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錦微微有些走神。
直到阿欣小聲地喚了她一聲,她才回過神來。大兄以一種古怪的目光瞅著她。她連忙低下頭,喝了口茶,方認真地看向棋盤。
她執起白子,輕輕落下。
崔湛瞥她一眼,毫不猶豫地又下了一子。不過短短數個來回,崔湛便將崔錦逼得走投無路,只能舉旗投降。崔錦輕咳一聲,說:“大兄的棋藝愈發精湛了?!?br/>
崔湛又瞥她一眼,犀利地道:“你心神不在,又何來得出此論?”
他利落地收起棋盤,起身道:“以后你若不能全神貫注與我下棋,便不要找我,尋阿欣陪你下。”說罷,崔湛走出梅花亭,頭也不回地離去。
阿欣目瞪口呆地道:“大郎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跟被炮仗點著了一樣……”還說出了讓她陪大姑娘下棋的話,她字都識得不多,何況是下棋?
她又連忙道:“大姑娘,大郎肯定是心情不佳。你莫要傷心。”
崔錦嘆道:“我沒有傷心,今日的確是我不好,來尋大兄下棋,結果卻連連走神,惹得大兄不快了。我知道大兄一向不喜歡下棋走神的人,更何況我還是主動找他的。待過幾個時辰,我再去向兄長賠罪便好?!?br/>
到時候撒撒嬌,挽著他的手扯一扯,大兄便會氣消了。
這一招百試百靈。
她從小到大從未失敗過,除了趙平那一次。
崔錦又嘆了聲。
她今日走神也不能怪她,都怪謝五郎。前天她在南山寺里待到了黃昏將至,謝五郎才放手讓她歸家,臨走前,他攬著她的腰肢,低聲說道:“崔氏阿錦,我謝恒對你勢在必得,你莫要再想著逃離。”
他說得信誓旦旦,仿佛真的跟他在神像面前說的那般,窮盡此生與她扯不清。
崔錦再次嘆了聲。
接二連三的嘆氣讓阿欣也跟著嘆了聲。這一回阿欣是知道自家大姑娘在煩惱什么的,那天在南山寺里,她雖然被人帶到了另外一個屋舍里歇息,但是她悄悄地往外偷看時,見到了燕陽城那一位貴人身邊的隨從阿墨。
她登時便知為何平日里香火鼎盛的南山寺今日會毫無人煙,約莫著便是那一位才有的能耐。
而那一位對大姑娘窮追不舍的,手段花樣百出,每次聰慧機智的大姑娘遇上他,也只能連連敗退。
且那一天,大姑娘與他可是待了整整一日。
離開的時候,大姑娘的唇微微發腫,雙頰緋紅的,眼眸里也是水潤水潤的,不難想象那一日發生了什么。之后大姑娘便時常走神,她如今也分不清大姑娘心里頭傾心的究竟是閔家郎君還是燕陽城的貴人。
不過她曉得一事,就是南山寺上的事情她是半個字也不能對人說。
盡管大姑娘沒吩咐,可她自己心里頭也是有分寸的。
來了洛豐,便再也不能像在樊城那樣沒規矩了。
她輕聲道:“大姑娘若是覺得悶,不如讓二牛備車出去轉轉?冬天將至,也許布莊里又做了新的布料呢。奴婢聽人說,流云商鋪這幾日里了不少新的衣裳,件件都是華美精致的?!彼g盡腦汁地道:“要不然去畫墨鋪子瞅瞅?聽說來了一種新的青洲宣紙,薄而細膩……嗯……”
她赧然道:“后面的奴婢記不住了?!?br/>
見她這般,崔錦不由莞爾。
“也好,出去走走?!?br/>
許是冬天將至的緣故,街道上清冷了不少。寒風呼嘯而過時,卷起了一地枯黃的落葉。一輛馬車駛過,碾壓過落葉,緩緩地往洛豐郊外走去。
崔錦進了崔家布莊。
劉洪很是意外,連忙前去迎接。如今劉洪對崔錦唯命是從,加之崔錦的大方,劉洪幾乎要將崔錦奉為神明了。
“大姑娘今日前來怎地不先派人來說一聲?小人定率領眾人在布莊門前恭候?!?br/>
打從流云商鋪與崔家布莊定了合約后,崔家布莊便一日比一日富,布莊的門面也裝潢了起來,比以往要大了不少。劉洪深知一切都離不開崔錦的功勞,他眼中的敬意愈發深厚,背脊也不禁挺了起來。
崔錦說:“我今日只是過來看看,你忙你的,我一人四處走走?!?br/>
她如此說,劉洪也只好應聲,不過心底始終有些緊張,悄悄地吩咐了下去,讓大伙兒更認真地干活。
崔錦在布莊里轉了一圈。
離開布莊時,驀然有一只灰貓跳出,險些將崔錦嚇了一跳。劉洪心下一驚,趕忙上前,說道:“大姑娘安好?”
崔錦道:“無礙?!?br/>
已有小廝出來抓住了灰貓,灰貓揮著爪子,怒沖沖地瞪著崔錦。
劉洪給小廝使了個眼色,說:“驚擾了大姑娘,請大姑娘恕罪。”小廝正想抱著灰貓退下時,有一道尖銳的聲音響起。
“誰許你碰我的貓!還不快放開它!”
小廝下意識地便松開了手。
灰貓利索地跳到了另外一人的懷中。
崔錦抬眼望去,只見來者是個身材窈窕的姑娘,扎著婦人髻,滿頭金翠,身上的衣裳她一眼便看出是流云商鋪最新出來的款式,價值不菲。
劉洪皺了皺眉頭,喝道:“不許放肆,還不過來見過大姑娘?!?br/>
說著,他又跟崔錦說道:“她是小人新納的妾侍吳氏,因年紀尚小難免有些嬌縱。她一直盼著來布莊里看看,小人便斗膽帶了她過來……”
吳氏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被劉洪一瞪,才反應過來行了一禮。
崔錦瞥了她一眼,并無多說什么。
待崔錦離去后,吳氏好奇地問:“夫主,她就是揚名洛豐的崔氏女么?”
劉洪皺眉,說:“崔氏女是你能喊的么?你這性子若是以后得罪了人,我也未必能護得住你?!?br/>
吳氏的眼眶紅了。
“妾……妾身知錯了。”
劉洪見狀,不由心軟。
馬車里。
阿欣道:“大姑娘,你瞧瞧劉總管,一朝富貴了就立馬納妾。那小妾比奴婢還小呢?!卑⑿篱L在崔家,被崔元不納妾的家規熏陶之下,倒也不覺得男人納妾便是天經地義了。
她嘟囔道:“那吳氏都能喊劉總管一聲阿爹了?!?br/>
崔錦道:“那是劉洪的家事。”
阿欣說:“奴婢曉得,就是覺得劉總管的正妻可憐。劉總管才富貴幾天呀,便馬上納了個年輕貌美的吳氏。方才劉總管還說吳氏年紀尚小難免有些嬌縱,大姑娘還沒及笄呢?!闭f到這里,她登時覺得自己說錯話了,連忙道:“呸呸呸,大姑娘,奴婢可沒將你跟吳氏比較的意思。吳氏給大姑娘擦鞋都不配!”
崔錦瞥她一眼。
阿欣便知大姑娘嫌棄她多話了,她捂嘴嘴,對著崔錦搖搖頭。
崔錦這才作罷。
阿欣心想,這世間最好的郎君怕是也只有老爺和大郎了,能嫁入崔家,定是修了八輩子的福氣。
回到洛豐時,已經到了晌午。
崔錦尋了家食肆用了午飯,隨后帶著阿欣去了流云商鋪。流云商鋪里的大掌柜自是不會不認識崔錦,她的馬車剛停,人還未下車大掌柜便迎了上來,領著崔錦去了商鋪里招待貴客的雅間。
大掌柜豈會不曉得打從海上奇景那一次后,只要是崔錦常穿的服飾都會被人爭相效仿。如今財神爺來了,大掌柜都恨不得給她送最好的衣裳。
流云商鋪極大,招待貴客的雅間也有不少。
而崔錦所在的那一間是最好的。
大掌柜笑道:“大姑娘哪里需要親自來?只要吩咐一聲,小人立馬給崔府送上去。”
崔錦道:“無妨,我今日閑暇,正好日頭不錯,便出來走走。你也不必招呼我了,布匹拿來了我自己挑便成?!?br/>
大掌柜又笑著應了聲,待小廝搬了十多匹布帛和數十套成衣進來后,掌柜方帶著小廝離去。
雅間里頭便只剩崔錦與阿欣兩人。
阿欣挑成衣挑得眼花繚亂,只覺件件都是極好的。她說:“大姑娘,奴婢瞧著這斗篷好看,配大姑娘的膚色?!?br/>
崔錦瞅了眼,披在身上一試。
她看了看銅鏡。
“是不錯?!?br/>
阿欣道:“那這件斗篷便要了。”她擱到一邊,又開始尋找適合崔錦的衣裳。崔錦漫不經心地坐在一邊,似乎對挑衣裳不太感興趣。
而就在此時,隔壁雅間驀然傳來了兩道聲音。
“此事當真?”
“自然是真的!我親眼見到的!前幾天歐陽姑娘的茶話會里崔氏不是沒有去么?以往歐陽姑娘每月的茶話會,她是必到的,座上賓的位置也是她的。洛豐里有誰不曉得歐陽姑娘和崔氏成了閨中知己,親近得不行。平日里有誰不小心說了崔氏不好聽的話,歐陽姑娘都會不悅??梢娝莻€極其護短的。”
“然后呢?你說的這些我都曉得?!?br/>
“重點便是然后了,前幾天的茶話會我去了。你也知崔氏風頭正盛,容易招惹別人的妒忌,尤其是她長得好看,不喜歡她的姑娘可多著了。你知道安家的二姑娘吧,家世尚可,然而卻沒什么名聲。她一直想攀上歐陽家,見著崔氏輕而易舉地成為歐陽姑娘的座上賓,她心里羨慕得不行。每次歐陽姑娘開茶話會的時候,她都有去,想插話卻插不著,別人不曉得,我心里可清楚了。她厭惡極了崔氏。”
……
雅間這邊的阿欣也聽見了隔壁的對話,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她驚訝地看著崔錦。
崔錦對她搖搖頭,示意她莫要出聲。
阿欣點點頭。
“前幾天安二姑娘一時多嘴,埋怨了崔氏幾句。恰好被歐陽姑娘聽到了,你猜歐陽姑娘有什么反應?”
“什么?什么?你快說,莫要賣關子!”
那姑娘笑了聲:“歐陽姑娘一句話都沒有說,你可知安二姑娘埋怨崔氏什么?她說崔氏仗著自己長得好看,把洛豐男人的魂兒都勾走了,以后想要嫁個好郎君,人家心里頭恐怕都有一個崔氏了,于是對自己只能退而求其次。”
“???”
“若是平時,歐陽姑娘肯定早就喝斥她了??墒悄且惶欤瑲W陽姑娘沒有吭聲,眼神兒也很是古怪。我們那群人瞧見了,私下里都說歐陽姑娘與崔氏心生間隙了。你信不信,不用多久歐陽姑娘定不愿再與崔氏來往了。姑娘家之間哪有那么深的情誼,只要涉及到了郎君,想要破滅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么?”
待那兩個姑娘離開后,阿欣說道:“大姑娘,你可別她們胡說。那一天大姑娘明明是去南山寺才沒有去歐陽姑娘的茶話會,一到她們嘴里倒是成了那樣不堪入耳的話。她們定是心里頭嫉妒著大姑娘呢?!?br/>
崔錦似是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崔錦離開了流云商鋪。
阿欣打量著崔錦的神色,問:“大姑娘,現在要回府么?”
崔錦道:“時辰尚早,再去畫墨鋪子看看,興許還能看到好的狼毫,可以買給大兄?!?br/>
見自家大姑娘絲毫沒有為那兩個口無遮掩的姑娘的話而困擾,阿欣也徹底放心了,笑嘻嘻地道:“大郎知道大姑娘這么用心,肯定就不生氣了?!?br/>
到了畫墨鋪子時,阿欣眼尖地發現了一輛眼熟的馬車。她高興地道:“大姑娘大姑娘,你看你看,是歐陽姑娘的馬車?!?br/>
崔錦也發現了。
一進鋪子,她便見到歐陽鈺在試青洲宣紙,許是曾經練武過的關系,歐陽鈺的腕力極足,寫出來的字格外沉穩有力。
“阿鈺?!贝掊\含笑打了聲招呼。
歐陽鈺回首,見是崔錦,微微一笑,“是阿錦呀,真是巧了。你也是來看新到的宣紙么?”
崔錦說:“只是閑得發慌,所以便想出來走一走。不曾想到在鋪子里遇到阿鈺了,當真是巧呢。你買了什么?”
歐陽鈺說:“也就是宣紙,本想差人出來買的,但她們都摸不準我的喜好,還是自己來放心。阿錦平日里喜愛作畫,這青洲宣紙倒也不錯?!?br/>
崔錦眸色微深,又道:“我還想買一支狼毫?!?br/>
說著,她嘆了聲,道:“我今早得罪我的大兄了,和他下棋的時候,走了會神,結果他便生氣了。我大兄一生氣,我心里頭就害怕。”
歐陽鈺一聽,便說:“原是如此,是該買點東西好好地哄一哄,我瞧那邊的狼毫不錯,你待會可以看看?!?br/>
她擱下手中的羊毫,又說:“時候不早了,我便先回府了,府里還有事情要處理,不然我定幫你挑一挑?!?br/>
待歐陽鈺離開后,阿欣說:“大姑娘,果真是那兩個姑娘在胡說八道。歐陽姑娘對大姑娘還是跟以前一樣呢,哪里有半分生氣的模樣?”
說著,阿欣倒是有些生氣了。
“那兩個姑娘口無遮攔的,當心嫁不出去?!?br/>
崔錦卻緩緩搖頭。
那兩個姑娘說得沒錯,阿鈺對她的確不像以前那般熱情了。
若是放在以往,聽到她說今早她惹怒了大兄的時候,她肯定會眨巴著眼睛,追問她細節,然后給她想出哄回大兄的法子,最后定會再三叮囑,待她哄回大兄了,一定要告訴她。她可是功臣呢,要給她送禮。
而今日,她雖是笑著的,但她看得出來,她的笑意并未到達眼底。
只不過……
崔錦不由有些苦惱。
她思來想去也沒想出自己究竟是哪兒惹得歐陽鈺不痛快了。
崔錦回到崔府時,恰好是晚飯時分。
她換了衣裳,便與崔元林氏還有崔湛一塊用飯。她時不時看崔湛一眼,他斂著眉,一言不發地吃著。她給他舀了一碗湯,輕輕地推到他面前。
他似是停頓了下,不過依舊沒有看她,但是把湯給喝了。
崔錦見狀,稍微松了了口氣。
大兄如此,便是沒早上那么生氣了。
晚飯過后,她扯住崔湛的衣裳,眼巴巴地看著他,說:“大兄,阿錦今日給你買了一支狼毫?!?br/>
崔湛瞅著她。
過了會,他移開目光,沉聲道:“跟我來?!?br/>
兩人走到了今早的梅花亭子。華燈初上,亭子里的燈已經點亮,散發著幽幽的光輝。崔湛看著她,問:“你可知我為何生氣?”
崔錦道:“因為阿錦下棋走神了?!?br/>
“不是?!?br/>
崔錦微怔。
半晌,他輕嘆一聲,道:“阿妹,其實都是為兄不好。若是為兄有能耐,便無需讓你受苦。我其實不是生你的氣,而是生我自己的氣。”
崔錦更是疑惑了。
她道:“可是做些事情阿錦是樂意的,也是高興的。受這些苦,阿錦心甘情愿的。我也與大兄說過,阿錦這輩子注定無法像尋常的閨閣女子那般嫁人生子,在宅院里安安分分地當一個婦人。如今能有在外面闖蕩的機會,阿錦高興都來不及了,又怎能稱得上受苦?”
崔湛說:“那一日,我看到了……”
“哪一日?”
“你從南山寺回來的那一日,還有花燈節那一日。他又回來了是不是?是他……對你窮追不舍是不是?”答案是什么,其實崔湛心里很清楚,越是清楚他便越是生氣,生自己的氣。氣自己沒有滔天權勢,不能將自己的阿妹護在身后,讓她受到了那人的屈辱。
崔錦大驚失色,完全沒有想到竟然會被大兄看到了。
她道:“這些事情,我心中有分寸的。大兄不必生氣,阿錦可以處理好的。他……他對我并不像大兄所想那般?!?br/>
“你傾心于他?”
崔錦嘆道:“大兄,阿錦從未怪過你。相反多虧了大兄,爹娘才愿意放任我,讓我做女子不敢做的事情。至于謝五郎,還請大兄相信阿錦?!?br/>
崔湛也嘆了聲。
崔錦低聲道:“大兄,有關謝五郎之事還請大兄為阿錦保密,莫要與爹娘說起?!?br/>
他看了她許久,方低聲道:“好。”
崔錦彎眉道:“大兄太壞了,生自己的氣卻遷怒于我,還害我擔心了一整日?!?br/>
崔湛說:“你的確走神了,此乃事實。你知我向來最不喜歡別人下棋時走神的?!?br/>
她扯扯他的手,軟聲道:“好啦好啦,以后不走神便是?!?br/>
兩兄妹和好如初。
崔錦離開梅花亭子的時候,倏然見到不遠處有一道黑影。崔湛比她還眼尖,立馬喝道:“是誰?”回答崔湛的是一聲“喵”。
一只渾身通黑的貓晃悠悠地走出。
顯然是不知哪兒來的野貓,大戶人家都不愛養黑貓,覺得晦氣。
崔湛道:“只是貓而已?!?br/>
崔錦此時卻是愣住了。
她驀然想起了一事。
那天她和閔恭在歐陽府的梅園里見面時,分明是有人在里頭的。當時阿欣說是貓,可貓哪里有這么大的動靜。
那一天阿宇洗手作羹湯,說是歐陽小郎要吃。
而閔恭是跟著歐陽小郎來的。
崔錦心中一緊。
她明白了!
使得阿鈺情竇初開的人,是閔恭。
作者有話要說:歐陽鈺:(┳_┳)阿錦,不要放棄我呀……
謝五郎:你這是什么語氣,以及站在什么立場說的。
歐陽鈺:→_→這章沒有工資的你何來資格說我。
閔恭:點頭。
謝五郎:……起碼昨天我親夠了。
作者菌:今天的這章有兩個小伏筆呢~~~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