她的胳膊,氣喘吁吁,面龐帶著一絲倉亂,“公主……”
姜吟玉不明所以,看阮瑩目光四顧,身子僵硬,隨她目光看去,落在一個男人身上。
那是一個穿官袍的年輕男子,蓄著胡須,面部線條硬朗,極具攻擊性。
感覺到二人的視線,那年輕男子掃來銳利的一眼。
阮瑩趕緊避開他的視線,裝模作樣和姜吟玉說話,手指都開始打顫。
姜吟玉看出阮瑩不對,問:“你怎么了?”
“那人總是喜歡纏著我,不依不饒,公主,我跟在您身邊,您不要讓我落單。”
姜吟玉詫異:“那男子?”
這河西一帶都是蘭家說了算,誰膽大妄為,敢在蘭家的地盤上打蘭家兒媳的主意?
姜吟玉又打量了那男子一眼,認出了他身上是四品深緋色的官袍。
是個不小的官職。
阮瑩道:“公主知曉衛(wèi)侯吧?他是衛(wèi)侯的手下,此前被調到了河西來,做了河西城的校尉,管河西大大小小的政務。”
衛(wèi)侯這個名字一下勾起了姜吟玉許多回憶,道:“衛(wèi)燕的手下嗎?衛(wèi)燕被除去后,他的黨羽屬下應當也被處置了的。”
阮瑩道:“他沒有,那人名叫楊晃,立下了一些功,也確實有能力,所以上頭沒有將他從河西調走。以前有你表哥在城里,他不敢對我怎么樣,可現(xiàn)在他又像以前我沒嫁人時,日日來騷擾我,我實在有些怕他。”
姜吟玉聽她如此說,恍然大悟。
難怪前些日子,她時不時看到那緋袍男子。
當時姜吟玉還當他是地方官,愛民如子,隨她們一道出城,問候百姓,原來他打的是這樣一個算盤。
姜吟玉道:“我陪在表嫂身邊,讓那楊晃不敢靠近你。”
阮瑩握著她胳膊,露出笑容:“多謝公主。”
到了午后,便有士兵護在二人周身,徹底擋住了楊晃的視線。
姜吟玉往回走,與他無意間的一個照面,看到楊晃的眉頭,緊緊皺了一下。
那是一種厭煩的神色,不加掩蓋,仿佛在嫌她礙事。
姜吟玉一愣,和他擦肩而過。
勞累了一整天,姜吟玉回到府上。
阮瑩一邊走,一邊與姜吟玉交談,倒是經(jīng)過此事,阮瑩也想通了。
“從明日起,我就待在府上休息,出來見著那楊晃,實在心慌慌的,他手段狠辣,什么事都干得出來,我也不想連累公主。”
姜吟玉眼前浮現(xiàn)楊晃陰惻惻的眼神,輕聲道:“他能是衛(wèi)燕的手下,確實不是什么好人。”
阮瑩說著,突然捂著口,輕輕咳嗽了一聲。
姜吟玉停下步伐,道:“嫂嫂最近小心一點,府上很多人染了風寒。外祖咳了小半個月,到現(xiàn)在還沒有好轉。”
二人轉過長廊,入目看到蘭家院外圍了一圈人,鬧哄哄的聲音傳來。
姜吟玉預感不妙,往里走,奴仆們見到她,皆恭敬行禮。
奴仆們擋在姜吟玉面前,道:“公主,少夫人,您二人先別進去。”
姜吟玉環(huán)顧一圈,見眾人臉上都用粗布遮面,一時沒反應過來,問:“發(fā)生何事了?”
那奴仆面容慘淡如土:“公主,郎中今日來診脈,說老爺可能染了時疫。”
阮瑩輕叫了一聲,手捂住唇,“時疫?”
仆人道:“北戎人殺了人,將尸體丟在草原由著腐爛,關外流民把疫病帶了進來。不止是老爺,如今城中難民也有了這樣癥狀。”
侍女遞過來一個帕子,讓姜吟玉趕緊捂上。
姜吟玉錯開身,繼續(xù)往里走,喚道:“外祖?”
仆從們攔著她:“公主,您不能進去。”
姜吟玉立在院子里,望向那空空蕩蕩的正屋,問:“外祖現(xiàn)在身子怎么樣?”
“老爺昏迷不醒,風寒不退,郎中已經(jīng)去翻閱古籍,查藥典了。”
于蘭家而言,蘭家老爺,是主心骨一般不的存在。沒有了他,蘭家會亂成什么樣子,蘭家人不敢想象。
姜吟玉自然知曉時疫的危害,只覺手腳冰冷,問:“這事太子知曉嗎?”
仆從搖搖頭:“還沒有。”
一旁阮瑩手捧著腹部,冷汗涔涔流下額頭,疼得叫了一聲。
四下人驚慌,趕緊去攙她,好在阮瑩只是頭暈目眩,沒有要發(fā)作的預兆。
姜吟玉手搭在她肩膀上,安撫她的情緒,轉頭對仆從道:“是否是時疫,還不能下定論,先不要慌張,這幾日你們都不要出府去。”
管事點頭道:“已經(jīng)將此事吩咐下去了。”
姜吟玉扶著阮瑩,一同走下臺階,輕聲寬慰她。
阮瑩道:“若真是時疫,那該如何是好?須得告知太子殿下。”
姜吟玉輕輕嗯了一聲,“等過幾日,若確定了,我便告知太子。”
她抬起眼,望向夜幕。
夜色籠罩,最后一線光明也隱退到了夜色后,風,在這個無風也無星的夜里,一股強烈不安籠罩上蘭家每一個人的心頭。
大昭以北,赤地千里,黃沙漫天。
連天的戰(zhàn)火在這里的土地上一連燒了十幾日。
北戎本想作壁上觀,卻見大昭與北涼作戰(zhàn),料定大昭無暇分身,趁虛而入。
戰(zhàn)事猝不及防開打,大昭節(jié)節(jié)敗退。
北戎一路南下,直指玉門關,帶兵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地。
然而在他們逼近關外時,大昭終于回過神來,鎮(zhèn)國大將軍親自帶幾萬重兵應敵。北戎打下大昭幾座城池,已是意外之喜,又念在己方糧草落后,怕供補不上,故而撤兵回防,欲穩(wěn)住戰(zhàn)線。
然千算萬算,北戎料不到,有消息傳來,道是大昭的太子繞道,在沙漠連馳了幾日,從后方斷了北戎的后退之路。
這一支北戎隊伍,被前后夾擊,很快就成了甕中之鱉,這才后知后覺,中了對方誘敵深入之計。
可此時后退,已經(jīng)無力回天。
——
硝煙彌漫,濃煙滾滾。
戰(zhàn)場上,此次帶兵的北戎王子云勒王,被大昭士兵砍傷,跌下馬匹。
太子姜曜從馬上走下來,四方士兵為他讓出一條道,他走向被俘虜壓在地上的王子,手搭上身側寶劍,刀身泄出光亮。
在云勒王瞪大的雙目中,寒光拂過他的眉眼。
劍起刀落,脖上鮮血噴涌如長虹,幾滴血跡斑駁濺上了太子的衣袍。
姜曜腳下滾來一顆人頭,緩緩收起寶劍,淋漓鮮血順著寶劍滴滴答答濺落,融入黃土之中。
那顆人頭上一雙眼睛目眥盡裂,森森怨氣從眼底噴出。
風沙吹來,太子面色未變,黑布遮蓋住高挺鼻梁,步伐從容,回過身走向汗血寶馬。
他道:“將云勒王的頭顱,送到他父王帳中去。”
沙場上陷入一陣沉默,旋即巨大的喧鬧聲如浪潮涌來。
身后的士兵,向天放出幾只長箭,殺聲震徹天際。
——
太子斬殺了敵軍王長子,差人將對方頭顱送回北戎王帳。據(jù)說北戎王看到頭顱后,血氣翻涌,驚懼跌倒,而后勃然大怒,聲稱定會報復回來。
太子回到軍營時,手上鮮血尚未來得及清洗。
還沒走進帳中,士兵便迎上來,道:“殿下,河西送來了一封信,是公主寄給您的。”
“公主的?”姜曜挑簾入帳,單手將劍放到劍架上,沾血的指尖緩緩將信件展開,一目十行掃下,眉心微微皺起。
“信上說什么?”鎮(zhèn)國大將軍緊隨其后進入,見太子長身立于案邊望著手上信件出神,詢問道。
姜曜將信放下,緩緩抬起頭,聲音極其沉,一字若千鈞。
“河西出了時疫。”
草原上方,天際懸著一輪血紅的滿月,猶如被鮮血浸透,云霧繚繞在四周。
燕然山下,北戎王帳中,一顆猙獰的人頭,擺放在銀盤之上,鮮血順著毛毯滑下凝固成一片。
幽幽燈火似毒蛇吐信。
北戎王悲恨的目光,從兒子項上人頭上移開,雙目緋紅,盯著掀簾進來的北涼使者。
他坐在狼皮寶座上,問道:“北涼使者今日來,是替你們大王傳達消息的?”
絡繹胡人道:“大王,我們北涼已經(jīng)沒有王了。”
北戎王嗤笑一聲,聲音雄渾:“是我忘了,你們的老國王,先前就被大昭太子生擒了,還被他奪去了和親公主,實在是無能。”
北涼使者手搭在肩膀上作禮,“大王說得是。北涼已經(jīng)不存在了,如今分裂成了東西兩半,我們的二王子彌舒投了大昭,余下的幾位王子,對彌舒賣國求榮行徑倍感恥辱,想要將我們的國王救出來。”
北戎王一下察覺到他的意圖,道:“所以他們派你來向北戎投誠?”
使者一步步走近,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珠寶,進貢到北涼王面前。
“大王,大昭太子奪走了您最愛的王子,那您也應該奪走他心愛之物,來以牙還牙,大王您可不是懦夫。”
北戎王面容隱匿在黑暗中,面露隱隱不快。
使者道:“與我們合作,您在北方制約太子,我們在西邊偷襲大昭,到時候瓜分他們的地盤。”
閃著寶光的珍寶,被遞到北戎王面前,他盯了半晌,嘴角輕輕抽搐,一掌將珠寶甩開。
寶石摔碎在地,珍珠骨碌滾落。
北戎王眼中如泣血,幾乎將手心捏碎,低聲道:“我不要大昭的地盤,我只想回要我兒子的命!讓那大昭的太子嘗嘗我受到的滋味!”
使者道:“這何其簡單。一命償一命,您直接去殺了他心愛之人。我們北涼已經(jīng)派了一支隊伍,偷偷潛進河西,不日便會將他的女人帶出來。”
北戎王緊皺眉頭:“他的女人?那個和親公主?”
使者笑道:“是,那本該是我們的五大妃。”
北戎王似乎略有耳聞。使者走上去,與他貼耳交談。
二人耳語片刻,北戎王臉上冰霜漸漸消融,點了點頭。
一刻鐘后,北涼使者出了王帳,腰上佩戴一柄匕首在月下泛著寶光。那是北戎王答應與北涼合作交換的信物。
一日之后,河西。
清晨時分,姜吟玉去見阮瑩,卻意外收到了兩封信。
其中一封來自蘭昭儀。
信上說:蘭惜確實見到了姜吟玉的父親,二人已經(jīng)團聚,希望姜吟玉出城來迎接二人。
姜吟玉握著信件,那些字一個一個躍入她的眼簾,只覺得極其不真實,一層淡淡的喜悅漫上心頭。
她忍著激動的心情,繼續(xù)去看第二份信。
這次寫信之人是姜曜,他稱河西不安全,已經(jīng)派了一隊士兵來接她,將護送她往東,去往上郡,那里遠離戰(zhàn)亂,相對安全許多。
一陣風掠過,她臉頰上的珠玉面紗隨風微微飄動。
身側的侍女喚她:“公主。”
姜吟玉將信塞進袖中,回神問:“何事?”
“老爺醒了,喚您和少夫人去一趟,他有話和您二人說。”
姜吟玉去往外祖的房中,在跨入院子時恰好遇上了阮瑩。
蘭家外祖拄著拐杖,立在屋內,就讓這二人離得遠遠的,不要靠近,聽他說話。
“城里人滿為患,你二人再待下去,實在是太危險,隨時可能染上時疫,我讓士兵護送你們出去,今日就離開河西。”
姜吟玉問:“那您呢外祖?”
老人家顴骨清瘦,精神矍鑠,笑道:“蘭家總得有個人撐著,放心吧,我就在城里,我身子比之前已經(jīng)好多了。”
見這二人不愿走,老人看向姜吟玉:“殿下說他會派人來接您,公主您是聰明人,該怎么做不需要外祖再說了,您待在城里太危險了。”
他說完喊了一聲,外頭便有侍衛(wèi)上涌進來,不由分說帶二人往外走。
姜吟玉還沒反應過來,極力回頭,飽含擔憂:“外祖,母親還在河西外,她去了蒼葉,說找到了我父親!”
“你母親……”老人喃喃自語,邁出一步,“你若出城,可順道去接應她,帶她一塊回上郡,不能讓她一人流落在外頭。”
話音落地,那二人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門外。
老人重重咳嗽了一聲,拿起拐杖,對院內仆從道:“你們幾個也跟上,好好照顧好公主和少夫人。”
姜吟玉回到自己屋子,收拾衣物。
這段時日,河西每日流民染怪病死去,事態(tài)越來越嚴重,昨日蘭家也有下人染病,所以今早外祖才會如此急切要送她出城。
姜吟玉收好行囊出屋子,便有士兵迎上來,說太子的兵已經(jīng)到了城外,請她速速出城。
姜吟玉道了一聲:“我馬上來”,又覺哪里古怪。
姜曜的信今早才送達,他的兵馬這么快就來了?
不過她很快就將思緒壓了下去,姜曜寫信是為了提前告訴她一聲,士兵來的如此快,也確實有可能。
她本打算騎馬出城,但阮瑩懷有身孕不便,姜吟玉便陪她一同坐馬車。
到了城外,黑甲士兵等候許久,首領迎上來對護送的隊伍道:“請將公主交給我們,我們會護送她離開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