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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路易十五被稱為深受人民愛戴之人。十年過去了。同樣的人民卻認為,這位深受愛戴之人在用他們的鮮血沐浴……他逃避巴黎,一直躲居在凡爾賽宮,可他發現,即便是在那個地方,還是有太多的人,太多的光。他想要一個陰翳蔽日的退居之地……

在一個物質匱乏的年頭(這種情形在那時候不是不常見),和往常一樣,他在賽納爾特森林中狩獵。遇到一位運棺槨的農民,他便問道,“把它運往何處?”“到這么個地方。”“給男的還是給女的備的?”“男的?!薄八烙谑裁丛??”“饑餓?!?/p>

儒勒·米什萊[2]

第1節

人生如戰場(1763—1774)

既然塵埃已經落定了,我們可以開始看看我們的境況了。既然最后一片紅瓦已經擺到了新屋的頂上,既然婚姻合約已有四年了。這座小鎮散發著夏天的氣息;也就是說,不那么令人愜意吧,不過,這種情況和去年是同一個樣兒,跟來年也沒什么分別。新屋散發著樹脂和拋光蠟的氣味兒;有股處于醞釀之中硫磺般的家庭糾紛的味道。

德穆蘭先生的書房就在臨街老屋的院落的對面。要是你站在軍事廣場站那兒,舉頭朝老屋逼仄的正面白墻遠眺,你會時??吹剿纳碜勇裨诙前偃~窗的后面。他像是正在往下盯著大街瞧;可他離這里還有好幾英里遠呢,旁觀的人說。這話倒是沒錯,他的住址非常準確。不過,他的心思卻回到了巴黎。

其人其身呢,這會兒正往樓上走。三歲的兒子跟在他后面。因為指望這孩子今后二十年還在他的膝下生活,所以,為此抱怨也得不到什么好處。午后的炎熱彌漫在街上。孩子恩瑞艾特和伊麗莎白還在嬰兒床里睡覺?,數铝赵谔咸喜唤^地用惡毒的言語侮辱洗衣房的女孩,樣子與她一貫端肅正經的舉止和彬彬有禮的教養格格不入。他把門關上,免得聽見她們的噪聲。

一坐到辦公桌邊,一片游移不定的巴黎思緒便悄然溜進了他的腦海中。這樣的情況時常發生。他總是要發一會兒愣:自己好不容易才弄到個無罪釋放,置身于夏特雷法庭的臺階上,跟一幫前來祝賀道喜的同事們在一起。他辨識同事的臉龐,叫喚同事的名字。佩林今天下午在哪兒呢?還有,維諾呢?如今,他每年都到這里來上兩趟,可是,諾羅——過去他們做學生那會兒總在一起商議人生規劃的——剛巧在太子廣場上從他身邊經過,壓根兒不認識他了。

那是去年了。不過,眼下是1763年這一恩典之年的8月份。眼下是在皮卡迪大區的吉斯;他三十三歲,做了丈夫,當了父親,是改革倡議人、市政議員、大區的官員,是個擁有大筆資金蓋了新屋頂的男人。

他把幾本賬簿拿了出來。就在兩個月前,瑪德琳的家人想到了奩資的最后一筆分期付款。他們裝作說——不過心里頭清楚,他也幾乎拿他們沒辦法——這筆錢雖是不經意的疏忽,可是讓人覺得高興呀;還說,像有他這樣地位的人,接手的活兒一直源源不斷,一般情況下,幾乎不會把這最后幾百塊錢放在心上的。

這是典型的德·維耶夫威爾家族的計策。不過,拿這,他也無可奈何。就在他們用錘子把他朝這個家族的柱子上釘的同時,他一邊因為尷尬在發抖,一邊卻還把釘子給他們遞上去。應他們之邀,他從巴黎趕回家,為了瑪德琳,要把很多事情落實好。等到她家人覺得他的條件還算湊合的時候,他才知道,她快三十了。

德·維耶夫威爾家族是干什么的呢,他們經營各種事務:跑不少的小城,處理很多大的法律實務。所有的拉昂區遍布了他們的堂兄堂弟;整個皮卡迪區呢,有一幫毫不驚慌的騙子,他們總是在說東道西。德·維耶夫威爾家族的某某某擔任吉斯的市長啦,某某某是威嚴的司法機構巴黎議會的成員啦。一般情況下,德·維耶夫威爾家族的人要迎娶戈達爾家的人;瑪德琳就其父系這一方來說,屬于戈達爾家的人。戈達爾家的人的姓名倒是沒有令人艷羨的高貴的定冠詞;雖然如此,他們反倒容易發跡,要是你在吉斯及其周邊地區參加音樂晚會或者葬禮,或者出席律師協會晚宴,總有一個你要向他(她)行屈膝禮的戈達爾家的人在場。

這個家族的女士們相信一年一度的收益?,數铝掌鸩诫m然晚了,可這并沒有令她畏葸不前。這不,這棟新房子不就來了嗎。

這孩子是他的長子,此刻走過房間,爬到靠窗的座位上去了。這孩子剛剛出世給人看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不是我的孩子。給孩子洗禮取名字的時候,從咧著嘴笑盈盈的舅舅們到對搖籃著迷的姨娘們,嘴里冒出來的解釋是:難道那時候你不是小小的戈達爾家的人,難道他不是地地道道的小戈達爾家的人嗎?實現人生的三大愿望吧,讓-尼克拉斯當時就在心里酸溜溜地尋思:當市政議員,娶上你的表妹,過養尊處優的日子。

這孩子取了一整串的名兒,因為教父教母意見不一致。讓-尼克拉斯大聲說出自己喜歡的名字之后,整個家族的人便抱成了一團:你管他叫盧西恩可以呀,隨你的便,可我們就是要叫他卡米爾。

對德穆蘭來說,似乎伴隨著第一個孩子的出世,他自己就成了一個在吸人沼澤地里四處掙扎的人,絲毫沒有獲得救援的希望。不是他不愿意擔當責任;他只是給生活中的迷茫鎮住了,而且,認定了無論自己在什么特定的情況之下都干不了一絲一毫有益的事兒,這就讓他完全感到絕望。特別是這孩子給他出了道沒法解決的難題。這個難題沒法訴諸法律的推理過程。他朝孩子笑,孩子呢,也學會了報以一笑:他不是用大多數孩子那種可愛的沒齒的咧嘴大笑,而是用在他看來屬于開心一瞬的那種笑。之后,又一次,他總覺得小孩子的眼睛是不會全神貫注盯著人看的,可這孩子——毫無疑問,這完全是自己的想象——好像是在相當冷靜地審視自己。這令他感到忐忑不安。他在心里隱隱地感到后怕,有朝一日,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這毛孩子會坐起來,開口說話;會對視他的目光,用評定的口氣說:“你這蠢蛋。”

此刻,他兒子站在靠窗的位置上,把身子朝廣場的上方探了過去,并就誰過來了誰走開了向他評論。神父過來啰,索爾斯先生過來啰。嘿,來了只老鼠。嘿,索爾斯先生的狗來啰;啊,可憐的老鼠。

“卡米爾,”他說,“從那邊下來,掉到外面的鵝卵石上,把腦袋瓜摔壞了,你將來就當不了市政議員。雖然你朝那個目標努力了,可是有誰會在意呢?”

此刻,就在他累加店主的賬單的時候,他兒子把身子朝窗戶外面最大程度地傾了出去,進一步尋找動物大屠殺的跡象。神父又一次從廣場上經過,狗在太陽底下睡著了。一個男孩過來時,手里拿著項圈和狗鏈,他把狗馴服好,并給它套上了家伙,把它領回家了。終于,讓-尼克拉斯從賬本上抬起了頭?!暗任野盐蓓數腻X付清,”他說,“我就完全破產了。你在聽我說話嗎?你舅舅還是只把本地區那些垃圾的司法活兒給我做,不挪用你媽媽的奩資錢,我就沒法一個月一個月地混哪,這錢本該花在你的教育上的。女孩子倒不礙事,她們會做針線活,或許,因為人長得漂亮標致,嫁個好人家??晌覀兡哪苤竿阏胀瑯拥姆绞竭^日子呢?!?/p>

“那狗又過來了,”他兒子說。

“照我的話去做,從窗戶進來。別耍小孩子脾氣?!?/p>

“為什么不?”卡米爾說。“我就是小孩子,不是嗎?”

他父親走了過來,把他的手指從他扣住的窗戶框子上扒開,一把把他箍住。這孩子被這異乎尋常的力氣給抱開,嚇得眼睛睜得圓圓的。所有這一切讓他愣住了:他爸爸的檄文,蛋殼上的斑點,女人的帽子,還有池塘里的鴨子。

讓-尼克拉斯抱著他走過了房間。等你到了三十歲的時候,他心想,你就會坐在這張桌子邊,翻翻賬本兒,再輪到你現在干的這份本地的小生意上,也許是職業生涯當中的第十次吧,你會為威爾格的房子起草按揭貸款契約。那樣,你就會把發怔的表情從臉上抹掉。等你到了四十歲,等你頭發斑白,為你長子急出病來,我就七十歲啰。那時候,我會坐在陽光底下,望著墻上的梨兒長大成熟,還有,望著索爾斯先生和神父從這兒路過,摸摸他們的帽子,朝我打招呼了。

我們怎樣看待父親呢?父親重要還是不重要呢?下面是盧梭[3]說的一段話:

所有社會中最古老,也是唯一天然的社會就是家庭社會,但是,孩子在天性上總是跟他們的父親聯系在一起,不過是只要他們還需要他保護他們而已……家庭也許可以被當作是政治社會的第一個模式。國家元首具有父親形象,人民則具有父親的孩子形象。

好了,這兒再講幾個家庭故事吧。

丹東先生有四個女兒:比四個女兒年齡小些的是個兒子。對這孩子,也許除了為他的性別感到安慰之外,他倒沒什么看法。四十歲那年,丹東先生過世。他的遺孀已有身孕,不過,后來卻失去了胎兒。

在以后的人生當中,這個名叫喬治-雅克的孩子認為,他記得他父親。在家里,有關去世的人的話倒是談得很多。他把談話的內容聽在心上,再把聽到的話變成可以算是記憶的東西。這法子蠻好。死人不會復生,不會跟你爭吵,跟你計較。

丹東先生曾是本地一家法院的文員。錢不算多,有幾棟房子,還有幾塊地皮。不過,丹東太太認為是自己在撐著這個局面。她是個生性蠻橫的瘦小女人,為人處世總要把胳膊肘兒往外伸,對別人從不讓步。每個星期天,她的姐夫們都要過來,勸她幾句。

之后,孩子們變野了。他們壞人家的圍欄,追人家的綿羊,還惹下其他五花八門的鄉下麻煩。人家跟他們搭話,卻總是被他們頂回去。他們還把別人家的孩子扔到河里。

“女孩子哪能那樣!”丹東太太的弟弟加繆先生說。

“不是女孩,”太太說?!笆菃讨?雅克。不過,喏,他們總得要在世上活啊?!?/p>

“可這里不是那塊叢林,”加繆先生說?!斑@里不是南美洲的巴塔哥尼亞。這里是奧布河畔的阿希斯?!?/p>

阿希斯這地方碧綠透了;周邊的土地卻平坦發黃。人們在這兒過著節奏安穩的日子。加繆先生在屋里拿眼睛瞄著這孩子,那邊,窗戶外頭,他正在朝糧倉扔石子呢。

“這男孩野蠻,而且身體也粗大得出格啊,”他說?!八念^上怎么纏了繃帶?”

“我憑什么非要告訴你呢?你就曉得要數落他。”

兩天前,太陽還沒落山,天氣暖暖的,有個姐姐早早地把他帶回了家。她說,他們一直在公牛地里玩早期的基督徒游戲。這也許是安妮·瑪德琳在這種游戲里面增添的虔誠光彩吧;當然,不是所有教堂的殉道者都贊成被人家刺傷,這是有可能的;當然,像喬治-雅克這樣的一伙人拿著尖尖的棍子去玩,這也是有可能的。他的半個臉給牛角挑破了。他母親嚇呆了,用手抱住他的頭,把肉往一處使勁兒推,反反復復地推,希望肉會粘合在一起。她用了根繃帶緊緊地把傷口扎好,又用另外一根把他的頭包好,遮住他前額上面的多處腫塊和被劃破的好多傷口。有兩天的時間,他一副戴了頭盔、準備隨時侵略進攻的樣子,待在家里拖地。他嘀咕著說頭疼。這已經到了第三天了。

加繆先生走了之后,過了二十四個小時,丹東太太站在同一扇窗戶邊上觀望,當他兒子的身體被人攙扶著走過幾塊田地的時候,她像是身處眼花繚亂、恐怖而又不斷重復出現的夢境之中一般。一位農場工人用手臂扶著他沉重的身軀;她能看到,他的兩個膝蓋在整個身體的重量下是怎么彎著的。有兩條狗,尾巴夾在腿間,跟在他后頭追趕;跟在后面的安妮·瑪德琳來了,在高聲咆哮,又是氣憤,又是絕望。

等她趕上了他們,她這才看清,此人眼里有淚花。“那頭該死的公牛,非要宰了它不可,”他說。他們進了廚房。到處都是鮮血。此人的整個襯衫上、狗毛上、安妮·瑪德琳的圍裙上,就連她的頭發上也全都是血。血流了滿滿一地。她四處張望,找東西,床毯啦,干凈布啦,好把她獨生兒子的尸首放在上面。這位工人疲憊不堪,靠著墻晃了晃身子,用一條長長的鐵銹色的東西把膏藥扎好。

“就把他放到地上吧,”她說。

一旦臉頰接觸到地上冰涼的瓷磚,這孩子便輕聲呻吟了;只是在那個時刻,她才意識到他還沒死過去。安妮·瑪德琳嘴里用一個調兒不斷地重復著《從深處》[4],“從早晨望到晚上:就讓以色列人把希望寄托在耶和華主身上吧?!彼赣H扇了她一個嘴巴讓她住嘴。后來一只小雞飛到門邊,站在那里。

“別打這姑娘,”這位工人說?!罢撬阉麖墓5哪_下給拽出來的?!?/p>

喬治-雅克睜開了眼睛,嘔吐。他們先讓他躺著別動,然后摸摸他的手腳,看看哪處的骨頭折了斷了。他的鼻梁斷了。呼出了血泡沫?!皠e用鼻子出氣,”此人說。“不然,你的腦漿會掉出來的?!?/p>

“躺著別動,喬治-雅克,”安妮·瑪德琳說道?!澳阏媸墙o那牛顏色看了。下次它要再見到你的話,會跑開躲起來的?!?/p>

他母親說:“要是有個丈夫該多好啊?!?/p>

出事前,沒有人朝他的鼻子多看,因此也沒人說得清楚,他那高貴的五官是否破了相。不過,臉上那塊被牛角劃裂的地方卻落下了深深的疤痕。疤痕的印子順著臉頰的這一側往下,硬是把一個紫褐色的刺嵌進了他的上嘴唇里面。

接下來的一年,他染上了天花。姑娘們也都染上了。慶幸的是,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因此喪命。他母親覺得他臉上的疤痕破了他的相。如果你想把自己弄丑,就索性使勁兒地把自己弄丑算了,使勁地去弄呀。喬治不住地轉頭。

他十歲那年,他母親改嫁了。嫁的人名叫讓·雷考丹,鎮上的一個商人;鰥夫,帶著個(文靜的)男孩過日子。他有些小小的怪癖,不過,她倒覺得他們一起過日子滿合得來。喬治上學了,是在當地的一所小學。不久他就發現,他學什么東西一點兒都不用費心,因此他不想讓上學的事影響了自己。有一天,有人發現一群豬在他身上亂踩。結果弄得他渾身都是劃破的口子和瘀傷,還有一兩處的傷痕給又密又長的頭發遮住了。

“我保準兒,那是我最后一回挨畜生踩踏,”他說?!安还苁撬臈l腿的還是兩條腿的畜生?!?/p>

“求求上帝,但愿如此吧,”他繼父虔誠地說。

一年過去了。有一天,他突然倒下,燒得很厲害,牙齒咯咯地直打顫。他咳出的痰里帶血,胸腔傳出噼里啪啦的急喘的噪聲,房間里人人都能聽到?!胺慰赡懿惶?,”行醫的騙子說。“所有肋骨頻繁地隔一段時間就被壓迫到肺部。對不起,親愛的,最好請神父過來吧。”

神父來了。給他做了送終的儀式??蛇@男孩那天夜里沒有死。三天之后,他依然昏迷不醒,半死不活的。他姐姐瑪麗-塞謝爾安排大家輪流值班禱告;她自己頂最難熬的一班,從凌晨兩點坐到天亮??蛷d擠滿了親戚,大家圍坐著,人人都想說些妥帖得體的話。不時出現好長時間的沉默,之后,沉默又被大家立刻拼命說話的聲音打破。關于他每一聲呼吸的消息從一個房間傳到了另一個房間。

到了第四天,他坐了起來,辨認家里的人。第五天,他說起了笑話,要吃的東西來了,飯量還真不小。

他被宣布脫離了危險。

他們曾計劃掘個墓,把他埋在他父親的旁邊。他們已經抬進外屋的一口棺材只好又讓人家給抬了回去。幸運的是,他們只是給這口棺材交了定金。

在喬治-雅克養傷的這當口,他繼父遠行到特洛瓦去了。一回來,他就告訴大家,他在一所小小的修道院給這孩子找到了可以寄身的地方。

“你這個混賬東西,”他妻子說?!澳憔蛯嵲拰嵳f吧,你就是想把他從家里給支出去?!?/p>

“他在家里,我哪來時間專心搞發明創造???”雷考丹理由十足地反問道?!拔液喼本褪窃趹饒錾仙睢2皇前阉姆尾鹊门九咀黜??11月份,哪里還會有旁人下河?除了他,還有誰呢?阿希斯的人沒必要知道該怎么游泳。這小子可真了不得。”

“或許他好歹可以做神父吧,”太太說,打圓場了。

“噢,是的,”舅舅加繆說。“我只能看到他侍奉那一幫人。也許他們要派他去參加十字軍東征呢。”

“我不曉得他是從哪里生出這門子腦筋來的,”太太說?!拔覀兗易蹇蓻]出過這種腦筋啊。”

“謝謝,”她哥哥說。

“當然,不能僅僅因為他去了修道院就意味著他非要當神父。辦事講究法度。我們家也有規矩?!?/p>

“何況,要是他不喜歡這個決定呢?思想上畏懼?!?/p>

“不管怎么說,”太太說,“讓,還是讓我把他留在家里待上個一兩年吧。他是我的獨子。對我來說,他多少是個安慰?!?/p>

“只要你高興就好,”讓·雷考丹說。他是個性格溫和、容易相處的人,完全聽從老婆的吩咐,以此來討老婆的歡心;現在,他把不少時間都泡在外面的一個農場建筑里頭,搞棉花紡織機器的發明。他說,這個發明將會改變全世界。

在他繼子十四歲那年,他把這個吵吵鬧鬧、身體瘋長的孩子打發到特洛瓦這座古老的大教堂城市來了。特洛瓦城是座等級森嚴的城市。就連牲口都有天地之間它們地位低賤的意識,神父不許游泳。但是他好像總能找到這些規矩之外的機會來打發這段日子。

后來,他回顧童年時光的時候,總是把這段歲月描繪得格外愉快。

一場婚禮歡慶儀式在比平時更淺淡、更灰暗、更偏北的燈光下舉行。日子是在1月2日。前來參加婚禮的人群稀稀拉拉的,態度也是冷冰冰的,他們勉強互道節日的祝賀。

雅克琳·卡洛特的風流韻事成了1757年的春天和夏天人們津津樂道的談資。據米歇爾瑪說,她知道她懷孕了。她是從不出錯的?;蛘呔椭怀龃箦e,她心想。

因為情人現在對她的態度已經冷淡了,因為她父親是個急脾氣,她于是把衣服里的緊身胸衣脫去,相當氣定神閑地待在家里。坐在父親的飯桌邊上,不能吃東西的時候,她就把飯菜倒給她裙邊的斯塔福德狗吃。可是卻突生變故。

“要是你早點告訴我,”她情人說,“我們不過就是在釀酒商的女兒嫁到德·羅伯斯庇爾家族這件事上吵吵而已??裳巯拢覀兊某舐劯氵@鼓起來的肚子一樣越來越大了?!?/p>

“私生子,”雅克琳說。從本性上說,她不是個浪漫之人,不過,她覺得這個姿態是自己迫不得已才選擇的。她站在圣壇邊上的時候,下頷上揚,整天價拿眼睛盯著家里的人看。那是她自己家里的人;德·羅伯斯庇爾的家人待在家里。

佛朗索瓦二十六歲。他是本地律師協會一顆正在冉冉升起的星星,是本區最讓人羨慕的單身漢之一。羅伯斯庇爾家族已經在阿臘區生活了三百年。雖然他們沒錢,但是他們感到非常自豪。雅克琳倒是給所嫁的這戶人家迷住了。在自己父親家里,那位釀酒商成天地胡說八道,把工人吵走,牛肉的骨節狼藉了一桌子。羅伯斯庇爾家人卻彼此彬彬有禮,哪怕喝的是稀湯。

就這樣,他們知道,她是個體格健碩的普通女孩,他們總是把大盤水汪汪的湯舀給她喝。他們甚至還給她拿上她父親釀制的啤酒。不過,雅克琳的體格并不健壯。她病懨懨的,弱不禁風。她嫁到這戶文文雅雅的人家倒是件好事,人家滿肚子刻毒地說,什么事都不用她來操心了。她就是件小小的裝飾瓷器兒,是件陶瓷,她那瘦小的身材給肚子里懷著的孩子弄得走形了。

佛朗索瓦曾站在神父面前恪守自己的職責。可是有一回在床單之間他碰到了她的身子,他又感受到原先那種身體深處的沖動了。她身上心臟跳動的那一側把他迷住了,她身上的肋骨現出的原始曲線把他迷住了。她那透明的肌膚,她手腕內側的肌膚上露出的發綠發青、大理石一般的靜脈把他驚呆了。她綠綠的近視眼睛、能像貓眼一樣的溫柔或犀利、睜得大大的眼睛把他迷住了。說話的時候,她使用的詞語像貓爪一樣抓到你的心里,讓你難以忘懷。

“他們的血管里有那種人中豪杰的稟賦,”她說。“如果你把他們的血管切開,它們會淌出優雅的舉止。明天,感謝上帝,我們將在屬于我們自己的家里生活了?!?/p>

這是一個令人尷尬、深陷重圍的冬天。佛朗索瓦的兩個姐姐在這里走來走去,傳遞音信,又怕言語過多。雅克琳的孩子是個男孩兒,在5月6日凌晨兩點出生。那天,后來一家人在噴泉那兒碰了頭。佛朗索瓦的父親做了教父,這孩子因此就跟他姓了,叫馬克西米連。他對雅克琳母親說,這是一個不錯的古老姓氏。這是個不錯的古老姓氏,她女兒現在就是這個姓氏了。

在隨后的五年當中,這樁婚姻又添了三個孩子。雅克琳起初是體弱多病,接著是在擔驚受怕,然后是在疼痛難受的時光中度過的,這樣的日子成了她的生活常態。別樣的生活,她記不得了。

那天,尤娜麗姑姑給他們講了個故事。故事叫《狐貍與貓》。她念得很快,嘩啦啦地翻過了一頁又一頁。這就叫作你不需要全神貫注,他心想。要是你是個孩子,你會為此挨他們的罵的。可這本書算是他的最愛了。

她本人太像狐貍了,她把下巴朝上一翹,在聽,沙粒般的眉毛鎖在一起。沒在意,他在地板上滑倒了,玩起了她褲腳邊上的那個花邊。他媽媽會做花邊。

他心里有個預感:他永遠不會被允許坐在地板上(把你的好衣服磨壞了)。

他姑姑在幾個句子中間停了下來,在諦聽著什么。樓上,雅克琳正氣息奄奄。這些孩子們還不知道。

他們已經把助產婆打發走了,因為她做不了什么好事。此刻,她在廚房里正吃著奶酪,一邊津津有味地刮著上面的皮,一邊拿以前的例子嚇唬小女傭。他們已經派人把外科醫生請來;樓梯頂上,佛朗索瓦在跟他爭吵。尤娜麗姑姑趕忙出來,把門關好,不過,你依然能夠聽到他們的談話。她繼續念故事,聲音中出現了一種奇特的腔調;同時她把一只瘦單、粉白的女士的手伸到奧古斯汀的搖籃上,搖呀搖。

“我看沒法子能讓她分娩了,”此人說道,“除了切開。”他不喜歡這個詞,你能看得出;但是他非得用它。“我也許可以保住孩子的命?!?/p>

“保住她的命,”佛朗索瓦說。

“要是我不盡力,他們都會死。”

“你可以把孩子弄死,但要保住她的命?!?/p>

尤娜麗的手在搖籃上握成了拳頭,奧古斯汀被顛簸得大喊大哭。

幸運的奧古斯汀已經來到了人世。

他們這時還在爭論——外科醫生對這位外行遲遲不能聽懂自己的話感到不耐煩了?!澳敲?,我把殺豬的請過來又何妨,”佛朗索瓦大吼道。

尤娜麗姑姑站了起來,書從她的手指間滑落,順著她的裙子輕輕地游走,落下,在地板上自行打開了。她朝樓梯的梯級跑過去,“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們聲音小點兒。別讓孩子們聽見。”

書的這幾頁像扇子一樣攤開了——狐貍和貓,烏龜和兔子,眼睛一亮一閃的聰明烏鴉,還有樹下要吃蜂蜜的熊。馬克西米連把書撿起,把卷曲的書角拉直。他把姐姐胖胖的手放到搖籃上?!耙@樣搖,”他邊說邊搖了起來。

她抬起臉,那張嬰兒般的嘴還是軟塌塌的?!盀槭裁囱??”

尤娜麗姑姑從他身邊經過,沒有看他,汗珠子順著她的上嘴唇滲了出來。他的腳踩在樓梯的梯級上,“啪啪”直響。他父親把身子弓在椅子上,雙臂在眼睛上面攤開,在大哭。外科醫生正朝包里看著?!拔业你Q子呢,”他說。“我要這么試試,起碼。這技術有時候還管用?!?/p>

這孩子把門只推開了一點點,弄出個門縫,恰好讓自己進去。窗戶朝著早夏,朝著來自花園和田野里嗡嗡起哄的香氣閉著。爐火不錯,燒火的原木躺在籃子里,準備好了。熱氣靠近了,可以看到。他母親身體裹著白衣,幾個墊子撐著她的背,頭發從前額開始,已被揪成帶狀。她轉對著他,只是用眼睛,不是用頭,還有,殘留的那老一套的笑容。她的嘴巴四周皮膚灰灰的。

很快,那嘴巴好像在說,你我該要分別了。

見此情景,他轉過身子。在門邊,他朝她豎起一只手,做了個柔弱的、表示志在一道的成人手勢。門外,外科醫生已把外套脫了,擱在手臂上,他站著,等著來人把它拿走掛好?!耙悄銕讉€小時前就叫我的話……”外科醫生在說話,沒有專門針對哪一個人。佛朗索瓦的椅子上空了。好像他已經離家出走了。

神父到了。“要是頭出來就好了,”他說,“我要給他洗禮?!?/p>

“或者手腳出來也行,”神父滿懷希望地說。“這樣做教堂允許?!?/p>

尤娜麗回到房間。她開門的時候,熱量像是從風箱里面向外躥?!斑@樣對她好嗎?沒有空氣啊?!?/p>

“受了涼就要出大事,”外科醫生說?!半m然不過——”

“接著是臨終的涂油禮,”神父建議道?!斑@兒有個便桌才好哩?!?/p>

他從袋子里拿出一塊祭壇布,之后又在袋子里掏蠟燭。上帝的恩寵隨身可帶,可以帶到你的家園里。

外科醫生的眼睛在樓梯頂頭掃了一下?!鞍阉暮⒆哟虬l走,”他說。

尤娜麗把他攏到懷里:這是個私生子。她把他帶到樓下時,衣服上的纖維蹭到了他的面頰,發出輕微的刺耳聲。

尤娜麗讓他們排隊站在前門邊上?!按骱檬痔祝彼f?!按骱妹弊?。”

“天氣暖,”他說?!拔覀冋娴牟挥檬痔琢?。”

“無論如何,戴上,”她沒松口。臉似乎在顫抖。

接生婆一只手推著,從他們身邊走過,把嬰兒奧古斯汀甩到她肩上,用一條手臂抱住他,好像他是只袋子似的?!傲戤斨猩宋鍌€孩子,”她對尤娜麗說,“你還能指望什么呢?她的命數到頭了,完了?!?/p>

他們去了卡洛特外公家。那天,尤娜麗姑姑過后來了,說他們必須為他們的小弟弟祈禱??逄赝馄艔堊煺f道,“受洗了嗎?”尤娜麗姑姑搖了搖頭。她拿眼睛朝下看看孩子們,一副不能多言多語的表情。她朝外婆回頭張嘴說,“生下來就死了。”

他身子哆嗦了一下。尤娜麗姑姑彎腰親他?!拔沂裁磿r候可以回家?”他說。

尤娜麗說,“你跟外婆一塊兒待幾天,沒事的,等你媽媽身體好一些再回去吧?!?/p>

可是,他記得她那嘴的四周發灰的肉。他領悟到她那嘴對他說過的話:我很快要在棺材里了,我很快要被下葬了。

他納悶他們為什么這樣撒謊。

他數著日子。尤娜麗姑姑跟恩瑞艾特姑姑在來來回回地走著。她們說,你今天是不是要去問問你媽媽身體怎么樣?恩瑞艾特姑姑對外婆說,“馬克西米連沒有問他媽媽情況怎么樣?!?/p>

外婆答道,“他是個沒心沒肺的小東西。”

他數著日子,一直數到他們決定說出實情的時候。九天過去了。是在吃早飯的時候。是在他們啃面包喝牛奶的時候,外婆進來了。

“你一定要非常堅強,”她說?!澳銒寢屢呀涀吡?,去跟耶穌一起生活了。”

耶穌寶寶,他心想。他說,“我曉得。”

出事的時候,他六歲。窗戶開著,一片白色的窗簾在呼啦呼啦地飄動,麻雀聚集在窗欞上。圣父上帝,站在朵朵祥云的后頭,在墻上的一幅畫里往下看著。

后來,過了一兩天,姐姐夏洛特手指著棺材;他的小姐姐恩瑞艾特在角落里生氣,不過沒人理會她,她嘴里在嘟噥。

“我會給你念的,”他對夏洛特說。“不過,不是那本動物書。在我看來,那本書小孩子氣太重?!?/p>

后來,那位成年的恩瑞艾特,就是他姑姑,在棺材封蓋之前,把他舉高,好讓他朝棺材里面看上一眼。她身子一直在晃動,在他的頭頂上方說,“我本不想給他看的,是卡洛特外婆說非要讓他看?!彼浅G宄?,棺材里的人就是他母親,那個長著短柄斧頭般的鼻子、長著可怕的白紙一般的手的尸體。

尤娜麗姑姑往外跑到大街上。她說,“佛朗索瓦,我求求你。”馬克西米連一邊抓住她的衣裳,一邊跟在她后面追;他看到他父親有一回是怎么不回家的。佛朗索瓦沿著大街大步走去,進了城。尤娜麗姑姑拖著這孩子,回到屋里?!八迷谶@份死亡證書上簽字,”她說?!八f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名字簽在上面。我們打算怎么辦?”

第二天,佛朗索瓦回來了。他渾身散發著白蘭地酒氣,卡洛特外公說,顯然他在跟哪個女人廝混。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當中,佛朗索瓦開始拼命喝酒。他不理自己的客戶,因此客戶們轉到了別處。有段時間,他連續好幾天人影子都見不到;有一天,他把包收拾好,說他要走,從此不再回來。

他們說——卡洛特外婆和外公——他們壓根兒就沒喜歡過他。他們說,我們與德·羅伯斯庇爾家從來沒吵過架,他們家的人都是人模人樣的,不過,要把他除開,他不是個正經東西。起初,他們還守著這個謊,說,他在另一座城市,在干一件時間很長、出人頭地的大事。他的確時不時地回來,飄蕩到家里,常常是為了借錢。羅伯斯庇爾家族年長的那位——“在我們生活的時代”——不認為他們能給這孩子一個家??逄赝夤樟袅诉@兩個男孩,馬克西米連,還有奧古斯汀。尤娜麗姑姑和恩瑞艾特姑姑都沒嫁人,說,她們愿意收養這些小姑娘。

在他童年時代的什么時候,馬克西米連終于發現,或者,有人告訴過他,他是個婚外懷上的種。可能他給他們的家庭境遇造成了最壞的影響,因為,在他后來的人生當中,他從此再也沒有提到過他的父母。

1768年,兩年不見之后,佛朗索瓦·德·羅伯斯庇爾在阿拉斯出現了。他說他到國外去了,不過他沒說去了哪里,他是怎么生活的。他到卡洛特外公的屋里去了,要見一見自己的兒子。馬克西米連站在過道里,從一扇關上的門后面聽到他們在大聲說話。

“你說你根本克服不了這個,”卡洛特外公說?!翱墒牵阌袥]有停下來問過,你兒子他是不是已經克服了?這孩子就是她的翻版,身體不結實;她身體也不好,你知道的,她每次生孩子之后,你硬爬到她身上。只是多虧了我,他們的身上才有衣服穿,才在慢慢地長大,成為基督徒?!?/p>

他父親出來,找到了他,說,就他這個年齡來說,他長得單薄、矮小。他花了幾分鐘,緊張尷尬地跟他說了幾句話。臨走的時候,他彎下身子在他的額頭上親了親。他呼出的氣息發酸。這個私生子面帶成人般的厭惡表情,把頭往后一甩。佛朗索瓦似乎感到失望。也許他想來個擁抱,來個親吻,來個抱著自己的兒子在空中旋轉的動作。

后來,這個學會有節制、因人而異地表達自己更加強烈情緒的孩子納悶,他是不是應該感到遺憾。他問他外公,“我爸爸過來看我了嗎?”

老人走開的時候嘴里在嘟噥?!八謥斫桢X了。你快點長大?!?/p>

馬克西米連盡量讓他外公外婆省心。你幾乎都不知道他在屋子里頭,他們說。他喜歡讀書,喜歡在花園的小棚子里養鴿子。星期天,小姑娘們被接到這邊來,他們一起玩耍。他任由她們非常溫柔地用一只手指頭摸鴿子一顫一顫的背脊。

她們央求他給只鴿子,要帶回家自己養。我知道你們,他說,你們一兩天就會厭倦,你們得照顧它們,你們知道它們可不是洋娃娃??墒撬齻儾灰啦火垼阂粋€星期天接一個星期天地又是嚎叫,又是哀求。最后他心軟了。尤娜麗姑姑買了一只鍍金的籠子。

幾個星期之內,那只鴿子就死了。她們把鴿籠放在外面,來了一場風暴。他想象得出,可憐的鳥兒慌亂地朝鳥籠上的圍欄沖撞,翅膀折斷了,頭頂上雷聲滾滾的那個情景。夏洛特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時候,她斷斷續續地帶著懊悔在抽泣;可是五分鐘過后,他知道她會溜到太陽底下,把這事兒給忘了的?!拔覀儼鸦\子放到外面,這樣它會感到自由自在,”她抽著鼻子說。

“它不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鳥。它是一只需要有人看護的鳥。我跟你說過。我沒說錯吧。”

可是說話正確并沒給他帶來一絲快樂。這反倒在他嘴里留下了一絲苦澀的滋味。

他外公說,等他足歲了,就帶他去做生意。他陪著這孩子繞著釀酒廠四處轉悠,看各色各樣不同的操作,跟人家說說話。這孩子只是禮貌性地表示有興致。他外公說,既然他書生味多,實用氣少,他或許喜歡當神父?!皧W古斯汀可以入這一行做生意,”他說。“否則,就把酒廠賣了。我不是感情用事。除了釀酒,還有別的行當可以做嘛?!?/p>

馬克西米連十歲那年,圣-瓦斯特修道院院長被引薦到家里,為了激發他的興趣。他親自對馬克西米連進行面試,但不大喜歡他。雖然他的樣子謙卑低調,可是,從本質上說,他好像對修道院院長的觀點不屑一顧,似乎他把心思放在更加崇高的事業上,似乎自己在別處還有許許多多的任務要完成。不過,他的好腦袋瓜注定是要白費了,這看來是再清楚不過的事。修道院院長想得老遠,覺得孩子的諸多厄運不是他本人的過錯??伤€是個孩子啊,總得有人可以幫他做點什么吧;他在阿拉斯的學校上過三年的學,老師們為他取得的進步和他的勤勉贊不絕口。

修道院院長安排了一筆獎學金。每當他說“我會幫你做點什么”時,他所指的不是僅僅限于雞毛蒜皮的小事,而是到路易大帝高中[5]去上學,那是全國最好的一所學校,貴族子弟都在那里接受教育,這所學校也在到處物色人才,貧寒子弟可以從那里發跡。因此,院長說:另外嘛,他告誡他,發奮讀書,絕對順從,無限感恩。

馬克西米連對恩瑞艾特姑姑說,“我離家的時候,你一定要給我寫信?!?/p>

“肯定。”

“還有,請夏洛特和恩瑞艾特也要給我寫信。”

“我會囑咐她們給你寫信的?!?/p>

“在巴黎我也會結交很多新朋友?!?/p>

“我期望如此?!?/p>

“等我長大了,我能讓我的哥姐他們不愁吃不愁穿。除了我,別人都不必非要這么做了?!?/p>

“那你大姑呢?”

“還有你。我們大家一起買棟大房子。我們根本不會吵吵鬧鬧的?!?/p>

希望渺茫吧,她心想。她納悶:他非得要去嗎?十二歲了,他還是這么個小男孩的模樣,說話如此地輕柔,一點兒都不貿然失禮;她倒是發愁,他一旦離開外公身邊,就完全沒有人照管他了。

不過,不,一定,他一定得去。這些機會少之又少;我們得在這個世上生活,把一個男孩拴在女人的圍裙帶上可沒什么好。有時候,他倒是令她想起他母親來了。他有著她那雙海藍色的眼睛,像是在吸納陽光、保存陽光似的。我可從來沒討厭過那個姑娘啊,她在心里想。她是個重感情的人,雅克琳。

1769年夏季期間,他認真學習,提高拉丁語和希臘語水平。他安排鄰家一個比自己稍微年長一點的女孩看護鴿子。十月份,他離家了。

在吉斯,在德·維耶夫威爾家族人看來,德穆蘭先生的事業有了起色。他當上了縣治安官。吃過晚飯之后,他與瑪德琳晚上就這么坐著,面面相覷。手頭總是缺錢呵。

1767年——那時,赫爾曼會走路了,安妮-克勞蒂爾德還是這戶人家的嬰孩——讓-雅克對妻子說:“卡米爾得離家去上學了,你知道。”

卡米爾眼下七歲。他繼續跟在爸爸的后頭滿屋子地走,不停地用德·維耶夫威爾家族的方式說話,把他父親的意見當耳邊風。

“他最好到卡特-崗布萊希斯去,”讓-雅克說,“而且跟他的小堂弟們一起去。學校不遠?!?/p>

瑪德琳有很多事情要做。最大的那個姑娘一直不停地在生病,用人乘此機會撈了些好處。為了家里的收支平衡,自己只好做些費時的事務,這樣好省出點錢來。讓-雅克從她那里完完全全學會了這一點;除此之外,他還想要她注意到自己的情緒。

“讓他承擔你那未完成的雄心壯志,是不是還嫌嫩了點?”她詢問道。

因為讓-尼克拉斯的厭煩情緒已經開始。他一直嚴于律己,不再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過幾年時間之后,吉斯律師協會有些前程美好的年輕人會問他:先生,您的才華是沒得說的,您為什么就滿足于這么一個有限的舞臺呢?他會不客氣地對他們說,對他來說,自己的本職工作夠好的了;對他們來說,也應該夠好了。

10月份,他們把卡米爾送到卡特-崗布萊希斯去了。就在圣誕節之前,他們收到了一封校長熱情洋溢的來信,信中描述了卡米爾取得的驚人進步。讓-雅克朝他妻子揮了揮來信?!半y道我沒跟你說過嗎?”他說。“我就曉得這事兒沒做錯?!?/p>

不過,瑪德琳卻被這封信攪得心神不寧。“好像,”她說,“他們在說,‘你的孩子是多么的漂亮,多么的聰明啊,即使他只有一條腿’。”

讓-雅克把這句話當成了開玩笑。只是在瑪德琳對他說,他絲毫沒有想象力和幽默感之前的那一天,他才知道情況不是這樣。

之后不久,孩子就到家了。他有了令人吃驚的語言障礙,幾乎沒法子說服他說出點什么話來?,數铝瞻炎约宏P在房間里,讓人把每天的幾頓飯送到房里來??谞栒f,神父們對他很友善,他覺得這是自己的過錯。他父親為了寬慰他,說這不是過錯,只是個小麻煩。卡米爾堅持自己多少應該受到責備,然后冷冰冰地問他哪一天可能返校,因為到了學校,他們就不用為此操心,也不會每時每刻地再討論這件事了。讓-雅克用挑釁的語氣跟卡特-崗布萊希斯學校聯系了,問他們,自己的兒子為什么患上了說話結巴的毛病。神父說,他自己得的唄;讓-雅克說,他離家時可沒這個毛病呀。最后的結論是,坐大巴的途中,卡米爾說話流暢的情況突然喪失,像是一只花瓶或者一副手套突然出了故障似的。哪一方都怪不了。這不過是那些曾經出過的事中的一件罷了。

1770這一年,卡米爾十歲,神父奉勸他父親把他從學校接回家,因為他們沒法給予他的學業進步應有的關注?,數铝照f,“也許我們可以給他找個家教。他是個真正一流的人才?!?/p>

“你瘋了吧?”她丈夫沖著她大吼道?!澳阋詾槲沂枪??你以為我是英國棉花子爵?你以為我有煤礦?你以為我有農奴?”

“不是,”他妻子說?!拔視缘媚愕钠?。我對你不抱任何幻想?!?/p>

是一個德·維耶夫威爾人給他們提供了解決辦法?!翱梢钥隙ǖ氖牵彼f,“因為缺了點現錢就讓你這么個聰明孩子一事無成,這將會成為一件憾事。畢竟嘛,”他粗魯地說,“你本人從來就沒有過什么出息?!彼肓讼??!八莻€招人喜愛的孩子。我們覺得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結巴毛病會消失的。我們一定要考慮獎學金。假如我們能讓他進路易大帝高中,家庭的這點開支就是一點皮毛,算不了什么?!?/p>

“他們會錄取他,是嗎?”

“根據我所聽說的,他超常的聰慧。要是他做律師,將來會給你們家裝點門楣的。瞧,下次我弟弟到巴黎去,我會讓他幫你們出點力。還要我說別的嗎?”

現在法國人的壽命已經增加到將近二十九歲了。

路易大帝高中是一所老基金會,曾經由基督徒管理,不過當他們被驅逐出法國的時候,這所學校被祈禱所會員占領了,這是一所更加開明的教堂。這所學校的校友個個都有名望,假如背景有差異的話。此刻還在光榮流放的伏爾泰曾經在此學習過,還有德·薩德伯爵先生,此刻蝸居在他的一個城堡里,他妻子最近卻在忙著修改已經給他裁定好的判刑,因為他犯了投毒和雞奸兩宗罪。

學校坐落在圣-雅克大街,厚厚實實的高墻和鐵大門把學校與城市隔開。這地方沒有供暖的習慣,除非小教堂里的圣水盤上面結了冰,才會開始供暖;因此,冬天,通常學生們起早出門去采集冰棱,然后再把它們放進圣水盤中,希望校長能通融一下。房間被陣陣刺骨的穿堂風一掃而過,被勢頭減弱、用死人語言發出咯咯聲響的陣陣狂風一掃而過。

眼下,馬克西米連·德·羅伯斯庇爾到這兒已有一年了。

他第一次到這里的時候,就有人告訴他,為了修道院院長,他要努力,因為他獲得這樣的好機會要歸功于院長。有人告訴過他,要是他想家了,思念會過去的。一到之后,他便坐下,把沿途的所見記錄下來,因為在那個時候他就該盡責任去完成,不需要用腦子到處裝著它們。巴黎的動詞變位正好跟阿特瓦的動詞變位相同。要是你一門心思想著動詞,萬事萬物就會圍著動詞找到恰當的位置。他上每一節課都全神貫注。老師們對他很是和善。他一個朋友都沒交。

有一天,一個高年級學生走近他,在他前面推搡一個小男孩?!昂伲瑬|西,”這孩子說。(他們裝作忘記他的姓名了。)

馬克西米連停了下來,動也不動。他沒有立刻回頭?!澳阏椅矣惺聠幔俊彼f。既咄咄逼人,又令人愉悅。他知道自己該怎么做到這一點。

“我要你留意一下這個他們莫名其妙送過來的小男孩。他是從你那個鄉下地方來的吧——吉斯,我相信?!?/p>

馬克西米連心想:這些無知的巴黎人覺得這沒什么區別。他輕聲輕語地說道,“吉斯在皮卡迪地區。我來自阿拉斯。阿拉斯呢,在阿特瓦地區?!?/p>

“噢,這沒什么大不了的,是嗎?我希望你能從你大名鼎鼎的、非常高級的學習中抽點時間出來,幫他找一找周圍的路?!?/p>

“好啊,”馬克西米連說。他很快轉身看看這個所謂的孩子。他是個非??蓯鄣暮⒆?,生得很黑。

“你到底要找去哪兒的路?”他問。

就在那當兒,神父艾利沃克斯沿著走廊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他停下?!鞍?,你已經到了,卡米爾·德穆蘭,”他說。

神父艾利沃克斯是個了不起的古典學家。他認為博學很重要。可是研究沒有把秋季的寒冷擋在外面啊;而且即將來臨的寒冷比現在還要糟得多。

“我相信你現在才十歲吧,”神父說。

這孩子抬頭看看他,點了點頭。

“總的來說,就你的年齡而言,你已經非常超前了?”

“是的,”這孩子說。“是這樣?!?/p>

神父艾利沃克斯咬了咬嘴唇。行色匆匆地走了。馬克西米連把迫不得已才戴上的眼鏡摘下,揉了揉眼角。“試試‘是的,神父’,”他建議道?!八麄兤谕氵@樣說。別朝他們點頭,他們好像對這反感。此外,如果他問你聰明不聰明的時候,你應該為此顯得更加謙卑。你知道——‘我盡力,神父?!@一類的話?!?/p>

“卑躬屈膝的奴才,是你嗎,東西?”小男孩說。

“咯,僅僅是個主張而已。我只是把我的經驗傳給你,是為你好?!彼匦掳蜒坨R戴上。那孩子大大的黑黝黝的眼睛游進了他的眼里。一時間,他想到了困在籠子里的鴿子。他手上有了鴿子羽毛的感覺了,軟綿綿的,死了:那纖細的骨頭沒有了脈搏的跳動了。他順著外衣向下撣了撣手。

這孩子說話結結巴巴的。這讓他感到不大自在。事實上,關于整個環境,有件事令他感到不安。他覺得他已經實現了的生活方式受到了威脅。他覺得生活將會變得更加錯綜復雜;他覺得他的情況已經變得越來越糟。

他回家在阿拉斯度假的時候,夏洛特說:“你沒怎么長大嘛,是嗎?”

一年又一年,她說著同樣的話。

他的老師對他尊重有加。他們說,沒有天分,不過,他說話一向老實。

同學們怎么看他,他沒多大準兒。如果你問他覺得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他會告訴你,他能干,敏感,耐心,缺乏魅力。不過,至于這樣的評價與他周圍的人對他的看法之間有多大的差別——噢,你怎么能肯定你腦子里的想法也是別人的想法呢?

他沒有收到家里的多少來信。夏洛特常常給他寄去的信完全是孩子式的流水賬。她寄來的信他保存一到兩天,讀上兩遍;然后,因為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就把它們扔了。

卡米爾·德穆蘭一周兩次收到來信,數不清的信;這些信成了大家的娛樂。他解釋說,他七歲的時候第一次被送到遠處去上學,結果呢,對于家里的情況,他從來信上比他從實際生活中了解的還要多。這些插曲就像小說的章節一樣,為了給大家帶來歡樂,當他大聲朗讀來信的時候,他的朋友便開始覺得,他家里的人就是“小說中的人物”了。有時候,聽到某個短語,比如“媽媽希望你去過懺悔堂”,整整一群人被弄得莫名其妙地大笑一陣,然后,連續幾天,大家都互相重復著這個短語,眼淚都笑出來了??谞柦忉屨f,他父親在寫一部《法律百科全書》。他認為這個計劃的唯一目的就是使他父親晚上免掉了跟他母親談話。他斗膽向他父親建議,可以借助于寫《百科全書》這個理由把自己關得遠遠的,說完之后,便朗讀副校長、神父普羅亞特所說的“壞書”了。

卡米爾用他那歪歪扭扭不成形的字在一頁一頁的紙上回復這些來信。他一直保留著這些往來的信件,以便日后能出版。

“努力學會這個道理,馬克西米連,”神父艾利沃克斯說,“大多數人天性懶惰,往往會把你對自己的評價當回事兒。你要確定你對自己的評價高了?!?/p>

對卡米爾來說,這從來就不是問題。他有辦法讓自己跟比自己年長、出身名門的人打成一片,有辦法讓自己在某個方面成為時尚潮流。長他五歲的斯塔尼斯拉斯·弗雷農就注意上了他。這名字是根據波蘭國王、他教父的名字取的。弗雷農家境富有,是個書香門第,叔叔是伏爾泰有名的死對頭。六歲那年,他被帶進凡爾賽宮,在那里他給阿德萊德太太、蘇菲太太、維克多瓦太太,還有年邁的國王的女兒們背誦了一首詩。她們對他關懷備至,還給了他一些糖果。弗雷農對卡米爾說,“等你再大一些,我要帶你到上流社會轉轉,讓你揚名立萬。”

卡米爾感激他么?幾乎一點也不。他對弗雷農的想法盡是大潑嘲諷之水。他開始叫他“兔子”。弗雷農正處于敏感時期。他總是站在鏡子前面,仔細打量自己的臉蛋,看看牙齒是否突出或者是否顯得靦腆。

那時候有個名叫路易·蘇魯的男孩,善于諷刺挖苦,當年輕貴族對現狀表示不屑的時候,他卻總是笑笑。他說,觀察人們挖掘自己腳底下的礦藏是一種教育。我們生活的時代將有一場戰爭,他對卡米爾說,你我兩人將會處于戰爭的不同一方。因此,趁我們還能彼此熱愛的時候,就讓我們彼此熱愛吧。

卡米爾對神父艾利沃克斯說,“從今往后,我不去參加懺悔了。如果你強迫我去,我就裝成別人。我就杜撰別人的罪過,然后再為罪過懺悔。”

“你要理智,”神父艾利沃克斯說?!暗饶愕绞鶜q,那時候你就可以拋開信仰。那個年齡這樣做才算合適?!?/p>

可是十六歲還沒到,卡米爾卻有了一套新的胡思亂想了。馬克西米連·德·羅伯斯庇爾每天都在經歷小小的、恐怖的痛苦?!澳阍趺闯鋈ツ??”他問道。

“這不是巴士底獄,你知道。有時候,你可以把出路說出來?;蛘叻絿鷫?。我可以帶你去看一看出路在哪兒嗎?不可以,你還是不知道的為好。”

圍墻之內,有個知識分子團體在談經論道。圍墻之外,野獸從鐵門旁邊魚貫經過。仿佛人類被囚禁在籠內,而外面的野生動物卻在到處漫游,從事人類的各種職業似的。這座城市散發著銅臭和腐敗氣息;乞丐坐在路邊骯臟的污垢里,劊子手在大庭廣眾下施虐行暴,光天化日之下毆打和搶劫在發生。卡米爾在墻外發現的東西令他興奮不已,但也令他惶恐不安。這是一座被蒙蔽的城市,他說,已被上帝遺忘;這座城市是一塊精神墮落的邪惡之地,面臨的將是《舊約》中提到的未來毀滅[6]。弗雷農提議要引薦他參加的社團是個巨大的有毒有機體,正在踉踉蹌蹌地走向滅亡。他對馬克西米連說,像你這樣的人,才是唯一稱職的經世治國之才。

卡米爾也說:“等到神父普羅亞特當校長。那個時候我們就會被踩入地底下了?!毕氲竭@個前景,他的眼睛發亮了。

這是卡米爾獨到的想法,馬克西米連心想:越是大亂,才越有大治。除他之外,再也沒有旁人似乎會這么想了。

不過,湊巧的是,神父普羅亞特落選了。新校長是神父普瓦納德·盎迪昂洛艾,一個從容自由、才華橫溢之人。一聽到在自己所負責的中學里這種精神已在蔓延,他甚是吃驚。

“神父普羅亞特說,你有一套想法,”他對馬克西米連說?!八f你們都是無政府主義者和清教徒?!?/p>

“神父普羅亞特不喜歡我,”馬克西米連說?!安贿^我覺得他把事情說得過頭了?!?/p>

“肯定他是夸大了事實。我們得走走嗎?半小時之后,我得宣讀我的祈禱。”

“我們是清教徒?他一定高興?!?/p>

“要是你每時每刻談的都是關于女人的事,他總會知道該怎么辦。不過,他說,你談話的所有內容都是政治?!?/p>

“是的,”馬克西米連說。他愿意對長者的問題進行揆情度理地思考。“他擔心這些高高的圍墻并沒有把美國思想阻隔在外。當然啰,他的擔心是對的?!?/p>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激情。校長理解這些激情。有時候我覺得我們的制度完完全全不明智。我們奪走了你的童年,我們在這個溫室氛圍中給你灌輸思想;然后我們讓你在專制環境中過冬。”聽完這些話,神父嘆了口氣;他使用的比喻令他感到壓抑。

關于釀酒,馬克西米連想了一會兒;這并不需要多少古典教育?!叭绻藗儧]有燃起希望,你覺得這樣更好嗎?”他問道。

“我覺得,我們培養了你的才能,然后對你說——”神父手掌向上舉了起來——“就說到這兒為止,別再扯遠了。我們無法給你這樣的孩子提供出生高貴和財富豐厚的優越條件,這是件遺憾的事。”

“是的,是的?!边@男孩笑了笑,那是個小小的卻是真心的微笑?!斑@一點我沒放過思考?!?/p>

校長無法理解神父普羅亞特對這男孩持有的偏見。他并沒有冒犯他人,也好像不想占你的上風。“那么,馬克西米連,你將來要干什么?我的意思是,你打算干嗎?”他知道,根據給予他獎學金的條件,這男孩必須在醫學、神學或者法理學方面取得學位才行?!拔也孪氪蠹矣X得你可能會去教堂。”

“旁人都這么認為。”馬克西米連的語調充滿了十足的敬意,校長覺得。他對別人的觀點看法一向給予應有的尊重,然后根本就不在乎?!拔野职衷浉蛇^律師行當。我希望也干這一行。我得回家去。我是長子,你知道的?!?/p>

神父當然知道;知道他的獎學金無法承擔的一些費用,他的親戚們不情愿給他捐出半個子兒,因此,這男孩肯定非常清楚自己的社會地位。去年,只好安排給他買了一件上身外套?!霸谀愕氖±镎乙环莶钍拢彼f。“這對你來說夠嗎?”

“哦,我會在我的行業圈內流動的?!背爸S?也許吧。“不過,神父,你一直為這地方的道德調子犯愁。難道你不想跟卡米爾進行這樣的談話嗎?關于道德調子這個話題,他有更深刻的想法?!?/p>

“我為這個單名規矩感到難受,”神父說?!昂孟袼艹雒频?。他真的打算一輩子就只用一個名字?我對你的朋友沒好感。別告訴我,你不是他的守護人。”

“恐怕我是他的守護人,你知道。”他心想?!安贿^,咯,神父,肯定,你對他的評價不錯?!?/p>

神父大笑。“神父普羅亞特說,你們不僅僅是新教徒、無政府主義者,而且還是會搔首弄姿的家伙。矯揉造作,自我意識……蘇魯那種男孩也是如此。不過,我看得出,你不是那種人。”

“你認為我應當是我自己嗎?”

“為什么不?”

“我常常認為,這樣做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之后,當神父把每日的祈禱經書放下的時候,他反思了這次面談。他覺得,這孩子將來不幸福。他將回到自己的省里,而且將一事無成。

眼下的年份是1774年。是裝腔作勢之人也好,不是裝腔作勢之人也好,現在反正是長大成熟的時候。是進入公共領域這個由公眾行為和公眾態度構成的世界的時候。從歷史的角度看,現在所發生的一切,將來注定要發生。對于智者而言,眼下不是正午的太陽,而是磷火鬼燈;充其量,是間接傳遞而來的月光,它容易導致錯誤產生,令人視覺模糊,而且極度干渴。

1793年,卡米爾·德穆蘭寫道:“他們覺得獲得自由,有如成長一樣:你必須經歷苦痛?!?/p>

1793年,馬克西米連·羅伯斯庇爾寫道:“歷史乃虛構。”

第2節

磷火鬼燈(1774—1780)

復活節剛過,國王路易十五就染上了天花。從出世的那一天起,他的人生當中就擠滿了朝臣;早上,他的起床就是一場受到繁復嚴格的禮儀規約的典禮;他用餐的時候,總是在大庭廣眾下進行,身邊總有無數的人魚貫經過,張大嘴巴,看他吃著每一口飯菜。他的每一次腸胃蠕動,每一個房事動作,每一聲呼吸都是公眾品頭論足的對象:之后,便是他的駕崩。

他只好中止狩獵,由人送進宮里;當時,他體虛氣弱,發著高燒。他六十有四了,從他一開始染病,他們就在心里巴不得他一命嗚呼。出水疹的那會兒,他躺著,因為害怕而渾身哆嗦,因為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要死了,要下地獄了。

王太子和太子妃怕被傳染,就待在他們自己的房間里。水泡冒出頭的時候,窗戶和門大敞著,然而臭氣依然令人難忍。國王正在腐爛潰敗的身體在最后幾個時辰被翻了身對著醫生和神父。最后一個情婦也就是杜·巴利夫人的馬車永遠地駛出了凡爾賽宮,就是在那個時刻,當她已經離開、而他感到相當寂寞的時候,神父們才給他做了赦免儀式。他派人去尋她,可是被告知,她已離去。“已經,”他嘴里在說。

朝廷人員在巨大的、被稱作“圓窗”的前院開會,等候大事發生。5月10號下午三點一刻,病房的窗戶內,一根亮著的燈芯熄滅了。接著,突然一陣喧嘩,猶如晴天霹靂,隨后就是數千只腳奔跑的聲音,來來回回走動的聲音和沉重的跺腳聲音。所有的朝廷人員雖然腦子一片空白,但是只有一門心思:沖出“圓窗”前院,越過大走廊,找到新國王。

新國王十九歲;王后是奧地利公主瑪麗-安托瓦內特,小他一歲。新國王是個孝順而且做事認真的大男孩,遇事鎮定,沉湎于狩獵和饕餮之樂。據說,他在性事方面無能,因為行房的時候包皮過緊而感到疼痛,無法享受肉體歡愉。王后呢,是個自私的小女孩,意志堅定,但是教養不足。人長得標致嫵媚,膚色鮮嫩嬌艷,因為十八歲的時候幾乎所有女孩子看起來都漂亮動人;可是,在她那寬寬的臉頰上,哈布斯堡王朝[7]特有的傲慢自大已經開始和絲綢、鉆石和無知所賦予的種種特權在較勁兒了。

對于新政權,人們寄予了高度希望。在偉大的亨利四世雕像上面,不知哪位樂觀人士用手寫下了“復活”二字。

警察中尉走到辦公桌邊——今天,去年,每年——他要了解的第一個信息就是關于巴黎面包店里面包的價格。如果中央商場的面粉供應充足,那么城里和郊外的面包師就能滿足顧客的需求,上千位流動面包師就能把烤好的面包送到瑪黑、圣保羅、皇宮和中央商場的市場上去出售。

年景好的時候,一塊棕色面包價值八到九個蘇[8]。一名普通勞動者所得的報酬如果按日計算,每天有望能夠掙到二十個蘇;一名石匠可以掙到四十個蘇,手藝好的鎖匠或者工匠可以掙到五十個蘇。他們要計劃開銷的項目有:房租,蠟燭,燒菜油脂,蔬菜,葡萄酒。面包是他們的主要開銷項目。

面包供給既緊張又準確,而且還受到監管。一天下來,面包師剩下的面包必須以低價賣出;等到天黑,窮人再到市場上去買廉價面包。

一切順遂如愿;不過,隨后就是收成不好的時候了——拿1770年,或者1772年,或者1774年來說吧——高得離譜的面包價格上漲發生了;在1774年秋天那個時候,巴黎一塊四磅重的面包價格是十一個蘇。可是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這個價格漲到了十四個蘇。但是工資沒漲呀。建筑工人一直處于鬧騰狀態;紡織工、訂書工,還有(可憐的人?。┲泼钡纳倘艘捕既绱?,不過,為漲工資而舉行罷工的時候倒是很少,罷工反倒是為了抵制降低工資才舉行的。城里的工人最為熟悉的手段不是罷工,而是面包騷亂,因此,某塊遙遠的玉米地里的氣溫和降雨直接與這位警察中尉的一緊張頭就疼倒是聯系在一起。

無論什么時候,只要糧食短缺,人們就高呼,“制定饑饉法案!”他們怪罪投機倒把分子和囤積居奇分子。面粉廠主,他們說,都在合謀餓死鎖匠、制帽商、訂書工人,還有他們的孩子。眼下,在七十年代,經濟變革的倡議者要引入糧食自由貿易,這樣一來,法國最為窮困的地區就得在開放的市場上進行競爭了。不過,也只有過一次小小的面包騷亂,或者兩次吧。糧食控制還是在實施。1770年,這位名叫阿貝·泰雷的財政總監,行動迅速,對糧食流動再次強行實施價格控制,攤派稅收和限制。他根本就不征求意見,僅靠發號施令執行?!皩V浦髁x!”那一天,那些吃過飯的人大聲呼喊道。

面包成了要弄明白的重要事情了:它不僅僅成了投機炒作的主要糧食,而且成了關于未來發展的各種理論的精神食糧。距今十五年之后,也就是巴士底獄淪陷的那一天[9],巴黎的面包價格將會達到六十年來的最高峰。距今二十年之后[10](那時候一切都完了),首都一名婦女將會說:“在羅伯斯庇爾執政之下,血在流,可人們畢竟還有面包吃呀。或許,為了吃上面包,有必要流一點血。”

國王把一位名叫特戈特的人招進了內閣,此人將任財政總監。特戈特,四十八歲,是位新派人士,理性主義者,經濟自由放任政策的信徒。他精力旺盛,點子很多,滿腦子的各種改革思路。他說,如果國家要幸存,這些改革思路就一定要實現。在他本人看來,他是個分秒必爭的人。他的一個舉措就是要求削減凡爾賽宮的開支。對此,滿朝震驚。馬勒謝爾貝斯,一名?;史肿?,勸告這位部長行事更要高度謹慎。他正在與太多人為敵。“人民的需求很大,”特戈特粗暴地回答說,“在我們家族,我們五十歲就死了。”

1775年春天,很多集鎮,尤其是皮卡迪大區的,騷亂在蔓延。在凡爾賽,八千市民聚集在宮殿那里,他們站著,凝望皇宮的窗戶,滿懷期待。和往常一樣,他們認為,只要國王親自干預,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凡爾賽總督承諾,城里的小麥價格將會固定。新國王在人們的引領之下走了出來,站在陽臺上,朝人們發話。這些人隨后解散了,沒有出現任何暴力行動。

在巴黎,騷亂群眾在塞納河的左岸洗劫了面包店鋪。警察逮捕了一些人,不過,對整個局面做了寬大懷柔式處理,避免了沖突。有一百六十二人遭到起訴。其中兩名洗劫者,有一個是十六歲男孩,被絞死在巴黎市政府廣場,時間是5月11日下午三時;這一案例是殺一儆百,威懾人心。

1775年7月,年少的新國王和他楚楚動人的王后被安排到路易大帝高中走訪一趟。這樣的走訪是新國王在加冕之后固有的傳統做法。不過,他們不會逗留或者久待,因為他們還有更多的娛樂活動要去享受。走訪計劃是,有人在學校大門口迎接他們及其隨從;之后,他們要從馬車上下來;之后,學校最勤勉、最優秀的學生要做一場表示效忠的發言。等到那一天到來時,天公卻不作美。

迎駕人員在客人到來之前提前一個半小時到場。師生員工一起聚集在圣-雅克大街的大門口。一群當官的騎在馬上來到了現場,毫不客氣地把師生員工向后推搡,重新安排他們的隊列。原先稀稀拉拉的雨滴此刻下成了連綿不斷的毛毛細雨。隨后,隨從、保鏢和專門迎駕的一班人馬到了。等他們自己安排妥當的時候,大家已被雨水淋得渾身透濕,覺得寒兮兮的,不再有人去爭搶位置了。沒有人記得最后的加冕是什么樣的情景了,而且,沒人想到這一切禮儀要耗上這么長的時間。學生們感到痛苦不堪,擠成了你一團我一伙,不斷地騰挪著左右腳步,在等候著。要是有人一時半會兒地站到了隊伍的外面,當官的立馬就跳到前面,揮舞著手中的武器,把他推回到原位。

終于,國王的馬車漸行漸近了。人們此時踮著腳尖,伸長了脖子,年少的在抱怨,他們等了這么久,可什么都沒見著。中學校長、神父普瓦納德走近馬車,然后鞠躬。他對著國王的馬車開始說事先準備好的臺詞。

拿獎學金的這個男孩感到口干舌燥。手顫抖了一會兒。不過,因為說的是拉丁語,沒人能聽得出他的發言帶著鄉下口音。

王后可愛的頭往外面探了一下,又縮了回去。國王揮了揮手,對著一個穿制服的人嘰嘰咕咕了幾句,此人鄙夷不屑地笑著把這幾句又傳給一列當官的,這一列當官的又通過無聲的語言把這幾句傳給所有正在等候的群眾。情況明白了:他們不會下車。國王和王后陛下他們自己舒適自在地坐在馬車里面時,必須有人向他們讀發言稿。

神父普瓦納德不住地搖頭。他本該布置地毯的;他本該安排華蓋的;他本該讓人臨時搭建一個亭子的,也許,還要按照鄉下的風尚,在亭子上面裝點一些綠色灌木,也許,用一些國王的武器來裝扮;也許,用鮮花做成君主。他的表情變得瘋狂起來,充滿了懊悔,而且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在神父艾利沃克斯還沒忘記要朝那個拿獎學金的男孩點頭,示意他發言。

男孩開始了,剛開始的幾個短語念得有些緊張,之后,他的聲音便越發具有力量了。神父普瓦納德松了口氣,稿子是他寫的,孩子是他輔導的。一切聽起來都不錯,他感到心滿意足了。

有人看到王后在瑟瑟發抖?!鞍?!”這消息傳開了。“她在瑟瑟發抖啦!”片刻之后,她強壓住哈欠。國王轉身注視。可這算得了什么?駕車的人在收起韁繩了!所有神情凝重的隨從都動起身來,嘰嘰呀呀地往前走了。他們就這樣要走了——對他們的歡迎沒有表達一絲一毫的致謝,而且,他的發言還沒念到一半。

這個拿獎學金的男孩好像沒有注意到正在發生什么事兒。他只是不停地大聲朗讀。他的臉龐堅定而又蒼白,目光向前。當然,到現在為止,他一定清楚,他們正沿著大街駕車離開。

因為沒有表達出來的情緒,空氣中有些躁動。整個學期,我們一直都在為這一天精心籌備啊……現場,擁擠的群眾毫無目標地挪動了。此時此刻,雨下得比原來更大了。從隊伍中沖出去,奔跑著去尋找躲雨的地方似乎顯得不夠斯文,但是,國王和王后就是那樣坐著車離開了,留下個東西站在大路中央說話……沒有什么再比他們所做的這一切更粗暴無禮了吧?

神父普瓦納德說:“這根本不是個人的事。這根本不是我們干的事,不是嗎?王后陛下她累了……”

“我們不妨跟她用日語交流的,我覺得,”站在他肘邊的學生說。

神父普瓦納德說:“卡米爾,這一回,你說對了?!?/p>

此時,拿獎學金的這個男孩快要結束發言了。他沒有笑容,朝再也不在視線內的國王和王后說了聲充滿感情的忠誠的再見,他期待學校在將來某個時候會榮幸地……

一只安慰他的手落在他的肩頭。“沒關系,德·羅伯斯庇爾,這事在任何人身上都會發生的。”

接著,這位拿獎學金的男孩終于笑了。

那是1775年7月的巴黎。在特洛瓦市,喬治-雅克·丹東的人生過了差不多一半。當然,他的親戚們并不知道。雖然你無法把他描述成是個安分守己的人,但是,他在學校里面成績不錯。他的前途成了全家議論的話題。

因此:一天,在特洛瓦市靠近大教堂的地方,有一個人在畫肖像。他試圖把路過的行人用素描畫出來,他偶爾望望天空,心里在哼著小調。這是一副容易讓人記得的流行派頭。

沒有人要他畫畫。他們撇到路邊,行色匆匆地繼續趕路。他倒好像沒有因此受到干擾一般——在一個晴朗的令人愜意的下午,干這差事似乎正適合他的職業。他是個外鄉人,不過打扮得倒是相當花哨,一副巴黎人的行頭。喬治-雅克·丹東就站在他的面前。事實上,他一直在這兒來回走動,格外引人注目。他想看看此人的畫作,也想跟他搭訕幾句。他跟每個人都說話,尤其是跟外鄉人。他樂于了解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

“你有閑情逸致畫張像?”此人頭也不抬;正把一張新畫紙朝畫板上擺放。

男孩猶豫了一會兒。

藝人說:“你是個學生吧,你沒錢,我曉得。不過你確實有那么一張臉——可愛的耶穌,你是不是不忙?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一些疤痕。待著,別動,我用炭筆給你描上幾張。之后,你可以取走其中的一張?!?/p>

喬治-雅克站著不動,在等他畫畫。他從眼角注視著此人。“別說話,”藝人說?!熬徒o我擺著那個蹙眉的表情——不錯,就這樣——然后,我再跟你說話。我叫法布爾,法布爾·德·伊格朗汀。這是個有趣的名字吧,你要說。為什么叫德·伊格朗???你要問。好了,既然你要問——在1771年的文學競賽中,我獲得了由圖盧茲學院[11]授予的白玫瑰花環[12]。這可是一份人人渴望得到的、具有紀念意義的標志——難道你不這樣認為?是的,非常正確,我倒情愿得到一塊小小的金條,可是你用金條干嗎呢?為了紀念這樁盛事,我的朋友催我在我自個兒的姓名后面補綴上德·伊格朗汀。你把頭稍微側一側。不,朝那邊側。所以——你要說要是這家伙自己在文學上靠努力獲得了成功,他為什么現在還在街頭涂鴉素描?”

“我想你一定是個多才多藝的人吧,”喬治-雅克說。

“你們當地一些名流顯貴邀請我去朗誦我的作品,”法布爾說。“沒門兒,不是嗎?我跟我的幾個贊助人吵架了。毫無疑問,是你聽說過的藝術家干的那檔子事。”

喬治-雅克在觀察他,盡量做到頭不扭動。法布爾二十多歲,個頭不高,未經染色的黑發剪得短短的。外套洗刷過很多次了,不過,衣袖還有光亮;亞麻布料都穿破了。他的話既正經又不正經。各色各樣的實驗性的表情在他整個臉上競相追逐。

法布爾又挑了一支鉛筆。“朝左稍微側一些,”他說。“喏,你說我多才多藝——我實際上是個劇作家、導演、肖像畫家——如你所見——還是個風景畫家;作曲家、音樂家、詩人和編舞者。我是個散文家,就大家感興趣的所有話題寫寫文章,說幾門語言。我想在風景園藝方面一試自己的身手,不過,沒人愿意委托我干活兒。我只能說——這個世界好像不是為我準備的。直到上個星期,我還是個巡演演員,不過,我把我的表演團帶錯地方了?!?/p>

他講完了。把鉛筆往下一扔,揉了揉眼睛,把兩幅畫舉到一臂之處,然后打量起自己的作品來。“噢,”他拿定了主意說?!澳且环眯懔糁!?/p>

丹東長得不中看的臉在凝視畫上的他:長疤痕,塌鼻子,厚頭發從前額往后蹦。

“等你有了名氣,”他說,“這幅畫可值錢咯?!彼痤^?!皠e的演員怎么樣?你那時候要登臺演出嗎?”

他會期待這樣的。生活平靜;生活枯燥。

法布爾非常突然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對著塞納河畔的巴爾方向做了個下流動作?!拔覀儍蓚€最受歡迎的悲劇演員正在某個村莊的地窖里發霉,指控他們的罪名是酗酒——破壞治安秩序。我們的領頭女士幾個月前被某個鬧心的鄉下粗坯把肚子給搞大了?,F在只能扮演低俗喜劇角色,做最粗俗的人。我們的戲班子已經散伙。暫時?!彼肿讼聛??!艾F在你——”因為饒有興致,他的眼睛發亮了——“我認為,你不愿意離家出走去當演員。”

“我不這么認為。我好多親戚都指望我當神父?!?/p>

“啊,可你不想理會這事兒吧,”法布爾說。“你知道他們是如何挑選主教的嗎?根據他們的出身門第。你出身高貴嗎?瞧瞧你。你是個農民的小孩。如果你爬不到職業的最頂端,找個行當干干,有什么意思呢?”

“如果當個巡演演員,我能到這個行業的頂端嗎?”

他問得文雅而又禮貌,好像他準備把所有的情況都要考慮一遍似的。

法布爾大笑?!澳憧梢园缪輴汗髁髅ァD阋欢〞笫軞g迎。瞧,你的嗓音不錯,有潛質?!彼呐淖约旱男夭??!鞍崖曇魪倪@里發出去?!彼萌^擊打著橫膈膜以下的部位。“從這里呼吸。把你的呼吸當成一條河流。讓它流啊,流啊。整個竅門就在于呼吸。盡量放松,你瞧,再把肩頭放回。你從這里呼吸”——他用手戳戳自己——“你可以繼續這樣好幾個小時。”

“我想不出來,我為什么非要當巡演演員,”丹東說。

“哦,我知道你想什么。你認為演員處于底層,是嗎?你認為演員是巡游的狗屎。像清教徒一樣。像猶太人一樣。所以告訴我,孩子,是什么使你的地位如此顯赫?我們都是蟲子。我們都是狗屎。你有沒有意識到,假如國王把自己的名字簽到一張他本人根本沒有看過的紙上,明天你就可能被關在監牢里,度過你的余生?”

“我弄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丹東說。“我幾乎從來沒有停下考慮過他。我所做的一切就是去上學。”

“是的,”法布爾說。“的確如此。只是為了保證下面四十年你還活著,用不著關心自己。他也不必知道你,這就是關鍵,難道你看不出來?耶穌,這些日子他們在學校里給你教了些什么東西???任何人,任何地位的任何人,任何不喜歡你的人,任何要你別攔路擋道的人,都可以拿著文件到國王那里——‘您給我這個笨蛋在這兒簽個字兒吧,’——接著就是你蹲在巴士底獄,渾身套上枷鎖,在圣-安東尼大街下面五十英尺的地方,跟一幫骨瘦如柴的人為伍。不,你連個單身牢房都撈不到,因為他們懶得去轉移那些又老又朽的骷髏。你知道,肯定,他們那里有種把犯人生吞活吃的特種老鼠嗎?”

“什么,一點點吃掉?”

“絕對,”法布爾說。“首先是小手指。然后是小腳趾。”

他看了一下丹東的眼睛,突然放聲大笑,把一張廢棄不用的紙揉成球狀,然后從肩頭甩出?!皠e跟我過不去,”他說,“這是教育你們鄉下人的一幅作品。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愣是不去巴黎,在那里發跡。”

喬治-雅克說:“我希望自己不久就到巴黎去。”悅耳的嗓音在他喉嚨里消失了;直到現在開口說話,他才知道自己希望得到什么。“也許到了那里,我會再次遇到你?!?/p>

“別說也許這樣的話,”法布爾說。他把自己的素描舉了起來,這幅有點瑕疵的素描?!拔乙呀洶涯愕哪槀浒?。我會留意你的。”

男孩伸出大手?!拔医袉讨?雅克·丹東?!?/p>

法布爾抬頭看了看,動個不停的那張臉安靜了?!霸僖姡彼f?!皢讨?雅克——學法律吧。法律是武器?!?/p>

整整那一周,他都在考慮巴黎。那位獲獎者在不停地折磨著他的思想。也許他就是一塊巡游的狗屎——可是,至少說,他曾經有過出息呀,也許還會在別的方面有所成就。從這里呼吸,他不停地對自己說。他試了。是的,一點兒沒錯。他覺得他可以好幾天不停地說話了。

德·愛薩特家的德·維耶夫威爾先生去巴黎的時候,總要到路易大帝高中去看望侄子,了解他的學習情況怎么樣。到目前為止,他對他還是有些保留看法的,主要的保留看法就是關于這個孩子的前途問題。他的言語障礙比原來沒見得好轉多少,甚至更糟了。他跟這男孩談話的時候,他的嘴唇四周總是掛著個讓人感到焦慮的微笑。他結結巴巴地說一個句子的時候,總是令人難堪,有時候令人感到凄涼。你可以全力幫助他,把他要說的話說完。除了和卡米爾在一起,你根本無從知道他到底在奔向何處。他的句子總是以尋常的方式開始,可卻在一個出乎意料的地方終止。

在一些更重要的方面,他好像不可能去過他們以前為他規劃好的生活。他太緊張了,你差不多能聽到他的心跳。他骨骼小,身體瘦,臉色黯,一頭黑發,總是從長長的睫毛下面看著自己的親戚,掃視房間,好像他腦子里想的就是要離開房間。親戚的反應是,他真是個可憐兮兮的小東西。

不過,當他走到外面大街上的時候,這份同情就蒸發了。他總覺得,他在言語方面早已塑造成型。這不公平。這就像是被一個殘疾人絆倒在陰溝里頭一樣。你想抱怨,可當你把全部情況弄清楚時,你又覺得無從抱怨。

先生參觀首都的首要目的是參加巴黎議會。這個地方的議會不是被選舉出來的機構。德·維耶夫威爾家族花錢買到了議會會員資格,然后再傳給他們的繼承人:或許,如果他表現得比別人更出色,傳給卡米爾。議會聽證一些案例;議會批準國王諭令。也就是說,他們確認國王諭令就是法律。

偶爾,議會有些尷尬。他們起草草案,對國家現狀表示抗議——不過只是在他們感到自身利益受到威脅的時候,或者在他們看到他們的自身利益可能會得到滿足的時候。德·維耶夫威爾先生屬于中產階級當中那部分不想貴族地位被剝奪的人,可是又非常希望跟貴族融為一體。職務啦,地位啦,壟斷啦,這一切都是明碼標價,許多還帶上頭銜。

當國王開始鞏固權力,在以前許多從未頒詔下旨的領域內也頒布法令,闡明國家應該如何治理的新思想時,議會議員甚是發愁。偶爾,他們錯站在君王這一邊;因為抵制權威還是一件既新鮮又擔風險的事。為了獲得難以實現的成功,議員們既充當主要保守人士,又充當民眾英雄。

1776年1月,部長特戈特提議,要廢除稱為徭役的封建權利,這是一種強迫勞動力從事筑路建橋的制度。他覺得,如果公路由私人承包商來建造維護,而不是由從農田強拽過來的農民建造,那么公路質量會更好。不過那樣做將會付出代價,不是嗎?因此,不妨設立物業稅,每一個有能力的人都要繳納這個稅種——不單是普通的百姓,而且貴族們也要繳納?

議會斷然否決了這個提案。經過又一番激烈的爭論之后,國王強迫他們記下廢除徭役這樁事。特戈特到處樹敵。王后及其幕僚加大了反對他的力度。國王不喜歡武斷,但容易受到當下各種壓力的影響。5月,他罷免了特戈特,徭役重新得以實施。

就這樣,一名部長下臺了。這種做法在不斷重復。阿特瓦的孔代對著這位卸任的經濟學家的脊背說:“現在我們終于有錢花了。”

國王不打獵的時候,喜歡把自己關在工作室里,干些敲敲打打的活兒,或者修修補補各種鎖件。他希望通過這種拒作決策的辦法,可以避免犯錯。他覺得,要是他不插手干預,一切會照原樣一直持續下去。

特戈特被罷免之后,馬勒謝爾貝斯自己主動提出辭職。“你真幸運,”路易痛苦地說?!拔蚁M乙材苻o職啊。”

1776年,巴黎議會發表宣言:

司法的頭條法則就是保護屬于每個人自己的財產。這是自然法則、人權和公民政府最根本之法則;這條法則不僅僅體現在保護物權方面,而且還體現在保護那些賦予個體、從個體出生和社會地位的特權之中衍生出來的諸多權利。

德·維耶夫威爾先生到家的時候,向來是從小鎮的幾條街道擁擠逼仄的地方經過,然后再從省會的中心地帶幾條街道擁擠逼仄的地方經過;他總要親自到位于軍事廣場站位置上那幢又高又白、擺了一屋子書籍的房子那里去拜訪讓-尼克拉斯。德穆蘭現在迷上了一樣東西,德·維耶夫威爾先生害怕見到他,害怕跟他那雙驚恐的眼睛對視,害怕再一次被問及這個無人能夠回答的問題:早在九年前,他打發到卡特-崗布萊希斯中學的那個善良好看的孩子怎么樣了?

卡米爾十六歲生日那天,他父親在滿屋子地跺腳?!拔矣袝r候覺得吧,”他說,“我身邊有個墮落、沒有感情、蠻不講理的小妖怪?!彼浗o巴黎的神父們寫信,質問他們給他兒子教了些什么名堂;質問他們為什么他兒子看上去如此的邋里邋遢,質問他們為什么他兒子最后一次回家的時候把一位市政議員的女兒誘惑欺騙到手,“我干活的每一天總是見到,”他說,“一個男的。”

讓-尼克拉斯并不是真的期望得到這些問題的答案。他反對他兒子的真正原因與這些倒是截然不同。他真正想知道的是,為什么他兒子如此感情豐富?他是從哪里學到這種用自己的感情來感染別人的能力的:他鼓動他們,令他們不快,使他們失去原先自在的狀態?當著卡米爾的面,平常的談話總是朝著一個獨特的方向偏離,或者變成令人瞠目的爭吵。原先安全牢靠的社會規范呈現出危險的征兆了。德穆蘭心想,你不能讓他跟任何人單獨在一起。

他兒子是個小戈達爾,這話再也沒人說了。德·維耶夫威爾再也不急匆匆地跑過去認這個兒子了。他的幾個哥哥都是日子過得越來越好,幾個姐姐的日子也是紅紅火火的,可是,當卡米爾從老房子前面溜進來的時候,看上去是一副剛從救濟院送信回來的樣子。

或許,到了長大成人的時候,他將變成要你掏錢讓他們離家離得遠遠的男孩子當中的一員了。

法國有些貴族發現,他們最好的朋友就是他們的律師。既然來自土地的收入在持續不斷地減少,物價又在不斷地攀升,那么窮人也就越來越窮困,富人也就越來越富有了。這些年來,曾經被允許放棄的某些特權有必要重新確立;經常性地,一個人該得到的費用沒有得到支付的時間已有一代人之久。那個并不嚴格的慈善老爺身份現在必須中止了。一個人祖上就已答應給他們的部分莊園又一次成了所謂的“共用土地”——這是一個常見的毫無法律依據的表述。

這些是讓-尼克拉斯的黃金歲月,如果從個人的角度來看,他還有擔憂的話,那么,從職業的角度來看,至少,他正處于飛黃騰達的時期。德穆蘭先生不是一個討好別人的人,他有很強的自我尊嚴感,而且,他還是個思想開明之人,他倡議在大多數國民生活領域要進行變革。晚飯之后,他閱讀狄德羅,還訂閱了《百科全書》的日內瓦重印版本,他在一部分一部分地吸納消化。盡管如此,他還是發覺自己好多時候忙于登記民權和追溯頭銜。一兩只老舊結實的箱子從周圍送過來,然后再堆到他的書房里,箱子打開的時候,冒出一股淡淡的生了銹的味道??谞栒f,“專制主義散發的味道就是這樣?!彼赣H把自己的工作撇到一邊,把手伸進箱子里面掏東西;非常輕地,把又舊又黃的文件對著燈舉著。年齡最小的克萊蒙心想,他在尋找埋藏的寶貝呢。

本地區的頭號貴族孔代親王親自來到位于軍事廣場站那幢又高又白、擺滿了書籍、非常非常不顯眼的屋子里,拜訪德穆蘭先生。正常情況下,他要委派專管土地的總管過來,可是,想要了解這個為他干了如此出色差事的下屬的好奇心還是驅使他來了。此外,如果光臨一趟給他帶來榮幸,此人今后不會膽敢再給議會提交法案了。

這是秋天一個午后的晚些時候。親王手里端著一杯溫熱的深紅色葡萄酒,態度和藹可親,同時也沒忘記自己光臨如此寒舍有些屈尊。他坐在長沙發上的一攤燭光里。暮色在他們的四周悄悄地爬了上來,給房間的每個角落涂上了一層陰影。

“你們人民要求什么?”他問。

“噢……”德穆蘭先生想了想這個大問題。“像我這樣的人,屬于職業階層的人,我們要多一點發言權,我認為,或者索性這么說吧,我們歡迎擁有為國家效忠的機會?!彼X得這是一個合情合理的看法;在從前國王的統治之下,貴族人士壓根兒就當不了部長,但是,越來越多地,所有的部長都成了貴族。“公民機會平等,”他說。“財富平等?!?/p>

孔代把眉毛向上一揚?!澳阆MF族人士為你納稅嗎?”

“不,先生,我們要你為你自己納稅?!?/p>

“我確實交稅呀,”孔代說。“我支付選舉稅,是嗎?所有物業稅工作都是胡扯淡。那么,還有別的什么要求嗎?”

德穆蘭做了個手勢,他希望這個手勢等同于說話流暢?!皺C會均等。就這么一個要求。在部隊機會均等,或者在教堂……”我是在盡量簡單地解釋我的觀點,他心想:這是最簡單的抱負吧。

“機會均等?這好像違背人性吧?”

“別的國家的做法都不一樣??纯从?。你不會說,這就是人的特點,要受到壓制吧?”

“壓制?這是不是就是你的感覺?”

“我的感覺就是這樣。如果我的感覺就是這樣,那么窮人的感覺還要有多么嚴重?”

“窮人沒有任何感覺,”親王說。“別自作多情。他們對國家治理毫無興趣。他們只關心他們的肚皮饑飽問題?!?/p>

“就連關于他們的肚皮饑飽——”

“還有,你呀,”孔代說,“對窮人并不感興趣——噢,除了在他們給你提供論辯觀點的時候。你們律師只想著你們自己的稅務減免。”

“這不是稅務減免問題。這是人類的自然權利問題?!?/p>

“不錯的短語嘛。對我來說,這些詞語你用得非常的自由隨便?!?/p>

“自由的思想,自由的表達,這樣的要求是否有點太過分了?”

“要求的東西還真他媽的不少啊,這你知道的,”孔代忿忿地說?!翱上У氖?,我從同伴那里聽過這類話語了。就重新安排社會秩序而言,這些都是美好的想法。就‘理性社會’而論,這些都是令人愉快的規劃。路易眼下軟弱,讓他讓渡出一寸的權利,某個克倫威爾[13]將會出現。社會將以革命告終。那根本不會是茶黨[14]?!?/p>

“可是一定不會嗎?”讓-尼克拉斯說。從影子那邊露出的輕微的動靜吸引了他的注意?!疤炷模彼f,“你在那邊干什么?”

“偷聽,”卡米爾說?!班蓿窃琰c看一看,你會發現我在這里的。”

德穆蘭先生的臉紅了?!皟鹤?,”他說。親王點了點頭。卡米爾一點一點地挪到了燭光中?!班?,”親王說,“你聽到什么了嗎?”他的語氣顯然表明,他認為卡米爾年紀比他還要小?!斑@么長時間,你怎么能做到一動不動的?”

“也許你把我的血凝固了吧,”卡米爾說。他把親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像是個劊子手在測量什么似的?!耙欢ǎ瑢⒂幸粓龈锩彼f?!澳阏谥圃煲粋€由克倫威爾組成的民族。不過,我希望我們會超越克倫威爾。十五年之后,你們這些暴君和寄生蟲將會消失。我們將會純粹按照羅馬模式建立一個共和國家?!?/p>

“他在巴黎念書,”讓-尼克拉斯難過地說?!八羞@些想法。”

“我倒認為,他覺得他年紀太小,不會讓他為擁有這些想法而感到后悔?!笨状f。他轉身面對著這孩子。“這到底是什么?”

“先生您的到訪高潮。您想走一趟,看看您受過教育的農奴們是怎么過日子的,然后,借助于自己跟他們寒暄幾句來讓自己開心?!彼_始顫抖,顯然是不高興了?!拔矣憛捘悖彼f。

“我不能待在這里受人欺負,”孔代嘴里嘟噥道?!暗履绿m,別讓你這個兒子礙我的事?!彼谡业胤椒啪票Y果把酒杯放到了主人手里。德穆蘭先生跟在他的后面上了樓梯。

“先生——”

“我到府上來真是個失誤。我該派我的總管過來的。”

“非常對不起?!?/p>

“沒必要說了。我不可能生氣的。這不是沖著我來的?!?/p>

“我可以繼續為您做事嗎?”

“你可以繼續為我做事。”

“您真的沒有生氣?”

“如果聽到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的話我就生氣,我真不夠大度了。”

在前門邊上,親王的一小幫隨從很快就聚在一起。他向后朝讓-尼克拉斯看了看。“我說別擋我的道,我的意思是,你要遠遠地別擋在我的路上?!?/p>

親王的馬車駛遠了,讓-尼克拉斯上了樓梯,重新走進工作室?!班蓿谞枺俊彼f。聲音里有種反常的平靜鎮定,他在深呼吸。沉默自身還在持續著。最后一抹夕陽現在已經消退;一輪新月慘淡地掛在廣場上空,像是在探究什么。卡米爾重新退回到陰影里,仿佛在陰影里,他才感到更安全似的。

“你們剛才的談話非常愚蠢荒謬,”他終于說話了。“人人都知道那些事。他腦子又沒出毛病。他們沒有:不是他們當中所有的人?!?/p>

“你在告訴我嗎?我與社會隔絕得這么遠?!?/p>

“我喜歡他的這個短語‘你這個兒子’。好像有我這么個兒子,是你真有怪癖似的。”

“也許就是這樣吧,”讓-尼克拉斯說?!耙俏沂枪糯澜绲墓?,那么我會朝你看看,然后把你撲通一聲扔到某個山坡上去,讓你自己竭盡全力去發展壯大自己?!?/p>

“也許某只路過的母狼會喜歡上我,”卡米爾說。

“卡米爾,剛才你跟親王講話的時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說話結結巴巴的現象沒有了?!?/p>

“嗯。別擔心,又回來了?!?/p>

“我以為他會揍你的?!?/p>

“是的,我也這么認為?!?/p>

“我希望他會。如果你繼續這個樣子下去,”讓-尼克拉斯說,“我的心就會停止跳動”——他打了個響指——“像這樣?!?/p>

“噢,不。”卡米爾笑了。“你的體格非常健壯。你唯一的毛病就是腎結石,醫生以前這么說過。”

讓-尼克拉斯突然產生要摟住他孩子的沖動。這是一種無來由的沖動,但是很快就給克制住了。

“你得罪他了,”他說?!澳銓ξ覀兊那巴居衅姟W钤愀獾木褪悄隳欠N上下打量他的樣子。還有你不吭聲的樣子?!?/p>

“是的,”卡米爾似聽非聽地說?!拔疑瞄L用沉默來表示無禮。我常常練習:為了顯而易見的原因?!贝丝?,他在他父親的椅子上坐下,使自己鎮定,準備進一步對話,還不時地把頭發從眼睛上撥開。

讓-尼克拉斯意識到自己是個冷若冰霜但又有尊嚴的人,一種幾乎無法親近的冷漠和正直。他想要尖叫,想要把窗戶砸碎:從窗戶向外跳出去,然后在大街上旋即死去。

在匆匆趕回凡爾賽宮的路上,親王很快就會把所有這一切都忘掉。就在眼下,法羅紙牌游戲真是瘋狂了。國王禁止玩這種游戲,因為損失如此之大。不過,國王早早就退了朝,定期玩法羅業已然成了習慣,如果他一去,王后桌上的賭注便會加高。

“可憐蟲,”她稱呼他道。

王后是個時尚引領者。她的衣服——每年大約有一百五十件吧——都由露絲·柏婷裁制,此人是個收費昂貴但又不可或缺的店主,在圣-奧諾雷大街有個店面。宮廷服飾成了隨身攜帶的牢籠,有衣服的骨架、巨型的腰箍、長長的拖裙,還有筆挺的織錦和披金帶甲的各種裝飾。發型和女帽設計令人出奇地融為一體,跟隨時尚的變化而不斷地變換花樣。有時候,她的發型像是喬治·華盛頓的部隊,擺成一副準備戰斗的陣勢,在涂了潤發油的高塔里搖來晃去;或者,像個英國式的非正式花園,嵌在由一層一層的頭發墊起來的發髻里面。不錯,王后想要擺脫這一切形式,實現一個自由的時代:一個最為細膩的薄紗時代,一個最為柔軟的細紗時代,一個最為簡樸的緞帶時代,還有一個翩然飄動的替換飾物時代??墒牵斎藗儚钠肺都毮伨路矫婵紤],發現簡樸的衣服所耗費的代價其實和絲絨、緞子的代價一樣的時候,便感到驚詫了。她說,王后崇尚一切自然之物——在穿衣和禮節方面。可是,她更為崇尚的卻是鉆石;她與巴黎的波馬和巴森格公司的許多往來成了坊間盛傳、令她名譽掃地的丑聞來源。她在房間里往外拋扔家具,扯去吊飾,然后下令重新購置新的——然后又搬到別處去住。

“我害怕無聊,”她說。

她沒孩子。巴黎四處散發的傳單告她跟宮廷侍從濫交亂性,跟自己喜愛的宮女做同性交媾。1776年,她在巴黎劇院的包廂露面的時候,遭遇了不友好的沉默。為此她感到不解。據說,她在寢房的門后大喊大叫道:“我哪里得罪了他們?我做了什么事?”假如真的有太多事情做錯了,抓住一個女人不值一提的享樂大做文章,這樣做,算公平嗎?她在心里問自己。

她做國王的哥哥從維也納給她寫信道:“從長遠來看,情況不可能照現在這番樣子發展下去……這場革命將會殘酷無情,也許革命就是你自己一手釀成的。”

1778年,伏爾泰[15]回到了巴黎,其時,他八十有四,面如死灰,口吐鮮血。他坐在一輛上面印有金星的藍色馬車里,穿過了整個巴黎。街道兩旁站滿了歇斯底里的群眾,他們高唱:“伏爾泰萬歲?!崩先苏f,“也會有這么多人要看我臨刑?!卑屠韪叩妊芯吭鹤罱K還是有人出來迎接他了:富蘭克林[16]來了,狄德羅[17]來了。在他的悲劇《愛玲》上演期間,男演員們把花環戴在他的雕像頭上,把過道擠得嚴嚴實實的群眾踮起腳尖,興奮地充滿崇敬地在高聲呼喊。

5月,他與世長辭。巴黎人不肯按照基督徒的葬禮把他下葬,擔心他的仇敵會褻瀆他的尸體。因此,他們把他的尸體放在馬車里,用東西把尸體撐得筆直,在天黑之前從城里運走:在滿月的映照之下,尸首看上去像個活人一般。

一個名叫賴克爾的人,清教徒,是瑞士一個擁有百萬家財的銀行家,被召進宮廷,當上了財政部長兼奇跡大師。單是賴克爾一個人就可以讓整個國家這條大船不會沉沒。秘訣呢,他說,就是借錢。增加稅收和減少開支,向歐洲表明,你們雙膝跪下。但是,如果你借,就表明你有遠見,銳意進取,精力充沛;通過顯示自信心,你就創造了奇跡。你借得越多,實現的效益就越多。賴克爾先生真是個樂天之人。

這種秘訣甚至好像還蠻靈驗的。1781年5月,當平時反動、反清教徒的一幫人把這位部長拉下臺的時候,全國人民還念念不忘一個失落的繁榮昌盛的時代。不過,國王倒是如釋重負,還給安托瓦內特買了些鉆石來慶祝。

喬治-雅克·丹東已經拿定主意到巴黎去了。

起初,要離開,真的艱難;安妮·瑪德琳說,你像是準備去美國,或是去月球似的。首先,開了不少的家庭商議會,有些正式地把所有的舅舅都召集過來,讓他們發表意見。他們早已不提神父這個行當了。有一到兩年的時間,他一直在他舅舅和他舅舅朋友的小律師辦公室里轉來轉去。這是一個不大的家庭傳統??墒?。要是他認定這是他想要從事的職業……

他母親總是想念他;可他們已經分開了。她是一個沒受過教育的婦女,抱有一種存心狹隘化的觀點。奧布河畔的阿希斯唯一的產業就是生產睡帽;他能怎么向她解釋呢,說,現實已經漸漸變得好像成了一個人的恥辱?

在巴黎,他得到了一小筆文員工作待遇的生活費,是位律師給的,他曾在他的事務所里學習過。將來,他需要錢,在律師實務中確立自己的地位。他繼父搞發明創造已經開始用到家庭收入了;特別是他的新型織布機,成了個消耗錢財的大災難。織布機噼里啪啦的響聲和在不停地跳舞的織梭的吱吱聲令他開心不已,他們站在牛棚里,盯著小小的機器看,等著紗線再斷一回。有一點錢是從丹東先生那里弄來的,他過世十八年了,這筆錢當初專門擱在一邊,是供撫養這個孩子用的?!案惆l明創造,你需要這筆錢,”喬治-雅克說?!跋氲轿艺趧撛煲粋€嶄新的開端,我真的感到特別開心。”

那年夏天,他拜訪了這家人。一個去過巴黎、有進取心,而且精力充沛的男孩,也許,作為一個關系遙遠的成功人士,將來是不會回家——除非去巴黎參觀游覽。因此,登登門,別把遠房表姐或者大舅遺孀給漏掉是得體的,妥當的。在他們既涼快又非常熟悉的農舍里,他只好伸了伸腿,大致向他們說說自己的人生追求,把自己的打算講給他們聽,求得他們的理解。在這些遺孀和未婚的姑媽家客廳里,他度過了好些個漫長的下午,上了歲數的女士們在漸漸黯淡的陽光下不住地點頭,有些發紫的灰塵在旋轉,在她們彎下的頭上罩了一層光暈。該對她們說些什么,他一清二楚,絲毫沒有不知所措。他不是那種人。不過,每一次的拜訪都令他感到,自己的旅行離這里越來越遠了。

接下來,就只剩一個人要去拜訪了:修道院的瑪麗-塞謝爾。他跟在新修女導師筆直的脊背后頭,沿著死亡一般靜謐的甬道走著;他覺得自己高大得有些荒唐,太像一個男子漢了,注定了不可能為自己道歉。修女們穿著黑衣服,眼睛盯著地面,手藏在衣袖里面,從他們身邊經過的時候,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他以前就不想讓他姐姐來這里。我寧愿去死,他心想,也不愿做女人。

修女停了下來,透過門,朝他做了個手勢?!拔覀兊臅蛷d在大樓里,很遠,”她說,“不方便。等我們有資金的時候,我們還要在大門口建個會客廳?!?/p>

“我原以為你們修道院有錢的,嬤嬤?!?/p>

“那么,你搞錯了。”她不屑地說。“我們有些圣職志愿者把嫁妝都帶來了,這些嫁妝,連用來給她們買做宗教服裝的布料錢都不夠?!?/p>

瑪麗-塞謝爾坐在烤架的后面。他不能碰她,不能親她。她看上去臉色蒼白;要么是臉色蒼白,要么就是新修女戴的頭巾白得厲害,她不適合戴。藍藍的眼睛又小又安靜,很像他自己的眼睛。

他們說了一會兒話,彼此覺得害羞拘謹。他把家里的一些情況給她說了,還談了自己的打算。“等我最后宣誓的時候,”她問,“你會回來參加我的著裝儀式嗎?”

“會的,”他撒謊說。“如果我能回來的話?!?/p>

“巴黎是個很大的地方。你不會覺得孤單嗎?”

“我不覺得。”

她急切地望著他?!澳阋獜纳钪械玫绞裁礀|西呢?”

“從生活中發跡。”

“那是什么意思啊?”

“我認為這意味著我想謀求到地位,擁有錢財,使人對我尊敬。對不起,我覺得這樣的胡言亂語根本沒意思。我只是想做個了不起的人物吧?!?/p>

“每一個人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在上帝看來?!?/p>

“這種生活已經使你變得虔誠了?!?/p>

他們大笑。接著:“在你所做的各種打算中,有沒有關于拯救你靈魂的想法?”

“我有個了不得的懶姐姐當了修女,她整天除了祈禱就是無所事事,為什么我居然還得要考慮我的靈魂?”他抬起頭?!澳阍趺礃?,你——你知道——你主意拿定了嗎?”

她嘆了口氣?!八闼氵@樁事情的經濟賬,喬治-雅克。結婚要花錢。我們家女孩子太多。某種程度上,我認為其他人情愿讓我來??墒?,既然我到了這里——是啊,我開心。這里確實有它令人感到安慰的地方,雖然我并不希望你認同這些安慰。我認為你啊,喬治-雅克,天生就不適合在靈修行當里做事?!?/p>

他知道本地區有些農民本來愿意娶她的,就是因為她的嫁妝太寒磣,這些嫁妝現在都給帶到女修道院來了;要是她身體健康,充滿活力,性格開朗,那些農民本來也會樂意娶她做妻子的。找個男的勤勞肯干,好好待她,讓她養幾個孩子,倒不是不可能。他覺得所有女人應該生兒育女。

“你還能還俗出去嗎?”他問?!叭绻屹嵉藉X,我會照顧你的。我們會給你找個丈夫,或者你不找也行。我會照顧你的?!?/p>

她舉起手?!拔艺f過了,不是嗎——我開心。我滿足。”

“看到你臉上血色都沒了,我難過,”他輕聲地說。

她轉眼朝別處望去?!澳阕詈米?,省得你讓我難過。你知道,我經常思念我們一起在田野里度過的時光。噢,可現在,那一切都過去了。上帝保佑你。”

“上帝保佑你?!?/p>

你靠它,他心想;我才不會呢。

第3節

在維諾先生家中(1780)

關于巴黎,英國大使弗朗西斯·伯德特這樣評論道:“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設計最糟、建筑最差、骯臟不堪、充滿臭氣的城市;至于說居民,他們比起愛丁堡的居民要惡心十倍?!?/p>

喬治-雅克在郵局那兒下了馬車。這趟行程出乎意料地充滿了生氣。車上有個小姑娘,名叫佛朗索瓦絲-朱莉,來自特洛瓦地區的佛朗索瓦絲-朱莉·杜奧特瓦。他們以前從沒見過面——他回想起來可能是這樣的——不過,他對她的情況有所了解。她是屬于那種讓他的幾個姐姐噘嘴不滿的女孩。自然:她長得好看,朝氣蓬勃,有錢,沒有父母,一年當中有六個月在巴黎度過。一路上,為了逗他開心,她一直模仿她的阿姨:“青春不會永駐,好名聲等于銀行存款,難道你不覺得現在該是你在特洛瓦安家的時候了嗎,你所有的親戚都在那里啊,你在那里找個丈夫,然后再分手嗎?”仿佛要突然鬧起男人荒似的,佛朗索瓦絲-朱莉說。

他弄不明白竟然會有像她這樣的女孩。她跟他打情罵俏,好像他是個平凡之輩似的。她似乎不在乎他面頰上的疤痕。她像是個幾個月來一直受人打壓、突然從監獄被釋放出來的人。在她努力解釋這座城市,向他講述自己的生活、她朋友的生活時,詞語從她嘴里呱啦呱啦地滾了出來。馬車漸漸地停下,也沒等他幫忙扶她下車,她就從車子上跳了下來。

喧囂旋即撲面襲來。過來照看馬匹的兩個男人開始吵開了。這可是他頭一回聽到過的話語,他們用聽起來硬邦邦的首都口音罵出了一連串的下流話。

朱莉腳邊放著大包小包,她就站在那里,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臂。因為回到了巴黎,她感到高興,她在笑?!拔宜矚g的,”她說,“就是這里一直都在變化。他們總是在拆這個造那個。”

她在一張紙上草草地把自己的地址寫好之后,塞進了他的口袋里面。“我是不是能幫上你的忙?”他說?!斑觯惆踩粺o恙到了你的公寓了吧?”

“喏,你照顧好自己,”她說?!拔揖妥∵@兒,我沒事?!彼幌伦优荛_了,就行李做了些吩咐交代,給了人家一些硬幣?!艾F在你知道你到哪里去了,是嗎?我期待一周之內會見到你。如果你不來,我就去找你。”她把最小的包提起來,非常突然地,她抱住他,身子向上挺,在他面頰上深深地吻了一口。然后飛快轉身,走進了人群之中。

他只帶了一只旅行包,里面放了書,沉甸甸的。他一邊把包提起,然后又放下,一邊在口袋里掏他繼父給他手寫的那張紙:

黑馬

喬奧伏雷·拉斯尼爾大街

圣·基維斯教區

在他四周,教堂的鐘聲開始響起。他在心里詛咒。這座城市有多少座鐘啊,他該怎樣以上帝的名義來區分圣·基維斯的鐘聲和它的教區?他把紙揉了揉,扔了。

一半的過路人迷了路。你可以在巷子里永遠地流浪,然后回到庭院。許多街道沒有名兒,許多建筑工地布滿了垃圾廢物,有些人家的壁爐就擺放在街上,上了年歲的男人們在咳嗽、吐痰,婦女們提起拖著黃泥的裙子,孩子們光著身子在泥濘中奔跑,好像他們是鄉下孩子。這里像特洛瓦,非常像。他口袋里有一封把他介紹給律師的信,落款是維諾。他要找個地方過夜。明天,他要去自我介紹。

一個叫賣治療牙疼藥品的商販吸引了一群人,他們在反駁他:“說謊的家伙!”一個婦女高喊道?!鞍阉麄兝鋈?,這才是唯一的法子?!彼€沒走開,就看到了她那雙狂野的、發了瘋似的城里人的眼睛。

維諾先生是個胖墩墩的男子,手腳肉嘟嘟的,好斗好爭。他虛張聲勢,像個大齡男生。

“好的,”他說。“我們可以只給你試一下。我們……可以……只……給……你……試一試。”

我可以試一試呀,喬治-雅克心想。

“有件事要證實一下,你的字太難看?,F在他們還教你什么?我希望你的拉丁語夠標準。”

“維諾先生,”丹東說,“我已經干了兩年文員,你認為我到這里來就是為了謄寫信件嗎?”

維諾先生盯著他看。

“我的拉丁語不錯,”他說?!拔业南ED語也不錯。我會說流利的英語,意大利語也過得去。如果那樣讓你感興趣的話?!?/p>

“你在哪里學的?”

“自學的?!?/p>

“你真是出奇地好學上進啊。注意,要是我們跟外國人打交道遇到麻煩,我們會找翻譯?!彼屑毚蛄恐|?!澳阆矚g旅行,是嗎?”

“是的,我喜歡,要是有機會的話。我想到英國去?!?/p>

“羨慕英國人,是嗎?羨慕他們的制度?”

“議會才是我們所需要的制度,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我是說,一個合適的、具有代表性的議會不被他們那樣的腐敗給毀掉。噢,還有立法機構和執法機構要分開。他們在這方面沒做好。”

“喏,聽我說,”維諾先生說。“關于這些情況,我應該告訴你一個詞語,而且我希望我沒必要再重復。雖然我覺得你以為你的觀點標新立異,但是我不會干涉你的觀點。嘿,”他邊說邊顯得有點兒語無倫次,“這些觀點都是最平常的看法,我的馬車車夫也有這些看法。我不會到處跑動,去找我的文員,詢問他們的道德,帶他們離開這里去參加彌撒,不過,這座城市根本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各色各樣的圖書還沒有蓋上審查圖章就已經在流傳了,在一些咖啡屋里——也是優雅高檔的咖啡屋里——高談闊論,到了接近叛國的地步了。我并不要求你做不可能的事,我不要求你的思想遠離那些事兒——不過,我的確要求你要當心誰在跟你交往。我不會容忍煽動性的言論——在我的事務所里,不會容忍的。千萬別以為你是在私下講話,或者以為你說話保密,因為,雖然那些人你都認識,但是有人會利用你,隨時會向當局告密。噢,是啊,”他邊說邊點頭,以示他對某個強悍的對手有所了解?!班?,是啊,你在我們行業里面學會件把事。年輕人非要學會管住他們的舌頭?!?/p>

“很好,維諾先生,”喬治-雅克溫順地說。

一個人在門口探頭探腦的。“佩林先生在問?!彼f,“你是不是雇傭讓-尼克拉斯的兒子或者之類的話?”

“噢,天哪,”維諾先生埋怨道,“你見過讓-尼克拉斯的兒子嗎?我的意思是,你有幸與他談話過嗎?”

“沒有,”此人說,“我只是在想,老朋友的兒子嘛,你知道的。他們說他也很聰明。”

“是嗎?他們說的不止這些。不,我在跟這位瀟灑的客戶談著話呢,這位從特洛瓦來的年輕小伙子。他已經暴露出自己是個大嘴巴的煽動分子。不過,跟與年輕的德穆蘭一起工作一天帶來的危險相比,這又算得了什么?”

“別擔心。不管怎么說,佩林需要他?!?/p>

“這我可以容易想象得到。難道讓-尼克拉斯以前就沒有聽到過這類高談闊論嗎?不,他一直冥頑不化。那不是我的問題。就讓佩林來處理這個問題吧。自己活著,也要讓別人活著,我一直說,”維諾先生對丹東說。“佩林先生是我的老同事,在收入法方面很有造詣——他們說他是個雞奸癖,不過那跟我有干系嗎?”

“私惡,”丹東說。

“就是這樣吧?!彼ь^看看丹東?!耙f的觀點都說清楚了,是嗎?”

“是的,維諾先生。我應該說,你已經把你的觀點很好地灌到我的腦子里了?!?/p>

“好。喏瞧,如果沒人能夠讀懂你的筆跡,那么雇你在辦公室就毫無意義了,因此,你最好從這個行當的另一頭開始——按照我們的說法,就是‘跑法庭’。你要每天對我們事務所感興趣的每一樁案子進行核對——你就那樣做,跑跑國王法庭啦,大法官法庭啦,夏特雷法庭啦。你對神學感興趣嗎?我們處理不了,但是我們會把你送到對這個感興趣的人那里去。我對你的忠告是,”他頓了頓,“做事不要太過于匆忙。慢慢積累;做事穩穩當當的人,或多或少會取得成功。穩穩當當是成功的代價。當然,你需要建立應有的社會關系,這就是我們事務所要交給你辦的事。好好給自己制定一個人生規劃。這個國家在你們那個地方有許多事情要做。從現在起五年,你在人生的道路上將會有所建樹?!?/p>

“我想在巴黎創業?!?/p>

維諾先生笑了笑?!八心贻p人都這么說。噢,好吧,明天自己出去看一看這件事?!?/p>

他們握握手,相當正式,到底像是英國人嘛。喬治-雅克嘭嘭嘭地下了樓,出了事務所,來到大街上。他腦子里在不停地想著佛朗索瓦絲-朱莉。每隔幾分鐘,她就從他的腦海中掠過。他有她的地址,迪克桑德里街,不管那是個什么地方。在第三層,她說,房子并不高級,可它是我自己的。他心想她是否愿意跟他上床。看起來很有可能。大概在特洛瓦不可能的事到了這里就完全成為可能了。

整個白天,還有到了夜里很晚的時候,窄窄的數量不足的街道上還是轟隆隆地人來車往的。馬車都把他逼到墻邊要軋扁了。馬車主人的鎖眼罩和取得的成績在粗糙的章紋光澤中熠熠發光。紫鼻子的馬優雅地把腳伸進城市的污垢當中。馬車里面,它們主人的目光朝向遠方,身子正往后靠。在橋上,在道路交叉口,四輪馬車、運貨車,還有運蔬菜的手推車你爭我擠,鎖住了他們的車輪。穿著制服的仆人,從馬車后面懸空了身子,與送煤的工人和城外烤面包的人在對罵。由交通事故引起的種種問題,根據既定的賠償胳膊、大腿和死亡的價目表格,在警察冷漠無情的眼皮底下,用現金很快就給解決了。

在新橋上,代寫信件的人擁有他們的小寫字亭,做生意的在地上和搖搖晃晃的貨架上把商品擺好。他對放書的籃子做了篩選,二手書:一本多愁善感的浪漫小說,一本阿里奧斯托[18]寫的書,一本愛丁堡出版的全新的、從未有人讀過的書,還有讓-保羅·馬拉的《奴隸制度的枷鎖》。他買了六本,每一本價值兩個蘇。狗成群結隊地在奔跑,在集市的四周覓食。

似乎他每隔一秒鐘遇到的人都是建筑商手下的工人,他們渾身披著石膏粉塵。這座城市正在從根子上撕裂自己。在有些區里頭,他們正在鏟平整個街道,從頭開始興建。一小群人聚攏在一起,在觀望更加充滿玄機、更加顯眼的施工。施工的都是些季節性工人,他們貧窮。如果能夠提前完工,他們可以拿到獎金,因此他們正以一種充滿危險的節奏在施工,空氣中充滿了他們的詛咒聲,汗水順著他們皮包骨頭的脊背滾滾流下。維諾先生要說什么呢?“慢慢來吧?!?/p>

有個街頭藝人,是個男的,有一副拉緊的、曾經雄渾有力的男中音嗓子。他那張已經破了相的臉看上去形容猙獰。一只眼眶里面空洞洞的,長滿了發灰的疤痕組織。他身上掛了個牌子,上面寫著“美國解放運動英雄”。他在法庭周圍唱著歌;歌詞描述王后沉溺于罪惡之中,這些罪惡在奧布河畔的阿希斯卻沒人發現。在羅森堡花園,一位漂亮的金發女郎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便把他從腦子里打消了。

他走到圣-安東尼大街上。他站在巴士底獄下面,舉頭朝它的八座塔樓觀望。他本以為塔樓的墻像是海邊懸崖一般的。最高的圍墻肯定是——什么樣的呢?高七十五英尺、八十英尺?

“墻厚有八英尺,你知道的,”一個過路的對他說。

“我本以為還要更大的呢。”

“夠大的了,”此人酸不溜秋地說?!澳悴幌矚g待在里頭,是嗎?進去的人根本就出不來。”

“你是本地人嗎?”

“噢,是的,”此人說。“這地方我們了解得很。地下有監牢,水在流淌,到處都是老鼠?!?/p>

“是的,我聽說過?!?/p>

“還有塔頂下面有監牢——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夏天熱得像煮開了似的,冬天冷得結冰。那是倒霉的家伙才被關進去的地方。有些犯人得到像樣的待遇,這就要看你是什么人了。他們有床,有像樣的床罩,還可以把貓帶進來,這樣好讓老鼠少一些?!?/p>

“他們弄什么東西吃呢?”

“這要看情況了,我想。還是這樣,這要根據你是什么人來定。你確實見到有牛肉送進來的這種奇怪情景。幾年前,我的一個鄰居,他發誓,他看到他們把一張臺球桌搬進來。我覺得,這跟生活中的其他情況是一樣的吧。”此人說?!坝汹A家,也有輸家,所有情況都是如此吧?!?/p>

喬治-雅克仰頭,他的眼睛感到非常不舒服,這地方固若金湯,毫無疑問。這些人過他們的日子干他們的活——一釀酒啦,在巴士底獄邊上做家具啊,他們就是在它的墻下生活,他們每天都看見它,到了最后,管它是在那里還是不在那里,他們再也不看了。真正重要的并不是塔的高度,而是你腦子里的情景:受害人因為孤獨瘋掉了,石頭因為鮮血打滑了,孩子就出生在茅草上面。你無法讓你的內心世界任由你在街上遇到的人來重新安排設計。沒有什么是神圣的?因為受到扎染工程的玷污,這里的河流變黃變藍了。

傍晚來臨的時候,公務員們匆匆往家趕;在太子廣場上的珠寶商叮叮當當地拿著鑰匙,叮叮當當地走過來,把寶石鎖好過夜??床坏侥翚w的牛群,見不到田野上空的夕陽。把多愁善感抖落掉吧。在圣-雅克大街上,一個制鞋商幫會的人已經坐定,準備晚上喝個酩酊大醉。迪克桑德里大街上,一家三層樓的公寓里面,一個年輕女子讓她的新情人進了屋,脫光了衣服。圣-路易島上,一間空蕩蕩的辦公室里,德穆蘭先生的兒子,面對新雇主沉甸甸的誘惑,感到口干舌燥。在光線暗淡的燈下干了十五個小時的女鞋帽工人,揉揉布滿血絲的眼睛,為她們在這個國家生活的家人祈禱。門閂拉上了。燈點亮了。男演員們化好妝,準備粉墨登場表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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