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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畜生

    太子的馬揚長而去。
    留下衛燕立在原地,  目送那道身影遠去,眉頭緊緊皺起,不知所以。
    長安城,  夜晚,  華燈初上。
    雄輝巍峨的皇宮,  立在漆黑的夜幕里。
    一道高昂的通報聲揚起,  打破了長夜的寂靜。
    “太子回宮,開宮門——”
    伴隨著這聲落地,  一道道朱紅色的闕門,  從內向兩邊,緩緩打開。
    一隊輕甲騎兵,  從皇宮外奔來,馬蹄踩在皇城御道上,  發出巨大的聲響,  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明顯。
    “轟隆隆”,十幾個侍衛合力推動大門轉動。
    守皇宮的侍衛從宮墻上往下眺望,  一匹匹駿馬風馳電掣而過,  也不知出了何等大事,讓太子殿下如此急切回來。
    這隊輕甲騎兵,  最后在東宮前停了下來。
    姜曜撩袍下馬,當時就有暗衛們圍上來,  要給他解釋情況。
    姜曜只是將馬鞭扔到他們手中,  跨入東宮門檻,大步流星往里走。
    沒幾步,  瞧見曹公公立在轉角處。
    曹公公轉過頭,  “咚”的一聲跪下,  磕頭哭著道:“老奴糊涂啊,  今日不該放安陽公主進東宮!”
    老人家重重磕了幾下頭,頃刻額頭上就出現了血痕。
    姜曜知曉內情,側過臉,下巴線條緊繃,仿佛極其不悅,半晌,才忍著情緒,讓曹公公起來。
    曹公公亦步亦趨跟在姜曜身邊,一邊往前走,一邊哭訴道:“安陽公主東宮外暈倒,奴婢一時心軟,就讓她進了東宮,誰知安陽公主全然是裝的!”
    視野里出現遠處東宮大殿的燭光,姜曜打斷他的絮叨:“現在情況如何?”
    曹公公道:“安陽公主發現柔貞公主后,想要去通風報信,奴婢當然得攔著。誰知皇后娘娘得知安陽公主暈倒,放心不下就來到東宮找人……”
    后面的事,不用講也能猜出一個大概。
    曹公公哽咽道:“皇后娘娘見到柔貞公主后,大為震怒,當即要施刑,眼下正在里面僵持著呢?!?br/>     姜曜“嗯”了一聲,加快步伐,往遠處東宮大殿走去。
    東宮大殿內,燈火輝煌,十二燈架皆燃上了燈燭。
    姜吟玉一身單薄的紗裙,跪伏在冰冷的瓷地上。
    她額頭觸地,淺透金色的羅紗松松垮垮罩在身上,襯得她身形婀娜,弱不勝衣,似燭光如水流曳。
    韋皇后斥責的話語從頭頂落下,充斥著姜吟玉的耳膜,一遍遍在她腦海中回蕩。
    “真沒想到,柔貞公主竟躲到了東宮里來?這么些日子,母后與父皇忙得焦頭爛額,疲憊應付,就為收拾公主留下的爛攤子。”
    “既然不愿意嫁人,當初為何要答應替嫁?母后有逼過你嗎?公主你捫心自問想想!母后逼過嗎?”
    姜吟玉指尖輕輕蜷縮,扣著地磚。
    韋皇后神情懨懨冷漠,手中握著一根長長的鞭子,一開口,沙啞的嗓音猶如鈍刀劃過粗糲磨刀石發出的刺耳聲。
    “不要不識好歹,自己做過的事,就要自己承擔后果。你母妃蘭昭儀沒教過你的道理,本宮今日便代她教你?!?br/>     韋皇后甩了甩鞭子,頓時打到一旁桌案,將上面雕漆刮下來了一面,留下一道深深的白痕。
    可以想象這鞭子若是甩在人身上,該是如何觸目驚心。
    這鞭子是太子的藏物之一,方才安陽公主眼尖,在墻上發現了它,立馬將它取下來遞給韋皇后。
    這會安陽公主倒是懼怕起韋皇后起來,臉色煞白,支支吾吾勸道:“母后,要不別這樣了,柔貞不一定受得住……”
    韋皇后聽而不聞,讓宮女上前來,幫她施刑。
    宮女握著鞭子,在空中甩了一個弧度,朝前面打去。
    “啪”的一聲。
    鞭子落在姜吟玉面前一寸的瓷地上,帶著姜吟玉身子也一顫。
    吳懷見狀,趕緊虛趴在姜吟玉身上護著她,一邊焦急道:“娘娘,不可!若太子知曉了娘娘私下對公主用刑,恐怕會怪罪的!此事還等太子回來來說?!?br/>     韋皇后覺得可笑至極,給宮女遞眼色,語氣強硬:“打?!?br/>     宮女揚起鞭子,在空中揮了幾下。
    重重的幾鞭打在吳懷身上,幾乎瞬間吳懷就露出了痛苦之色。
    又是幾下,吳懷身子癱軟到一旁,護著姜吟玉有些力不從心。
    韋皇后見機,立馬從宮女手上撈過鞭子,往姜吟玉抽去。
    姜吟玉雙目緊闔,等著那道鞭子的落下。
    好半天,都沒等到該有的疼痛,忽然只覺身上猝然多了一道重量,耳畔一道極其輕的悶哼聲。
    “啪”,鞭子擊中皮肉,濺出了幾道血痕落在地面上。
    殿內靜謐了一瞬,旋即各人的聲音響起——
    “太子!”
    “太子殿下!”
    姜吟玉身形瑟瑟,意識到什么,慢慢轉過頭,看到擁著自己的人是誰時,眸子好似平靜的水面被擊碎一般,浮動起盈盈波光。
    她一下撲入他懷中,黑發如瀑披散在他臂彎里。
    姜曜單膝跪在那里,摟住懷中女子腰肢,另一只手輕拍她的后背,唇停在她耳畔,說了幾句話,像是在柔聲安慰。
    片刻后,他緩緩抬起眼,眸色冷且沉,與立在他面前的韋皇后視線交匯。
    韋皇后面對他這樣的眼神,有些詫然,走上前來,神情關切:“太子沒有傷著?”
    傷著自然是打傷了。
    眾人看見太子后背上出現了一道鞭痕,衣袍都被撕裂,深深的血跡浸透了出來,那里顏色比以周圍更深。
    可見剛剛那一鞭子用了多大的力氣。
    韋皇后沉聲道:“快扶太子入內殿休息。”
    韋皇后走上來,欲扶著姜曜,開口安撫他,卻見躲在他懷中的姜吟玉,好似聽到她的聲音,身子微微抖了抖。
    下一刻,韋皇后便被姜曜投過來的目光,深深看了一眼。
    那眼神的意思,韋皇后看明白了,是讓她站得遠一點。
    她面色僵住,慢慢收回了探出去的手。
    殿內數十雙眼睛盯著太子和柔貞公主二人,只瞧見太子護著公主,二人慢慢站起來。
    而從始至終,柔貞公主一直背對著眾人,將頭埋在他衣襟前。
    “吳懷,扶公主去配殿休息?!?br/>     吳懷剛才還匍匐在地,這會聽到命令,艱難爬起來,不顧身上還在流血的傷口,道:“公主,走吧?!?br/>     姜吟玉錯開一步,從姜曜懷中退出去。
    她朝配殿走了幾步,又轉身,眉梢輕蹙,看著姜曜。
    姜曜走過去,似在哄她:“我等會就來,你先進去。”
    姜吟玉這才慢慢走進配殿。
    這一幕落在眾人眼里,只覺說不上來的詭異奇怪。
    即便是安陽公主,也沒見自己的兄長和誰用這樣溫柔的語氣說話。
    “等等?!?br/>     韋皇后出聲制止,走過來,冷笑道:“柔貞公主逃婚,有違圣意,這些日子一直都偷偷藏在東宮,其心思叵測。還請太子將人交給母后?!?br/>     她頓了頓:“柔貞公主是自己偷偷摸進東宮的,還是東宮下人陽奉陰違,私自藏著她的?此事和太子應當是沒什么關系吧?”
    姜曜道:“是我讓她躲在這里的?!?br/>     這話一說,滿殿皆驚。
    韋皇后臉色微變:“太子!”
    安陽公主也起身道:“皇兄!”說完,被姜曜投過來一眼,霎時被看得心里咯噔一聲,立馬閉上了嘴。
    姜曜語氣稀疏平常:“此事與柔貞無關,錯皆在我,是我非要留下她?!?br/>     韋皇后搖搖頭,一刻也不想聽下去。
    有姜曜護著姜吟玉,韋皇后無法將人一下捆了帶走,她深思熟慮后,將姜曜拉到屏風后,與他單獨交談。
    “曜兒,你是真的糊涂了,姜吟玉她身份特殊,是衛侯的妻子,你怎敢將包藏她?。”
    韋皇后又問了一遍,“你我記得你不愛管這些事的,是不是姜吟玉纏著你,非要你讓她留下來的?”
    姜曜輕笑:“我若不想她留,她會留得下來嗎?”
    韋皇后一愣,凝望姜曜片刻,道:“母后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你了?!?br/>     其實她也從來沒看懂過這個兒子,姜曜打小被皇帝抱過去養,和她一點也不親近。
    韋皇后話語冷肅:“你做藏了姜吟玉一段時間,也算兄妹之情,仁至義盡。我已經差宮人去知會陛下此事了?!?br/>     姜曜抬起眼:“告訴父皇了?”
    他面容冷白,眼里情緒不明,看得韋皇后有些發冷。
    姜曜神情淡淡,似乎不是很想繼續談下去,道:“那母后直接去告訴父皇,說兒臣還想讓柔貞在這里再待一段時間,問他可不可以。”
    韋皇后難以理解,“你這是什么話?先趕緊把姜吟玉供出去,別到時候皇帝親自差人,來東宮查。”
    母子之間相對無言。
    見姜曜不為所動,韋皇后仰起頭,發間步搖垂落,襯著她的雙目,道:“難道姜吟玉對你影響這么大?要置母后的話也不管不顧?”
    姜曜側開臉,并未否認。
    正這時,殿外跑進來一宮女。
    韋皇后問她:“柔貞公主一事和皇帝說了嗎?”
    宮女滿頭大汗,搖了搖頭:“奴婢去未央宮時,陛下正在發怒,好像有妃子人通奸被發現了。娘娘,您快過去處理這事?!?br/>     聽到這話,韋皇后叮囑姜曜幾句,讓他好好考慮清楚,便帶著侍女離開了。
    東宮大殿重新歸于平靜。
    沒一會,曹公公進屋來,說要給姜曜上藥。
    姜曜走到內間,上榻,褪去自己的外衫,露出頸瘦的后背。
    剛趴下,就聽到了屏風外的腳步聲,姜曜轉頭,對上了姜吟玉投來的視線。
    姜吟玉提著裙裾,到姜曜榻前,慢慢跪坐下,輕喚了一聲:“皇兄?!?br/>     她有些驚魂未定,白皙的面色上透著幾分慌張。
    姜曜還記得他才回來時,她躲到自己懷里顫抖的樣子,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肩后,輕撫了一下。
    “人已經走了,不必擔憂,你在東宮很安全?!?br/>     姜吟玉一雙妙目輕抬,聲音極其輕,“我不是因為這個擔憂,是你又為我受了傷,我十分愧疚……”
    姜曜道:“無事的?!?br/>     姜吟玉傾身到他身邊,有幾綹烏發垂落,搭上了他的肩臂,語調柔柔的。
    “我當時很害怕,好像真的置身于之前做的那個噩夢,等你回來時,我和你已經陰陽兩隔了?!?br/>     姜吟玉低下頭,臉頰貼上他的掌心,半晌,鎖骨輕微哽動,像是在消化什么情緒,再開口,便是喚他:“殿下?!?br/>     姜曜皺眉:“你喚我什么?”
    姜吟玉又喚了一遍:“殿下?!?br/>     在姜曜在開口前,她已經先一步道:“我不是陛下的女兒,今日發生的事,想必殿下已經聽說了,我的奶娘臨終前寫了一封血書……”
    話說到一半,被姜曜冷聲打斷:“曹公公,你先出去?!?br/>     曹公公見姜曜斂了情緒,似乎是有些慍怒,不敢逗留,忙擱下藥瓶,走之前,不忘替二人把殿門關上。
    人走后,姜曜坐起身,面容透著幾分冷色,道:“你是天子的女兒。”
    姜吟玉搖頭:“我不是?!?br/>     她膝行至姜曜身前,從袖子里抽出那一份血書遞給他。
    姜曜看了一眼,便將手絹扔到一旁,道:“這些東西我說過,你不要亂信,你是我的妹妹,骨子里和我留著一脈血,怎么會因為旁人的幾句話就改變?”
    姜吟玉哽咽:“不一樣的,殿下,我還有我母妃留下的手書?!?br/>     說到一半,只覺手腕被他緊緊扼住,姜吟玉吃痛,想抽出手。
    偏偏姜曜神色如常,淺淺含笑:“你說的這幾樣東西,只要有心都可以偽造出來,你若是想要,明日我也幫你造一份蘭昭儀的手書,讓你徹底安心?!?br/>     他的動作十分粗暴,將她拽至身前,姜吟玉險些伏倒在他身上。
    之后他半彎下腰,雙手輕輕捧住她的臉頰,俯下朗星般的眸子。
    “除非蘭昭儀還活著,她親口所說,你不是陛下的女兒。否則任何旁人說的話,你都不可輕易相信。”
    姜吟玉美目流盼,與他久久對視。
    他騰出另一只手幫她擦了擦眼角的淚:“莫要再哭了,好不好?”
    話語溫柔,像是在哄她。
    剛剛在眾人面前,他摟住她安撫她的情緒,也是的語氣。
    姜吟玉忍不住眼眶發酸,他越是不讓,她就越是眼睛濕潤。
    看著她這個樣子,姜曜忽然伸出一只手臂,將她攬入懷中。姜吟玉順勢埋入他胸前,低低地抽泣起來。
    姜曜輕拍打她的肩膀,唇落在她發梢上,向下尋她的耳廓:“你藏在東宮被發現便被發現了,不用擔心。父皇如此疼愛你,不會過多怪罪。萬事都有我來處理?!?br/>     姜吟玉一只手攬住他的肩膀,低低的“嗯”了一聲,聲音發軟,聽著一點力氣也沒有。
    姜曜想起她小時候和自己哭或撒嬌,似乎也是這個樣子。
    好半天,等她情緒穩定下來了,他才尋她耳垂道:“你摟我的力氣小一點,壓著我背后的傷口了?!?br/>     姜吟玉趕緊退出他的懷抱,手背擦了擦眼角淚珠。
    美人跪坐于地,烏發婉轉,雪膚花貌,聲音柔柔:“那你在獵場怎么樣,衛燕他還活著嗎?”
    姜曜穿好身上的衣衫,道:“衛燕尚且還活著,不過他的屬下已經被悉數策反,除去他只是早晚的問題?!?br/>     正說著,殿門被拍了拍,曹公公又走了進來。
    殿內二人齊齊扭頭看向他。
    曹公公面色難看之至:“殿下,未央宮傳來的話,讓你過去一趟?!?br/>     姜曜問:“是關于柔貞的事嗎?”
    曹公公搖了搖頭,面色發青:“是六皇子殿下的是——”
    “他和趙婕妤通奸,被捉著了?!?br/>     姜吟玉美目一縮,而他身側的姜曜面容霎時冷了下去。
    三更夜,更漏滴滴答答,未央宮里燈光如游龍。
    姜曜換了一身衣袍,隨著領路的宮人穿過長長的宮道。
    還沒入殿,就聽到了里面叱罵聲——
    “畜生行徑?。∧孀?,她是你半個母妃!”
    姜曜垂眸聽了會,才慢慢繞過屏風走出去。
    一入內,大體就看清了殿內的情況。
    六皇子姜灼跪坐在大殿中央,一只手艱難支撐著地,趙婕妤則衣衫不整,哭著伏在他身上,涕淚連連求饒。
    內侍立在兩旁,手握木杖,鮮血叢上面滑落滾下。
    曹公公附在姜曜耳邊提醒道:“方才陛下一氣之下,把六皇子的腿給打斷了?!?br/>     姜曜挑眉,果然見姜灼另一只手搭在自己的左腿之上,瞧著面色甚是痛苦。
    六皇子的母妃,班美人,正跪在大殿階下求情:“陛下,請你看在我的面上,饒他一命吧,他年紀小,才弱冠不久,不懂事……”
    “嘩啦”一聲,皇帝一撫袖子,帶動桌上茶碗砸碎在地上。
    “還不懂事呢?他三皇兄像他這么大的時候,都帶兵上過戰場了,他呢?敢偷偷覬覦母妃!”
    皇帝胸口上下起伏,從臺階上走下,撈起一只袖子,指著地上的一對男女。
    “畜生行徑,枉顧人倫!姜灼你還是人嗎?”
    姜灼絲毫不懼,目露恨色:“父皇要打要殺隨便處置!兒臣就是喜歡趙婕妤,這輩子都要和她在一起!到底當初誰是畜生,干出強搶兒媳一事!”
    趙婕妤趴到他身上,泣不成聲:“你別說了,夠了。”
    皇帝氣得面色漲紅:“朕的臉面都被你丟盡了,朕和你是一類人嗎?朕是皇帝,是你的父親!你放出去問問,天底下哪個兒子敢忤逆老子!”
    “朕今天不打死你,朕這個皇帝就別做了?!?br/>     說罷,搶過內侍手上的棍棒,朝姜灼身上砸去。
    姜灼垂靜靜地道:“父皇為何如此偏愛太子和十四妹,就不能偏愛我一回?”
    不提這話還好,一聽到“十四妹”,皇帝更暴怒起來。
    “要是你十四妹或是三哥干出這樣的勾當,我也得把他們的皮給抽了,腿給打斷了!”
    一時間大殿哭天搶地,班美人和趙婕妤撲到姜灼身上,替他擋著落下的棍棒。
    皇帝高聲呼喊:“來人,給將這對苦命鴛鴦拖到外面杖斃了!”
    屏風邊上,姜曜趁著時機走了出去,行禮道:“父皇?!?br/>     瞧見姜曜,皇帝總算順了口氣,道:“曜兒,你來了?!?br/>     皇帝低聲問:“這事你說怎么處理?”
    姜曜低頭看一眼六皇子,低聲道:“起來。”
    六皇子撐了撐腿,如實道:“起不來?!?br/>     皇帝嗤笑一聲,踢了姜灼一腳:“你何時能學學你的皇兄,從來不會讓朕煩憂!”
    姜灼自嘲道:“天底下有幾個能像皇兄這樣的人物?”
    皇帝道:“行了,這事就讓你皇兄來斷吧,你這條賤命到底是去是留。”
    姜灼被人攙扶起來,聽到這話,虛弱地看向姜曜,想起此前和姜曜的交談——
    一旦東窗事發,便是萬人指責。
    他骨子里流著天子的血液,或可免除一死??哨w婕妤呢?
    姜灼面色一變,望向跪伏在地的趙婕妤。
    姜曜不再看他,對皇帝道:“陛下千秋節將至,壽辰上不能見血光,若是此時處置您的血脈至親,恐怕會觸怒天罰。不若召欽天監的人來占卜看看??!?br/>     近年大昭流年不利,西南一帶赤地千里,遭遇大旱。
    這是天降的兇兆。
    皇帝平日最是信奉鬼神,一聽這話,皺眉擺了擺手。
    姜曜看向姜灼:“祁王即日起,被押回北方封地,此后經年沒有召見,不得入朝覲見。至于趙婕妤——”
    姜灼全身血液冷住,定定地看著姜曜。
    姜曜緩緩道:“便按照宮規,發配揶庭為奴?!?br/>     姜灼緊繃的面容有些松動。
    班美人趁機遞眼色,讓宮人上來扶著六皇子下去。
    鬧劇收場,眾人漸漸退了出去。
    皇帝回到寶座邊坐下,手撐著額頭,好似極其頭疼。
    半晌,他才抬起頭,看向坐在身旁的韋皇后。
    “皇后深夜來未央宮找朕,是有何事?”
    韋皇后與皇帝是強湊到一塊的夫妻,幾十年相處,早就相看兩厭,甚至還比不得皇帝和姜灼的母妃班美人的感情。
    方才大殿里發生的一幕,顯然也映入了韋皇后眼里。
    她看向下方立著的姜曜,短暫地視線接觸,有些擔憂,到底先將腹中的話壓了回去,道:“沒什么事,就是聽說陛下近來頭疾嚴重,想來探望一二?!?br/>     “那可真是多謝皇后了。”
    這一對帝后,難得這樣好聲好氣地說話。
    皇帝姜玄仿佛經歷了一場大仗,萬分疲憊,背靠在寶座上,道:“夜深了,皇后先回去休息吧,朕還有一些話,要和太子私下里談談。”
    韋皇后行禮告退,走時瞥了姜曜一眼。
    姜玄睜開惺忪的眼眸,朝姜曜招手:“曜兒,到朕的身邊來?!?br/>     姜曜到他身側,撩袍坐下,笑問:“父皇要和孩兒說什么?”
    皇帝四十多歲年紀,正值壯年,卻在柔貞公主逃婚后,這短短的一個月來,像陡然老了十幾歲一般。
    姜玄嘆息一聲道:“是朕的柔貞不在,朕十分想念她。今日有人到我面前,說他不是朕的女兒,真是笑話,她是朕從小看著長大的,怎么可能不是親生?”
    姜曜雙目看著他:“所以朕將那些滿嘴胡言的宮人都給杖殺了,曜兒,朕做的對嗎?”
    姜曜沉默,未發一言。
    皇帝瞇了瞇眼,搭在寶座龍首上的手一下收緊:“朕愛她,就算她不是朕的女兒,朕也不在乎,她母妃早產誕下她,朕確實懷疑過她的血脈,但朕更愿意信她的母妃。”
    “朕愛蘭昭儀,朕做錯了嗎?”
    這次姜曜回道:“沒有,”
    “是啊,愛一個人有什么錯呢,朕當初只是想要將蘭昭儀留在身邊,便將她搶進了宮。今日朕看到了姜灼,就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所以朕留了她一命,朕心腸十分寬宥?!?br/>     皇帝目光落在姜曜身上,帶著幾分慈愛,一寸寸描摹他的輪廓。
    “曜兒,柔貞走了,如今朕的身邊只有你了,只有你從來不會讓父皇失望?!?br/>     姜曜輕笑:“兒臣自然一輩子都聽父皇的話?!?br/>     皇帝滿意地笑了笑道:“再陪父皇說幾句話吧?!?br/>     姜曜應下道:“好?!?br/>     燭光將二人的影子映照在窗戶上,殿外夜色深沉,霧氣一點點彌漫。
    東宮大殿。
    夜三鼓,姜吟玉跪坐在配殿的案幾前。
    她寫完留給姜曜的信,走到外殿,將信放在他的書案上。
    之后,姜吟玉便穿著一身宮女的衣裳,離開了東宮。
    有暗衛從一旁跟了上來,悄無聲息好似鬼魅。
    “公主要去哪里,太子殿下叮囑過您不能隨便出這間屋子。”
    姜吟玉注意著腳下的路,道:“我想皇兄了,我要去接他回來。”
    暗衛一愣:“這……”
    姜吟玉大步往東宮外走,道:“你跟著我吧,大晚上東宮外沒什么宮人,有你護著我,就不會被人發現,我只想早一點見到我的皇兄,然后和他一起回來?!?br/>     暗衛看著她懷中抱著一只鼓鼓囊囊的東西,問:“公主見殿下帶著這個?”
    姜吟玉秀眉一挑,“我給皇兄準備的東西?!?br/>     暗衛猶豫再三,還是跟隨姜吟玉出去。
    出了東宮,走上縵回的長廊,兩側點著幽幽的燈火,檐牙上獸首好似猙獰而笑。
    行了約莫一刻鐘,到了長廊的盡頭。
    暗衛攔住姜吟玉道:“公主,最多只能到這,不能再往前走。殿下回東宮會經過這條路。您就在這里等即可?!?br/>     姜吟玉環顧四周黑黢黢的環境,道了聲“好”,抬起手,指著一丈遠外的一個涼亭閣子。
    “我想進閣子里等皇兄,行嗎?外面風大。”
    暗衛見那涼亭就在自己視線范圍內,不假思索地答應:“好。”
    姜吟玉朝他笑了笑,道:“若是皇兄到了,記得來亭子里喊我。”
    說罷,一個人進了亭閣。
    亭閣子是封閉的,四周圍繞著扇門,閣子里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姜吟玉進來后不久,在地磚上摸到了密道的機關。
    她敲了敲轉頭,一道石門在腳下打開。
    姜吟玉抱著行囊,慢慢走了下去。
    姜吟玉最初的謀劃就是,她在東宮照顧姜曜,等他雙目復明,她便從后山的地宮離開。
    現在也到了離開的時機了。
    她已經知曉自己的身世,藏在東宮也已經被發現。沒理由再待在這里,給皇兄添麻煩了。
    姜吟玉點了一支火折子,照亮了前方的路。
    她想,等她出去,就和長安城的蘭家的人接應,讓他們護送自己北上。
    到時候她平安去到河西外祖家,再和皇兄取得聯絡。
    當初姜曜對她去后山,想要出宮的行為,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想來若這次自己真的逃出宮去,他應該最多只是開始詫異一下,便慢慢不會在意了。
    姜吟玉極其熟悉這里,快步往前走。
    行了有兩三刻鐘,姜吟玉出了密道,走進后山。
    今夜無風,衛燕安插在山上的侍衛全都被調走了,周圍沒有守衛。
    姜吟玉一路無阻,很快就摸索到了地宮的入口,打開洞門。
    在進入前,姜吟玉站在山腰處,俯看了一眼下方巍巍的皇城。
    皇宮處在幽幽燈火中,巍峨且蒼茫。
    姜吟玉鼻尖發紅,心里浮起幾絲難言的情緒,努力吸了一口氣,到底沒再留戀,轉身走進地宮。
    卻在這時,隱隱約約,好似瞧見遠處林子間有一個人影子輪廓逐漸清晰。
    姜吟玉后退一步,背抵在樹上。
    “公主莫怕,是奴婢?!?br/>     這道聲音一出,姜吟玉緊緊攥緊手心,喚道:“陳琦?”
    果然,那道身影從黑暗中走出,面容逐漸變得清晰。
    陳琦撐著燈籠從黑暗中走出,笑道:“十月十七,公主果然還是上后山來了?!?br/>     姜吟玉心里豎起警戒,比陳琦快一步,進入地宮,按下機關。
    下一刻,陳琦面露驚異,丟下燈籠跑上來,
    厚重的石門將將在他面前關上,將他隔絕在外頭。
    姜吟玉轉過身,快步往里走。
    她不清楚陳琦為人,也不敢輕易相信他,便趁著這個檔口,將他甩掉最好。
    當務之急是離開皇宮。
    地宮外連接著的是長安城的東市。
    天子的萬壽節將至,長安城十日不設宵禁,外面的長安城,當正是繁華之時。
    如果走快一點,應該能趕在陳琦進來找到她之前,走出地宮。
    姜吟玉快步往前,走了半刻鐘,忽然發現一件不妙的事,漸漸停了下來。
    她看見前方地宮的道路,兩側點了宮燈。
    知曉地宮密道的人,統共的不過幾個。一年天子也只會派人進來打掃三四回。
    是誰點染了這些宮燈?
    姜吟玉心中疑惑,倏忽間看到了遠處墻轉角處,壁上投出一道男子的身影。
    斷斷續續交談聲傳來。
    ——“她人還好嗎?最近肯吃東西了嗎?”
    這熟悉的聲音,讓姜吟玉倒吸一口涼氣。
    ——“回陛下,娘娘肯吃了。”
    ——“很好,你繼續勸她,只要她不要再絕食,朕就答應讓她見她女兒一面?!?br/>     姜吟玉不清楚那個“她”是誰,這一刻,她心中像是被一股無形的聲音召喚,腳下生出一種的意念,開始邁開步子,往前走去。
    越往前走,宮燈越亮。
    到轉角處,姜吟玉呼吸慢慢屏住。
    卻在這個時候,一只手伸出,捂住了她的口鼻。
    陳琦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公主別過去!”
    姜吟玉身子僵硬住。
    一直到那邊交談完,皇帝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姜吟玉才覺得捂住自己的那只手,漸漸松開了。
    陳琦湊過來,壓低聲音道:“公主要出宮就趕緊去出吧!地宮最近才關押進來了一個人,有重兵把守!眼下正值換班的時候!”
    姜吟玉捉住他的袖子,問:“那被關押的人是誰?一個妃子?”
    陳琦道:“出去再說!”
    二人身后的密道里傳來咚咚的腳步聲。
    陳琦催促道:“快走,后面的侍衛來了!”
    陳琦探出頭,確保前面的路沒人了,才拉著姜吟玉往前奔。
    姜吟玉心跳如雷,轉過轉角往前跑時,經過一處閉鎖的屋子。
    燭光將殿內人的身影投在門上。
    那似乎是一個曼妙的女子,身形裊娜,側顏輪廓精致。
    那股奇怪的感覺再次在姜吟玉心底涌起。
    姜吟玉想要停下來,卻便被陳琦拽著,帶入了下一處密道。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路盡頭的不久,換班的侍衛也從轉角處轉了出來。
    晚風飄蕩,長安城絲竹笙歌迷離。
    姜吟玉從密道中出來,精疲力盡跌坐在漆黑的巷子里,外面是來來往往的人流。
    風吹起她的長發,她手捂在心口,感受著劇烈地心跳,腦海里不斷閃過在地宮里見到的那一幕。
    她站起來,雙目明亮,看著對面的陳琦:“那地宮里的女子是誰?”
    陳琦搖頭:“奴婢也不清楚?!?br/>     姜吟玉又問了一遍:“告訴我,那是誰?”
    皇帝為何會關押著這個女人?她似乎還有一個女兒?
    陳琦凝視了她半晌,動了動嘴唇:“公主,那是——”
    地宮,蘭香殿。
    女子一襲紫色的衣裙逶迤拖地,背對著門,坐在案幾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她聽到了外面發出的動靜,挑眉問伺候的婢女:“外面是不是有人經過?”
    侍女聞言,走到門邊,向外瞧了瞧,回頭道:“娘娘,外面沒有人影?!?br/>     “是嗎?!?br/>     那案邊的女子轉過身來,露出一張極其熾麗的眉眼,雪肌玉貌,瓊鼻紅唇,即便生過一個女兒,被幽禁過十幾年,依舊不折損她一絲一毫容貌。
    她手撐著下巴,目光懶洋洋地落在花瓶中的芍藥花上。
    此人,正是當年盛寵一時、風光無限的——
    蘭昭儀。
    侍女欠身行了個禮:“蘭昭儀,陛下來見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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