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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獨家記憶

    第四章獨家記憶
    {我最痛苦的時候,也從沒有想過把與你有關的記憶抹掉。
    人這一生,就是為記憶而活的。
    好的,壞的,都同樣珍貴。
    }
    大年初四,朱舊送奶奶返回醫院。
    走之前,奶奶將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掃了一遍,冰箱里還有好多菜,大部分都是做好的,稍微加工一下就可以吃。
    她將朱舊拉過來,一一告訴她這個菜怎么弄,那個菜怎么弄。
    還有包好的剩余的餃子,用保鮮盒裝好放在冷凍柜里,足夠她吃好久了。
    朱舊聽著奶奶的反復囑咐,一邊笑應著知道啦知道啦,一邊說她真是越來越羅嗦了,把自己當小孩子。
    心里卻難受極了,奶奶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事無巨細地叮嚀著她。
    交代完這些,奶奶又去了藥房,將藥柜的抽屜都打開,取出里面的藥材,一一整理,一邊念叨著那些藥草的名字,當歸、枸杞、人參、蘇葉、薄荷、陳皮、白薇、首烏……一邊說,以后就不能再幫街坊鄰居們抓藥了呢!
    朱舊倚在門口,看著奶奶的背影,聞著滿屋子熟悉的藥味,慢慢地、慢慢地背轉身去。
    收拾好一切,奶奶把朱舊叫到臥室里去,從抽屜深處取出一個文件夾遞給她。
    她打開,里面是房產證書,她塞回奶奶手中,說:“您收起來。”
    她知道奶奶的意思。
    奶奶又塞到她手中,說:“丫頭啊,我知道我這個病,治療起來就是個無底洞,錢像流水一樣嘩啦啦地花出去。
    奶奶這輩子啊,也沒什么積蓄,想來想去,也就這套房子還值點錢。
    這一塊遲早要拆遷的,所以院子雖然舊了點,但應該也不難找到買家。”
    朱舊將房產證塞進文件夾里,放回抽屜里,她背靠在桌子上,阻擋奶奶繼續拿出來:“您啊,就安心地治病,錢的事呢,您就別擔心了,我會解決的。”
    奶奶說:“你怎么解決?
    又不是幾百幾千的,那么一大筆費用啊!你一直念書,哪有什么積蓄!就算現在醫院給你不錯的薪水,但是,女孩子啊,自己要存點錢,日子才好過。”
    “好啦,您就別多想了!”
    她將奶奶推出臥室,肯定地說:“反正,這個院子不賣,賣掉了,我就沒有家了啊。”
    奶奶說:“你到醫院附近租個房子住,上班還方便一些。”
    “我不要,我就喜歡住這里!”
    她強硬地拒絕。
    “您再說,我就要生氣了。”
    奶奶拿她沒辦法,沉沉嘆氣。
    這是奶奶住了一輩子的家,也是她的家。
    無論如何,她都會守護住。
    她回到自己臥室,拖出床底的箱子,那里面,也有一些文件夾,裝的都是些重要的證件。
    她將其中一份拿出來,厚厚的牛皮紙袋,用白色的線纏繞著木頭搭扣,她一圈一圈慢慢地繞開。
    上一次打開這份文件,還是七年前,那是唯一的一次,這些年這份東西她一直隨身帶著,卻再未打開過。
    文件上熟悉的德文赫然映入眼中,她還清晰記得那一年,當律師將他簽字的離婚協議書與這份轉到她名下的房產證書一起拿給她時,她只看了一眼,就將文件丟得老遠。
    她是真的恨恨的,他不知道,那棟他們一起生活過的房子,他離開后,價值再高,對她來說,也沒有意義。
    她看著這份證書,看了許久,掏出手機,翻到Leo的電話,剛撥出去,又立即按掉。
    她嘆口氣,將證書又塞回牛皮紙袋里。
    那棟屋子,承載了那么多的記憶,她一度把它當作第二個家。
    到底還是心有不舍,舍不得將它出售,讓陌生人走進去。
    再等等吧,再等等。
    她想。
    外科醫生的假期少得可憐,送奶奶回醫院的同時,她也開始忙碌起來。
    結束一臺手術,朱舊在辦公室閉眼小憩。
    門外忽然傳來吵鬧聲,有男人大聲嚷嚷的聲音,還有小孩的哭鬧聲。
    她睜開眼,開門出去。
    正是午休時分,科室走廊上沒有人,因此鬧出的動靜顯得特別大。
    金醫生的辦公室與她正相對,門口正站著一對年輕的男女,衣著樸實,男人提著個紅色手提袋,女人懷里抱著一個非常瘦弱的小女孩,孩子正哭鬧著,臉上泛著不尋常的潮紅。
    男人怒氣沖沖地大聲嚷著:“哪有醫院把病人往外趕的!我們又不是不給錢,怎么就不讓我們住院!”
    金醫生說:“不是不讓住院,而是你家孩子的情況,我們這里真的沒辦法做手術!你們趕緊去北京的大醫院吧,免得耽誤了!”
    女人哄著孩子,自己也跟著哭了,哽咽著說:“醫生,你救救我家孩子啊……她還這么小……”
    朱舊走過去:“金醫生,怎么回事?”
    金醫生一臉的無奈苦惱,簡單說了事情。
    這個小女孩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法洛四聯癥并右冠狀動脈畸形,病情比較復雜,年前在這里住了一陣子院,情況越來越糟糕。
    孩子年紀太小,手術很危險,作為主治醫生,金醫生沒有把握做這場手術,春節前讓病人辦理了出院,去更大的醫院治療。
    哪知沒過幾天,這對夫妻又抱著孩子回來了,找到金醫生,先是懇求,金醫生態度堅決,所以男人發怒地大吵起來。
    朱舊摸了摸小女孩的額頭,燙手。
    她瞪了眼金醫生:“她在發燒!”
    她對孩子媽媽說:“別在這里吵鬧了,趕緊抱孩子去打針。”
    女人看了眼朱舊胸前掛著的工作牌,立即抓住她的手,“醫生,你也會做心臟手術是不是?
    求你救救我家蒙蒙,救救她!”
    她力氣用得很大,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塊浮木。
    “朱醫生!之前讓這個病人辦出院手續,是李主任的意思。”
    她還沒有做聲,金醫生就在她耳邊輕聲警示。
    她知道他的意思,可她做不到放任正發著燒的小女孩不管。
    “跟我來。”
    年輕夫妻擔憂的眼睛里浮起了一絲光亮,不停地對她說著謝謝。
    “朱舊!”
    金醫生在身后大喊,她沒有回頭,說:“李主任那里,我會親自解釋。”
    金醫生打電話給李主任時,他正在傅云深的病房里喝茶。
    他端著茶杯,對傅云深說了跟朱舊調侃他時一樣的話:“云深啊,你還真把我這病房當你自個兒的家了呀!”
    傅云深微微笑:“比家里還舒服自在。”
    李主任喝了一口茶,說:“還在跟你媽鬧別扭呢,云深,你媽媽這些年心里也很苦,你就體諒她一點。
    她就是脾氣壞,又固執,但比誰都愛你。”
    他們母子間的隔閡,李主任多少知道一點。
    傅云深看了一眼李主任,知道這又是母親找來的說客。
    他沉默喝茶,沒做聲。
    很多事情,不足為外人道。
    李主任也沒再繼續這個話題,笑說:“拖朱舊的福,你這次倒是乖乖地在醫院住了好久。
    以前我怎么苦口婆心勸你外加警告你也總不肯聽。”
    他視線轉移到茶幾上放著的一沓文件上,“你呀你,什么時候都惦記著工作!也罷,好歹現在比從前那個工作狂好多了!別太累,你之后還有一場很關鍵的手術,這一年的調養期特別重要。”
    傅云深點點頭,嘴角笑意斂去,他忍不住想,人的身體看起來這樣脆弱,卻又有著無比強大的忍耐力。
    他這副軀殼,修修補補。
    是不是終有一次,再也修補不好?
    “對了,李伯伯,我拜托您的事情有眉目了嗎?”
    他問。
    李主任搖頭:“我一直在打聽,但這種事情,也真是可遇不可求。”
    他嘆口氣,“老太太的病情雖然控制得還算好,但誰也說不準……希望她能扛久一點吧!”
    Leo那邊也沒有任何消息。
    “你匿名捐贈的那筆錢,我過陣子找個機會同朱舊提一下。”
    “嗯。”
    說著李主任的電話響起來,聽完金醫生的話,他皺起了眉頭。
    “怎么了?”
    傅云深問道,他聽到電話那端似乎提到了朱舊的名字。
    李主任把事情說了,站起來打算離開。
    “李伯伯。”
    傅云深叫住他,“您別責怪她,她就是這樣的性情。”
    李主任轉身看著傅云深,伸手點了點他,一副長輩的無奈,什么話也沒講,走了。
    會議室里。
    李主任坐在桌首,臉色微沉。
    長桌兩旁坐著好幾個醫生,都是心胸外科的,陸江川也在。
    屋子里氣氛不太好,大家都沉默著。
    在前一刻,朱舊被李主任當眾罵了,他厲聲問她:“你知道自己做錯了嗎?”
    她坦然誠懇地承認了:“我知道,這個病人之前是金醫生負責的,我錯在不該未經他同意,就擅自接手。
    但是,帶那孩子去打針,我不覺得有錯,我只是做了一個醫生在那時必須做的事情而已。”
    李主任瞪著她,將手中那個孩子的診斷書甩得啪啪響,“室間隔缺損,肺動脈瓣狹窄,左心室發育不良,外加冠狀動脈畸形。
    孩子不足三歲,體重才14KG……朱舊,你不會不明白,這樣的情況,意味著什么!”
    “是,我明白。
    這種情況下做矯治術,手術風險很大。”
    她說。
    李主任說:“不是很大,是非常非常大!在過去的幼兒心臟手術案例中,法洛四聯癥并冠狀動脈畸形的手術死亡率極高,先不說這手術的復雜,就算成功了,也會有嚴重的術后并發癥,風險不可估量。”
    朱舊望著他,神色里有著淡淡的嘲諷:“所以,就把病人往外推?”
    她看過那孩子的診斷書,如果不盡快手術,壓根就沒有活下去的機會。
    想必孩子的父母也知道情況的嚴重性,所以才會在春節都沒過完又把孩子抱過來,對醫生苦苦哀求甚至吵鬧起來。
    人人都聽出了她語氣里的諷刺,李主任臉色更是難看,“你們誰有把握做這臺手術?
    就算手術成功了,誰又能保證孩子能抵抗住高死亡率的并發癥好好地活下來?
    朱舊,你能?”
    她搖搖頭:“我沒有百分百把握,任何一臺手術,任何醫生都不能百分百確信。
    但是,若因為害怕承擔風險而拒絕病人,那一開始就不應該穿上這件白大褂!”
    陸江川遙遙望了她一眼,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贊賞。
    李主任又被說得無言,片刻,他擺擺手:“這也是為了病人著想,我們既然沒有把握,就不要耽誤她,他們應該趕緊去更大的醫院。
    朱舊,這個病人,你別插手!”
    其實李主任的顧慮她不是不明白,無非是怕承擔手術的風險,怕出了事情病人家屬鬧事。
    而且醫院正處在參與省甲級醫院的評選角逐的關鍵時段,醫療事故、醫患關系這些自然要盡力避免。
    但她還是竭力爭論:“你讓他們上北京,先不說孩子父母的經濟能力,就說那孩子現在的狀況,反復感冒,發燒,偶有抽搐與休克。
    她的情況并不適合長途跋涉。”
    “朱舊,你怎么就……”李主任真有點生氣了,指著她。
    傅云深說她真性情,這簡直是真的有點固執可惡了呀!
    “主任!”
    陸江川忽然開口:“這個病人,我跟朱醫生一起負責,您看如何?
    既然是家長要求做手術,我們會把真實情況、手術風險,都跟病人家屬如實交代清楚,家屬要簽手術同意書的。”
    “謝謝你,江川。”
    朱舊將煮好的咖啡遞給陸江川。
    “如果因為害怕承擔風險而拒絕病人,那一開始就不應該穿上這件白大褂!”
    陸江川微笑,“朱舊,這句話說得真好。”
    “這不是我說的,是我母親說的。”
    “你母親?”
    “嗯,她也是一名醫生。”
    相識這么多年,陸江川知道她是個低調謙虛的人,這還是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自豪驕傲的神情。
    “怎么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
    朱舊眨眨眼:“她是我隱秘的《圣經》。”
    “看來你母親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真想認識下,她在哪家醫院工作?”
    “她已經不在了。”
    “對不起。”
    “沒關系,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其實我對她的印象很淺,但又特別深刻。”
    她笑笑,“很矛盾是不是?
    但是是真的,她與我父親,哦,我父親也是醫生,他們在德國念的醫科,畢業后留在了那邊工作,后來服務于無國界醫生組織,常年滿世界跑。
    我從一歲開始就由奶奶帶在身邊照顧,我見到父母的時間特別少,在我八歲的時候他們出了事故去世。
    我對我父母的所有了解,都來自于我母親的日記。”
    關于父母,她幾乎從不與人談及,陸江川是第二個聽到她說這些的人,第一個,是傅云深。
    陸江川感嘆道:“原來你是醫學世家,難怪這么厲害!”
    “好啦,別打趣我了。”
    她笑著轉移了話題,開始同他商討那個小女孩的病情。
    他們專注談著事情,朱舊沒有發現,虛掩著的門外,傅云深來過,又悄然離開。
    他雖然拜托過李主任,但他也清楚李主任在工作上比較嚴苛,擔心朱舊被痛罵,所以過來看看她。
    要對她說些什么,他其實沒想好。
    除夕夜她從他病房里離開,他知道自己的態度令她難過了。
    他也挺討厭這樣矛盾糾結的自己,既然選擇推開她,就應該心硬到底,可總是心不由己。
    自從她再次走進他的生活,他覺得自己像是患了人格分裂,心里住了兩個人,一個在將她往外推,一個拼命想要靠近。
    這兩個自己,每天都要打一架。
    他聽見她同別人談論起她心底特別存在的父母,心里忍不住冒出酸意,有淡淡的失落。
    他是知道陸江川的,有時候在病房里會看見朱舊同他并肩從樓下花園走過,聊得很開心的模樣。
    有時候他在醫院食堂吃飯,也會遇上她與陸江川一起用餐。
    他裝作無意地跟照顧他的護士問過,護士是個小姑娘,話很多,提起這個陸醫生,滿面笑容滔滔不絕,最后酸酸地說,可惜啊,我們護士站的姐妹們是沒機會嘍,陸醫生看起來很溫柔隨和,但其實很不好接近,醫院里他只跟朱醫生走得近,聽說他們在國外念書就認識了。
    末了小護士又補充道,不過,我覺得陸醫生跟朱醫生還蠻配的呢!
    外表、學識、家世、人品,都不錯,又有相同的職業,彼此有共同話題,每日朝夕相處,又是舊識。
    聽起來,是蠻配的。
    他忽然又想起另外一個身影來,也是醫生,也是同樣出色的男人。
    后來他打聽到,那人姓季,季司朗,是美籍華人。
    兩年前,他曾在舊金山的一家餐廳里見過季司朗一次,是她的生日,她與季司朗一起慶祝,把酒言歡,好像有說不完的話題,季司朗不知說了什么,逗得她爽朗大笑,那樣自在的相處。
    那笑容令他嫉妒,心里又有一絲慶幸安慰。
    嫉妒那又真又美以前只屬于他的笑容被別人擁有,慶幸這世上有個人,能令她那樣開懷大笑。
    就如同此刻一樣,他站在門外,嫉妒她同另一個人談及她的父母,又慶幸有人能令她敞開心懷。
    要命的矛盾與痛苦。
    敲門的手,最終還是垂了下來。
    轉身,離去。
    只要她沒事,他便放心了。
    因為陸江川出聲支持,李主任最終還是同意了朱舊擔任小女孩蒙蒙的主治醫生。
    朱舊立即幫她辦理了住院手續,又重新做了一次精密的檢查,蒙蒙的狀況比她想象中還要糟糕。
    她不足三歲,身體各重要器官發育不健全且組織稚嫩,她又比一般同齡孩子瘦弱,如同李主任所說一樣,在這種情況下做矯治術,風險極高。
    可如果只靠藥物治療,這孩子,必死。
    而手術,是她唯一活命的機會。
    她將情況同孩子的父母如實講了,不夸張,也不隱瞞,讓他們自己做出選擇。
    蒙蒙父母考慮了一天,同意做手術。
    她心里沒有松一口氣,有的只是沉沉的壓力。
    尤其當蒙蒙母親緊緊地抓著她的手,眼淚縱橫地對她說:“朱醫生,求求您一定要治好我家蒙蒙,我好不容易才有的她……我都還沒有好好陪過她……您一定一定要救她啊!”
    蒙蒙爸爸說:“朱醫生,藥你盡管往最好的用,我們把家里的房子賣掉了,如果還不夠,我們就去借錢。”
    朱舊知道,這個小鎮家庭多么不容易,所有的經濟來源是這對年輕的夫婦在外打工所得。
    為了幫蒙蒙治病,他們把祖屋都賣掉了。
    這是天下父母對孩子,最樸素也最深沉的愛。
    他們把所有的期望都壓在了她的身上,而她,卻無法給出任何令他們安心的保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竭盡全力。
    手術時間定在半個月后。
    她去病房看孩子,蒙蒙剛剛打完針,才從昏睡中醒過來,小臉蒼白。
    她靠坐在床頭,手里玩著一只小狗布偶,黃色的布偶有點舊了,但看得出,她很喜歡它,正低頭嘀嘀咕咕地跟小狗輕聲講話。
    “蒙蒙。”
    朱舊坐到她身邊,柔聲問她:“你在跟小狗說什么呢?”
    “朱醫生好。”
    蒙蒙抬頭,先是奶聲奶氣打過招呼,才輕聲回答說:“小小皮跟我說,它不喜歡醫院的味道。”
    她頓了頓,低下頭,“我告訴它,我也不喜歡醫院的味道。”
    朱舊心里有淡淡的酸澀,眼前這個小女孩,又乖巧又禮貌又聰明,老天真是殘忍。
    “朱醫生,我想奶奶了,我想小皮了,我想回家。”
    蒙蒙將小狗玩偶緊緊抱在懷里,仰頭看著朱舊,眼睛里水汪汪的。
    朱舊摸摸她的頭:“小皮不是在陪你嗎?”
    蒙蒙搖搖頭,“這是小小皮,小皮是奶奶買給我的狗,它會叫的。”
    朱舊忽然就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她看著這個孩子,她同自己小時候多么像,也是從小跟在奶奶身邊。
    蒙蒙的父母在她剛滿一歲就外出打工,把她放在奶奶身邊撫養,她是典型的小鎮留守孩子。
    她多想對蒙蒙說,你乖乖地治療,病好了,就可以回家跟小皮玩了。
    可她知道,孩子雖小,卻懂得很多。
    她面對著蒙蒙,實在無法肯定地說出安撫的話來。
    朱舊壓力很大,其實從業以來,她也遇見過很多復雜高風險的手術,但從沒有哪一次,像這次一樣。
    也許是因為那個孩子,實在太小了,也太可愛了,令她心生喜歡與不舍。
    醫院附近廣場上新開了一家咖啡店,店里的手工現磨咖啡非常對朱舊的口味,每天中午吃過飯,她會去買一杯。
    這天她買好咖啡,驚喜地看到店里竟然有剛剛出爐的薄荷糕,因為是新品,可以免費品嘗。
    她試了試,綿軟又不甜膩,奶奶一定會很喜歡。
    又買了幾支麥芽棒棒糖,包裝很童真可愛。
    她打算送給蒙蒙。
    提著東西穿過花園廣場時,忽然一個龐然大物朝她奔過來,她下意識地一愣,傻傻地站在原地。
    下一秒,那龐然大物已湊到她跟前,豎起它兩條前腿,架在她身上,吐著舌頭盯著她,大大的眼里仿佛帶著驚喜的笑。
    “梧桐!”
    朱舊驚呼出聲。
    金毛狗狗“汪汪”兩聲,回應她。
    她蹲下身,摟住狗狗的脖子,頭抵著它的頭,輕輕地碰了三下。
    這是獨屬于她與它之間的見面禮。
    “梧桐,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她摸了摸它的頭,真的是有好久好久不見了。
    她打量著它,從它的眼睛與體態上,都能看出歲月的痕跡。
    梧桐像是聽懂了她的話,歪著頭,蹭了蹭她的掌心。
    “見到你真開心呀!”
    它又蹭了蹭她的掌心。
    然后它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看,朝她吐了吐舌頭。
    她看懂了,它是讓自己跟過去。
    它帶著她一路奔到廣場花園草坪上,陽光很好,天氣暖和,又是周末,草地上坐了很多人在曬太陽,也有人在遛狗。
    傅云深看著忽然跑走的梧桐又回來了,他微笑著朝它招手,在看到它身后的人時,他一愣,隨即失笑,心想,這只狗啊,也許不姓傅,應該姓朱。
    難怪它忽然撒腿就跑,連他的召喚都置之不理,原來是聞到了熟悉的氣味。
    就像過去在海德堡一樣,每次她來了,還隔著好遠呢,它就從屋子里飛奔出去,去山下迎接她。
    分別這么多年,它竟然還記得她,那樣歡欣地朝她奔去。
    這只狗念舊,同他一樣。
    他坐在草地上,視線追隨著那一人一狗嬉戲的身影。
    梧桐已經十五歲了,步態漸老,精神已大不如從前。
    它好久好久沒有撲騰得這么歡快了。
    而她,臉上也掛著明媚歡暢的笑意,與它玩得不亦樂乎。
    真像兩個貪玩的小孩兒。
    他嘴角噙著笑,心里如同此刻的陽光一樣溫暖。
    “梧桐啊,你偷偷告訴我,這些年我不在,你有沒有幫我看好家?”
    玩得累了,她抱著狗狗親昵地耳語,那聲音卻剛剛好又能讓他聽見,還狀似無意地瞟了瞟身邊的他。
    他失笑,她這是故意說給他聽的呢。
    他想起她曾對梧桐說過的話,一人一狗蹲在花園里,面對著面,好像談判一樣。
    她無比認真地指著自己對它說,梧桐啊,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啦,我才是你唯一的女主人!我,Mint!以后啊,如果我不在,只要有女人接近這個屋子,或者接近你爸爸,你就給我咬!咬死她!說著還對梧桐示范了兇惡咬人的動作。
    梧桐像是聽懂了她的話,發出一連串憤怒的叫聲。
    她表示滿意,笑瞇瞇地與它握手,蓋章。
    他在旁邊看著,笑倒在草地上。
    后來,只要有女性這種生物走進他家里,或者試圖向梧桐示好,不管老少,都被它兇惡的叫聲嚇跑。
    他簡直懷疑自己養的這只狗,其實是她派到身邊來的間諜。
    梧桐汪汪兩聲,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手背。
    “哦,有努力看著哦!真乖!”
    她獎賞似的與它碰碰頭。
    “Mint給你買肉吃!”
    他閉了閉眼,這樣的畫面,恍惚又回到了多年前,他們還住在海德堡那間半山腰的房子里。
    歲月那樣靜好,沒有后來的變故,只有他與她與它,每一天的時光,美妙如同秋日傍晚內卡河畔靜靜吹來的晚風。
    那之后接連好多天,朱舊中午去買咖啡的途中,梧桐總是歡騰著撲倒她跟前來,拽著她同它一起玩。
    蒙蒙手術前三天,朱舊見她狀態挺好,外面天氣也很好,征得了她父母的同意,她帶蒙蒙去廣場上與梧桐一起玩。
    果然,蒙蒙見到梧桐,非常喜歡它,一直用手給它順毛,還把小小皮送給它玩。
    大概是因為朱舊在身邊,梧桐竟然對蒙蒙很友好。
    朱舊坐到傅云深身邊,輕聲說:“云深,謝謝你。”
    她知道,這些天他是故意的,每天中午如約定好一般的等候與陪伴。
    哪怕他只是靜靜坐在一旁,看著她和梧桐玩鬧,不多說什么,也不像別的同事那樣給她鼓勵。
    可每天短短十幾分鐘的時光,她的心是最放松的,壓力與擔憂也漸漸得到緩解。
    他始終是最了解她的人,用她喜歡的方式,安撫了她。
    他依舊沒有多說什么,只是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有時候,默默的陪伴比千言萬語的安慰,更具備力量。
    她將蒙蒙與梧桐都攏到身邊,一左一右攬著,傅云深坐在梧桐的旁邊。
    “陽光真好,我們拍張照吧。”
    她掏出手機,“咔嚓”一聲,陽光下,四張挨得近近的面孔,在時光里定格。
    不遠處,正與母親邊走邊說著話的周知知,忽然停住了腳步,目光定定地望著草地上的一幕。
    她看見朱舊摟著那只每次一見到她就狂叫的狗狗,那只狗狗親昵地挨著她,吐著舌頭。
    朱舊掏出手機,然后勾過傅云深的肩膀,一男一女一小孩一狗,擠在一起拍照。
    她看見朱舊抱著那只叫梧桐的狗狗,在地上打了個滾,發出爽朗的笑聲。
    她看見傅云深凝望著朱舊時,嘴角洋溢的笑容,不同于每次見到她或者任何人時那種淺淡的并不抵心的笑,那是發自內心深處快樂的笑,每一絲弧度,都是那樣柔和。
    “咦,那不是傅云深嗎?”
    耳畔母親的聲音將她從愣怔中拉回。
    “嗯……”
    “他旁邊那個女的是誰?
    穿著白大褂,你們醫院的?”
    “嗯……”
    “醫生?”
    “嗯……”
    “那只狗!那只可惡的狗竟然沒沖她吼叫,還玩得那么高興!”
    周母皺眉,厭惡地說。
    她也曾被梧桐兇狠的叫聲嚇到過,她討厭死它了。
    “嗯……”
    “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哪個科室的?”
    “嗯……”
    “周知知!你是傻了還是怎么的,就知道嗯嗯嗯!”
    周母伸手抓住女兒的手臂,提高聲音道。
    “哦,朱舊,外科的。”
    周知知恍了恍神。
    周母看了眼神采飛揚的朱舊與神色溫柔的傅云深,再看了眼自己傻呆呆失了魂的女兒,心里慪火,沒好氣地罵道:“真是沒出息!這么多年了,連個殘廢也搞不定!還一直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簡直丟人!”
    “媽媽!”
    周知知厲聲說:“請不要這樣說云深!”
    周母火氣更大,指著傅云深的方向說:“周知知,你給我睜大眼睛好好看清楚了!你在這里跟我吼,維護他,他有正眼看過你一眼嗎?
    我周家的女兒,什么樣的男人配不上?
    你偏給我著了魔一樣巴著他!”
    “媽媽,別說了!”
    周知知臉色難看,咬著唇,極力壓抑著脾氣。
    她知道,如果自己不主動息事寧人,跟母親又將有一場激烈爭吵。
    這些年來,只要一說到傅云深,母親就是這個態度。
    哪怕因為礙于爺爺的威力,母親不再如當初那樣堅決反對她跟傅云深,但她依舊不喜歡他。
    當年,剛升入大二的她在傅云深車禍事故后,毅然從學校退學,重新參加高考,報考的專業是醫學護理。
    周母被她氣得病倒,整整半年,沒有同她講過一句話。
    她原來學的是音樂專業,主修大提琴,她天賦很好,周母對她期望很高。
    她給女兒規劃的未來是那樣璀璨,送她去最好的學府深造,然后有朝一日,在頂級的舞臺上,開獨奏會。
    那是周母年輕時未完成的夢想,她把這個夢,延續到女兒身上。
    然而,周知知令她徹底失望,更讓她憤怒的是,女兒為之不顧一切的男人,壓根兒就沒有把她當回事。
    周母說:“你聽好了,周知知,下周開始,你給我去相親!別指望你爺爺幫你,這次,我誰的話也不聽。”
    “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
    周母說完,拂袖而去。
    “媽媽……”周知知追過去,走兩步又停住。
    本來母女倆是去吃飯的,現在這個氣氛,什么心思都沒有了。
    她轉身,視線又遠遠地投射到那兩人一狗身上。
    陽光下,那畫面,真美,也真刺眼。
    她低頭,快步離去。
    蒙蒙的手術,朱舊與陸江川一起進的手術室,她是主刀醫生,他從旁協助。
    朱舊開玩笑說,這是她有史以來用過的最高級別的助手了呢!陸江川拍拍她肩膀,別有壓力,全力而為就好。
    她深深呼吸,點點頭。
    蒙蒙被推進手術室前,忽然伸出小小的手拉住她的,她輕輕地說:“朱阿姨,我還想吃你給我買的麥芽味棒棒糖。”
    那天她帶她跟梧桐一起玩耍,回醫院的路上,她怯怯地問她,朱醫生,我可以叫你朱阿姨嗎?
    孩子軟軟的小手握著她的手,瘦弱的身體緊緊地靠在她腿上,黑亮的眼睛里充滿期許。
    她心里被一種柔軟的情緒充斥著,抱起她,臉頰貼著她,柔聲說,當然可以呀!
    被一個孩子喜歡與信任,是那樣美妙的感覺。
    而此刻,也是那樣沉重。
    她一定一定要救活她。
    “醒來后,我給你買十支,好不好?”
    她微笑著說。
    手術室外。
    蒙蒙父母還有奶奶,坐在長椅上,幾雙眼睛一齊望著手術室上方的燈,沒有人說話,每個人的心都緊緊提起。
    在他們不遠處的另一張長椅上,傅云深靜靜坐著,時而看看指示燈,時而低頭看看腕表。
    漫長的等待后,手術室的門終于被打開。
    陸江川第一個走出來,摘掉口罩,神色松懈,對急迎上去的蒙蒙爸爸說:“手術是成功了,但是還要再觀察七十二小時。”
    蒙蒙媽媽哭起來,不停地說著,謝謝謝謝。
    傅云深輕輕舒了一口氣,起身,慢慢離開。
    手術室里的朱舊,也狠狠地舒了一口氣,她抹著滿額頭的汗,看著靜靜沉睡的蒙蒙,笑了。
    蒙蒙被送入重癥病房,她再三囑咐當值的護士時刻關注孩子的情況。
    那三天里,她只要有空,就親自去看一看。
    一切看起來很好,只要熬過最后的幾個小時,術后最危險的時間段,就算是過去了。
    這天中午,她如常去買咖啡,幫奶奶帶了薄荷糕,還買了十支麥芽味的棒棒糖,棒棒糖的包裝紙各種顏色,五彩繽紛,十分好看。
    她微笑著想,蒙蒙一定會好喜歡的。
    走到醫院門口,手機響起來,她接起,剛聽一句,臉色劇變,朝住院部狂奔而去。
    她氣喘吁吁地跑到重癥病房,她站在門口,腳步沉重得再也挪不動一步。
    她看見陸江川緩緩地直起身子,沉默地看著病床上的孩子,心電圖閃著一道直線,儀器的尖叫聲就像是喪鐘一樣,刺痛每個人的心。
    她站在門口,手中的購物袋“啪”地墜落,眼前白花花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有了知覺,是陸江川將手搭在她肩膀上,沉聲說:“低心排綜合癥。
    腎功能與呼吸功能衰竭嚴重并發,太快了,我趕到時,已經來不及了。”
    朱舊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半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趕來的蒙蒙父母親整個人都傻了,一聲凄厲的哭喊聲后,蒙蒙的母親直挺挺地往地上倒,蒙蒙父親還在愣怔中,都來不及抱住暈倒的妻子。
    “砰”的一聲重響,像重錘一樣,敲擊在朱舊的心坎。
    住院部一樓大廳。
    朱舊剛走進來,就被忽然沖過來的蒙蒙父母拽住。
    蒙蒙離去半天,她第三次被這對傷心欲絕又憤怒異常的年輕夫妻攔住。
    男人沉痛質問,一遍又一遍,說著相同的話:“朱醫生,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你明明說,手術成功了的!孩子情況變好了的啊!為什么會這樣?”
    蒙蒙媽媽赤紅著眼睛,她死死揪住朱舊的衣服,整個人都撲到她身上,喉嚨已經哭到沙啞:“你還我孩子!你還我孩子呀……”
    朱舊看著眼前的夫妻,她在他們的眼中看到傷心、憤怒,還有一種更令她難受的情緒,那是絕望。
    他們結婚后,一直懷不上孩子,蒙蒙母親直至三十歲才終于有了她。
    再也沒有比心里剛剛燃起希望與巨大的驚喜,又立即被撲滅的沖擊來得更為殘酷。
    而蒙蒙的奶奶,因為這巨大的打擊而病倒了,此刻正住在住院部里。
    朱舊明白他們的心情,所以她默默承受著質問與痛罵,一次次地說著對不起。
    哪怕同事們都對她講,這并不是她的錯,她已經盡全力了。
    就連李主任也對她說,我看過手術記錄,你們已經做得非常好,是孩子的情況實在太兇險,別太自責。
    他們不知道,她并不是沮喪于手術的失敗,她是真的很難過。
    人來人往的大廳,這些動靜很快就引起了人群圍觀,有個護士上來試圖將蒙蒙媽媽拉開,她卻像個瘋子一樣尖叫著揮著手臂,護士被她的指甲劃傷,痛得她也尖叫起來。
    周知知同母親剛走出電梯,就看到大廳里鬧得一團混亂。
    周母認出了風暴中心的朱舊,她停住腳步,從蒙蒙父母反反復復的質問中,很快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媽媽,走吧。”
    周知知說。
    周母擺擺手,“別送了,你回去工作吧。”
    周知知點點頭,“那你開車小心。”
    她走到電梯口時,電梯剛好打開,看到里面的人,她一怔,立即上前一步,堵住出口,說:“云深,我有事情要跟你說,我們去你病房好嗎?”
    傅云深說:“我現在有事,回頭再說吧。”
    見他要走出來,周知知不讓,“是很重要的事!”
    傅云深皺眉,撥開她:“知知,我等會兒去護士站找你。”
    “云深……”
    他已經錯肩而過,朝大廳走去。
    她嘆口氣,她哪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他,她只是不想他卷入到朱舊的事情里去,不希望他受到傷害。
    她跨出電梯一步,想追過去,腳步忽然頓住,最終又退了回來,按了關門鍵。
    罷了,追過去干嗎?
    去確認他對她的維護嗎?
    周知知,你何苦自我找虐!
    傅云深一眼就看到微微低著頭的朱舊,她抿著嘴唇,一言不發,任哭鬧的女人揪著她的手臂,咄咄質問。
    他看見她的手背上,被抓出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幾個護士雖然被蒙蒙母親的兇悍嚇到了,但依舊試圖想要平息紛擾,哭鬧的女人拽著朱舊,護士們去拉她,女人尖叫,蒙蒙父親憤怒地呵斥護士們。
    場面更加混亂。
    圍觀的人潮,對著朱舊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傅云深遠遠地看著她,那種很久沒有過的無力感又深深地涌上來了,他扶著墻壁站穩,前一刻心急下意識加速了步伐,他差一點就摔倒在地。
    他一步步朝她身邊慢慢走過去時,心緒涌動,多年前曾遭遇過的感受,此刻又卷土重來。
    分明是這樣近的距離,他眼睜睜看著她處于風暴的中心,被責罵、被指點、被傷害,他心里又焦急又憤怒,卻不能第一時間飛奔過去張開雙臂將她保護。
    那么那么地無力。
    一直低著頭的朱舊忽然抬頭,側眼便看見他急切靠近的身影,四目相觸,他眼中所有的情緒她都懂,她忙做了個“別過來”的手勢,他卻置若罔聞。
    傅云深已經走進那團混亂中,他試圖撥開那些拉扯,將她帶走。
    然而蒙蒙母親情緒早已失控,歇斯底里地揮打著,他被重力推著踉蹌后退了幾步,身體晃了晃。
    一直沒有說話的朱舊忽然大聲喊道:“別碰他!”
    她使力掙脫蒙蒙母親的鉗制,退開兩步,看著蒙蒙父母,說:“我也很遺憾,很難過。
    對不起。
    請節哀。”
    她走到傅云深身邊,輕聲說:“別跟來。”
    然后快步離開。
    傅云深立即跟了過去,可她實在走得太快了,轉眼就不見了蹤跡。
    見主角走了,看熱鬧的人也陸續散去。
    大廳里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只有蒙蒙父母站在那里,女人哭倒在丈夫的懷里,抽泣著,一下一下捶打著丈夫的肩,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將心中的傷痛揮灑出去。
    男人咬著唇,緊緊摟著妻子,眼睛里空茫茫一片。
    這時,一直靜靜站在大廳一角的周母,朝那對夫妻走過去。
    “我聽說,你們女兒的死亡,不是意外。”
    周母說。
    “你說什么?”
    男人看著她。
    他妻子聽見這話,也猛地轉身:“你剛剛說什么?”
    “這不是意外,是術后醫療事故。
    明明手術很成功,不是嗎?
    我聽說,好像是之后主治醫生粗心大意,用錯了藥。”
    她湊近他們,壓低了聲音。
    “原來真的是這樣?
    我就知道不對勁……明明好好的啊……”女人說著又哭了,淚眼中浮起強烈的憤怒。
    男人比妻子冷靜一點,看了眼周母,質疑道:“你是誰?
    怎么會知道這些?
    聽誰說的?”
    “我女兒是這醫院的護士,就在外科上班。”
    周母瞟了瞟四周,聲音更低:“本來這是機密,但我實在是看不過去了,孩子這么小,多可憐啊!我也是個母親,能明白你們的心情……”她說著,嘆了口氣。
    蒙蒙父母還想再多問幾句,周母卻什么都不肯再說,急匆匆地離開了,還囑咐他們,別說是她說的。
    她走到門外,才放慢腳步,嘴角勾起一抹快意的笑,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不需再多說,他們失去女兒的傷痛,就是那陣風。
    種子見風就長,怒火終會燃燒起來!
    她想起先前傅云深臉上焦急的表情,從她身邊經過都沒有發現她,眼中心中都只有那個女人。
    她打聽過了,那個叫朱舊的女人,才來這醫院不久。
    自己那個傻女兒,這么多年來傻兮兮地跟在他身后有什么用呢!
    傅云深在外科的樓梯間找到朱舊。
    天色晚了,樓梯間很暗,她就坐在最上面一級臺階上,瘦瘦的一抹身影。
    她聽到拐杖的聲音,微微嘆了口氣,拍了兩下手掌,聲控燈應聲而亮,然后走下來,在第三階臺階坐下。
    傅云深坐到她身邊,在又暗下來的空間里靜靜地、專注地、放肆地凝望她,這個他愛的女人啊,真的真的特別善良體貼,哪怕她此刻難過,想要黑暗的包圍,可顧及到他,讓燈光亮起來,也讓他免于爬樓梯。
    所以,他懂她心里的難過。
    他輕輕說:“蒙蒙啊,一定去了一個很美好的世界,那里沒有寒冷,沒有病痛,不用打針,沒有她討厭的消毒水的味道,也沒有這個現實世界里的冷漠、欺騙、殘忍,那個世界里,有她喜歡的小狗,有她愛吃的麥芽味棒棒糖。”
    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自己也覺得訝異,這樣傻兮兮的話,他以前從沒有講過,甚至想都沒有想過。
    從前他一直覺得,人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哪里有什么天堂,也沒有另一個世界。
    朱舊忽然撲到他身上,緊緊地抱住他,一遍一遍點頭。
    她感激他沒有像別的人那樣,對她說些“你已經盡力了,不是你的責任”之類的安慰的話。
    他懂她所有的難過,他懂。
    兩個人都沒再說話,靜靜地坐了很久。
    夜色漸深,樓梯間最后一絲淡薄的光線也消失殆盡。
    朱舊忽然拍了拍手掌,站起來:“很晚了,你快回病房吧,你家阿姨應該送飯過來了。”
    他說:“我們去食堂吃吧。”
    她搖搖頭:“我不餓。”
    “是誰說過的,心情再差,也不能讓胃跟著受苦。”
    他頓了頓,說:“朱舊,你打起精神,別讓你奶奶擔心。”
    她嘆口氣:“走吧,你請我,我要吃最貴的!”
    他忍不住笑了:“盡管點。”
    他們乘電梯下到一樓,這個時候正是飯點,大廳里幾乎沒有什么人,所以站在門口踱來踱去的男人十分打眼,是蒙蒙父親,他看起來很焦慮。
    傅云深皺了皺眉,這家人,真是沒完沒了糾纏到底了啊!他拉了拉朱舊,示意她從另外一邊的小門出去,她卻搖了搖頭,“沒關系。”
    雖然覺得困擾,但如果她見了他們就逃走,顯得她真的做了虧心事一樣。
    她走在他前面一步,一邊輕聲說:“不管他說什么,你別跟他起沖突。”
    蒙蒙父親已經看到了他們,快步沖過來,傅云深正盯著他看,所以他臉上憤怒的神色他瞧得真真切切,不止憤怒,還帶著一股狠戾!他心里一個咯噔,還來不及細想,迎面沖來的男人忽然抬起手,他手中閃爍的銀光驚得傅云深急喊:“朱舊,小心!”
    男人已朝她逼近,朱舊也看到他手中拿著的是什么,一把刀!她震驚得睜大眼,在這樣危機的時刻,她反應依舊迅速,想要立即閃躲,可她想到了身后的人,試圖移動的身體稍稍遲疑,就在這一瞬的遲疑間,舉著刀的男人已沖到她面前,恨恨地說:“一命換一命吧!”
    再躲開已經來不及了,朱舊下意識地閉上眼。
    她閉上眼的一瞬間,感覺到耳畔刮過一陣風,她的身體被那陣風帶起,旋轉過后,熟悉的溫度與味道,令她豁然睜開眼。
    “云深!”
    他的痛哼聲淹沒在她驚恐的叫聲中,他抱著她,幾乎將整個身體的重力都落在她的身上。
    他的背脊上,插著那把刀,鮮血透過一層層的衣服慢慢滲透出來,他的臉色瞬間就變得蒼白無比,可除了刀鋒刺入的那刻他痛呼出聲,此刻他咬緊唇,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持刀的人,看見傅云深背后大片的鮮血,仿佛如夢初醒般,眼中終于浮起巨大的恐懼,然后他踉踉蹌蹌地跑開了。
    “云深,云深……”她伸手去捂不斷流血的傷口,黏稠的血液令她聲音發抖,她一邊大喊著:“快來人啊!”
    一邊顫顫巍巍地從口袋里摸手機。
    傅云深想伸手握住她顫抖的手,告訴她,別怕,沒事的呢。
    可他連抬手的力氣都使不上,他覺得頭很暈,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最終連她充滿恐懼的臉都慢慢消失不見……
    李主任匆匆趕到手術室時,朱舊剛換好無菌服,站在洗手池前凈手,她發現自己的手抖個不停,哪怕緊緊交握,依舊無法停止顫抖。
    “你出去!”
    李主任一邊匆匆套上衣帽,一邊瞟了眼朱舊。
    “主任,我……”
    “朱舊,你給我出去,這是命令!”
    他提高聲音,說完就急忙進了手術室。
    朱舊走了出去。
    她站在手術室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指示燈,看著看著,她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多年前那個可怕的夜晚,好像與此刻重疊了。
    噴涌不止的鮮血,自己不停顫抖的身體,死寂般的醫院長廊,寒冷的漫長的夜……
    她抱緊雙臂,讓自己鎮定下來,可沒有一點用處。
    “噠噠噠”的腳步聲急促地逼近,那人沖到她面前,抬手就甩給她一巴掌。
    周知知劇烈地喘著氣,盯著朱舊的眼神鋒利如刀,她氣勢洶洶地指著她,聲音卻顫抖得不成調:“你真是……不把他……害死……不罷休!”
    臉頰火辣辣的痛,朱舊卻沒有還手,也沒有說一句話,她轉身,繼續盯著指示燈。
    周知知走到椅子上坐下,也盯著指示燈看,雙手合十。
    時間是那樣的漫長,空間寂靜得令人心里發慌。
    當手術室的門終于打開,周知知比朱舊更快撲過去,李主任摘掉口罩,臉色很難看。
    周知知只顧著去看病床上的傅云深,朱舊卻注意到了李主任的神情,她心中一緊,卻聽到李主任開口說:“無性命之憂。”
    他看了朱舊一眼,又看了眼周知知,說:“朱醫生,你將病人送回病房,隨時觀察情況。”
    周知知叫起來:“李伯伯!”
    她張開雙臂擋在病床前。
    李主任不為所動,說:“周護士,我記得你好像不是手術室的當值護士,現在是上班時間,還不趕緊回到自己崗位上去!”
    朱舊試圖將周知知撥開,她哪里肯讓。
    對峙間,李主任一把拽過周知知,拖著她一路往前走,這次倒是放柔和了語氣:“知知,不是我不幫你,我明白云深的心思,他醒來第一個想見到的人,不會是你,你又何苦呢。
    這么多年了,你還沒看明白嗎?”
    周知知掙扎的動作,慢慢地停了下來。
    他們說的那些,她何嘗不知呢,可這世間,最難勘破的,就是一顆充滿執念的心。
    傅云深在凌晨醒過來,這時才感知到劇痛,又傷在背上,趴著的姿勢睡久了特別難受,剛一動,撕扯到傷口,他忍不住輕哼了聲。
    朱舊趴在床邊淺眠,手一直握著他的,他一動她就醒過來了,他那聲痛哼很輕,她還是聽到了,忙查看他的傷口,見繃帶沒有出血,才舒了一口氣。
    “你怎么還在這里,不回家睡?”
    他問。
    她不答他,只看著她,板著臉。
    “你臉怎么了?”
    他忽然發現她右邊臉頰紅了,有淡淡的指印,“那個男人打你了?”
    他以為是蒙蒙父親動的手。
    她依舊不回答,看著他,良久,開口時聲音里帶了怒意:“傅云深,你的身體是銅墻還是鐵壁?
    誰允許你這么做的!”
    他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她在生氣,他勾了勾嘴角:“哎,沒有傷到要害,別擔心。”
    “你嚇死我了,你真的嚇死我了……”
    明明她前一刻還充滿怒氣,轉眼竟然就哭了起來,他看得愣住了。
    “你……”他有點慌亂,她極少哭,相識多年,他見過她眼淚的次數寥寥可數,所以他實在不知說什么好。
    “你知道嗎,我想起了那個夜晚……”她的眼淚嘩啦啦地掉,瞬間就爬滿了臉龐。
    她閉了閉眼,說不下去了。
    他試圖幫她擦拭眼淚的手指微微頓住,沒想到她會提起那個夜晚。
    對他們來說,那是個如噩夢般的夜晚,不想碰觸。
    他收回手,輕輕說:“朱舊,那些記憶,都忘記吧。”
    他頓了頓,“所有的,統統都忘記吧。”
    她像是被刺痛神經般刷地站起來,指著他的傷口,淚眼蒙朧地怒視他:“傅云深,你到底什么意思?biqubu.net
    一邊為我擋刀一邊讓我忘記我們之間的所有?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子真的很可惡!”
    他微仰著頭看她,平靜地說:“朱舊,當時你明明可以閃開,可你沒有,不是嗎?
    因為你顧及到你身后的我。”
    他忽然笑了,有點自嘲:“我再沒用,也不會讓一個女人擋在我身前。
    你別多想,那個時候,換做任何一個男人,都會這么做。”
    她真的要被他氣死了,尤其看到他嘴角自嘲的笑容時,“僅僅只是這個原因?”
    他竟然還點頭,“只是這樣。”
    “你!”
    他真是最知道怎么挑起她的情緒波動,她咬唇,深深呼吸,雙手掩面,讓自己冷靜一會兒。
    她重新坐在他身邊時,情緒已平復許多,她沒有再哭,可眼眶紅紅的,還盈著霧氣,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般,固執地望著他,期待得到一個安撫的擁抱。
    他微微偏開頭。
    她卻忽然捧住他的臉,這是她每一次有什么重要事情對他宣布時的慣有動作,她喜歡凝視著他的眼睛說話,她說,這樣子,彼此的眼中只有對方,說的話,說話時的表情,會被深刻銘記。
    她性情爽朗,卻常常有一些小女孩般的小情懷。
    天知道,這樣的她有多么動人,最是讓人無法拒絕。
    他沒有動。
    “我不要!我不要忘記!”
    她捧著他的臉,兩人對視,他清晰看見她眼中的倔強堅定,她搖頭:“云深,你知道嗎,哪怕是那一年我最痛苦的時候,也從沒有想過把與你有關的記憶抹掉。
    我奶奶說過,人這一生,就是為記憶而活的。
    好的,壞的,都同樣珍貴。”
    而那些往昔的歲月啊,閃亮如深山夏日夜空里的星辰,也溫柔如初秋荷塘上的月色,是她生命中頂美好的時光。
    她從未,也不舍忘掉。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還記得十八歲的那個秋天,她拿著一張寫著地址的紙條,邊走邊核對路牌,她在那條落滿枯葉的小路上兜兜轉轉找了許久,就這樣慢慢地走進了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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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兄!”
    “嗯!”
    沈長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會打個招呼,或是點頭。
    但不管是誰。
    每個人臉上都沒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對什么都很是淡漠。
    對此。
    沈長青已是習以為常。
    因為這里是鎮魔司,乃是維護大秦穩定的一個機構,主要的職責就是斬殺妖魔詭怪,當然也有一些別的副業。
    可以說。
    鎮魔司中,每一個人手上都沾染了許多的鮮血。
    當一個人見慣了生死,那么對很多事情,都會變得淡漠。
    剛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沈長青有些不適應,可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鎮魔司很大。
    能夠留在鎮魔司的人,都是實力強橫的高手,或者是有成為高手潛質的人。
    沈長青屬于后者。
    其中鎮魔司一共分為兩個職業,一為鎮守使,一為除魔使。
    任何一人進入鎮魔司,都是從最低層次的除魔使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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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一步步晉升,最終有望成為鎮守使。
    沈長青的前身,就是鎮魔司中的一個見習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級的那種。
    擁有前身的記憶。
    他對于鎮魔司的環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沒有用太長時間,沈長青就在一處閣樓面前停下。
    跟鎮魔司其他充滿肅殺的地方不同,此處閣樓好像是鶴立雞群一般,在滿是血腥的鎮魔司中,呈現出不一樣的寧靜。
    此時閣樓大門敞開,偶爾有人進出。
    沈長青僅僅是遲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進去。
    進入閣樓。
    環境便是徒然一變。
    一陣墨香夾雜著微弱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讓他眉頭本能的一皺,但又很快舒展。
    鎮魔司每個人身上那種血腥的味道,幾乎是沒有辦法清洗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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