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漾大力地把杜宇推開，一臉惱怒，壓低嗓子吼道：“居然開我玩笑，你什么時候看出來的？”

　　杜宇站在書桌邊，掩著嘴笑，整個身體因為憋笑而一抽一抽的。“你當我是白癡嗎？認識小悅和你這么多年了，會分不清你們兩個？”

　　奚漾皺眉，這樣說來，這個禮拜他都在陪著自己演戲？

　　“喂，不過你真的想好了嗎？”杜宇忽然嚴肅地問她。

　　“想好什么？”奚漾靠在門上，耳朵能夠聽到外面的走廊，目前為止還是靜悄悄的。

　　“要一直扮演奚悅？”

　　奚漾是知道的，盡管她一直以來和杜宇的交際不算太深，但是這么多年來光是聽奚悅在她耳邊說起，她也完全了解杜宇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溫柔、睿智、善良、冷靜，在奚悅的口中，他近乎完美。而在她自己與他相處的這些日子看來，他是個有禮貌且友善的人。

　　只是沒想到他會問得這么直接，把她的假面具扯下的也這么直接粗暴。

　　奚漾嘆了一口氣，然后苦笑一聲：“奚漾已經死了，活下來的是奚悅，不是嗎？”

　　“你其實不必要陪伯母玩這個游戲，如果妥善治療，她總有一天會康復。即便她不能康復……”杜宇停頓了一下，抬眼看過去，奚漾正極力掩飾著厭惡的神色。“即便她不能康復，你也應該好好過你自己的人生不是嗎？”他繼續道。

　　自己的人生嘛？奚漾曾經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

　　她和奚悅是同卵雙胞胎，出生的時間間隔不到十分鐘。人們常說雙胞胎就像是一個人裝在了兩具身體里一樣，幾乎相同的基因，幾乎相同的外貌，相互之間還會有莫名其妙的心靈感應。

　　可是在奚漾看來，她和姐姐大不相同。她們從小到大的喜好都不一樣，奚悅文靜又優秀，在父母的眼里就像是個小公主一樣，所有的事情都能做到完美，無論是學校學習還是興趣愛好，甚至是日常生活，她都無所不能。

　　可是反觀奚漾自己，做什么都是三分鐘熱度，小時候和姐姐一起學芭蕾、學鋼琴，沒有一樣堅持下來了——她唯一堅持下來的繪畫，也因為完全拿不出手而被埋沒。就連在學校的時候成績也一直是中下游，每次都是在臺下看著那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在臺上接受全校的表彰，周圍的同學總是說，明明是雙胞胎，為什么一個能夠那么完美，另一個卻能夠那么沒用。

　　在家里，她也像是個隱形人一樣。父母的眼光永遠集中在姐姐身上，而她比起是個拖油瓶，更像是壁虎急于斬斷的尾巴。

　　奚漾努力不去在乎周圍人的眼光，包括父母的，可還是或多或少會為此感到傷心。但每當那個時候，奚悅總是會在她的身邊安慰她，鼓勵她。

　　她一直羨慕奚悅，卻從來沒有因為她比自己優秀而記恨她，因為奚悅每天都在她的面前，而且就是那么完美。

　　當然，她也有嫉妒奚悅到發瘋的時候。

　　比如高中時奚悅有了交往的對象，在老師眼皮底下的秘密戀愛，對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來說總是刺激的。

　　奚悅總在晚上睡覺前滿臉興奮地跟她分享和杜宇的一點一滴，奚漾也是那時候才在奚悅的臉上看到一般少女的嬌羞和幸福。

　　于是她理所當然地提出要去會會杜宇，因為長得一樣，想要假扮姐姐并不算太難。

　　那次約會其實很美好，但奚漾還是掃興而回。她質疑杜宇是個無聊的人，而奚悅卻抓著她的手說：“那是因為他是我男朋友，不是你男朋友。你以后一定會找到那個就算別人都覺得他無趣，對你來說卻是最有趣的人。”

　　會找到嗎？她總懷疑自己，她這樣一直活在奚悅的陰影之中不被人發現的人，也會找到那個讓她覺得有趣的人嗎？

　　可惜，她在找到那個人，和姐姐分享奚悅之前，先一步得到的，確實來自大洋彼岸的姐姐的死訊。

　　畢業典禮通常在學期結束后一個多月舉行，而奚悅卻早早地收拾行李準備回國，說是要給自己放個假，在工作之前好好放松放松，做一回自己。奚漾問她畢業典禮怎么辦，她說，這一次，讓父母好好陪她。

　　從小到大，奚悅都是父母的掌中寶，小學、初中和高中的大大小小的父母參與的活動里，她就像是多余的第四個人，就連在照片里也像是被PS進去的一樣。這一次，奚悅要提前走，也就意味著畢業典禮只會有爸爸媽媽和她三個人。

　　奚漾的心里萌生了一個壞念頭，可是還沒有付諸行動，行動派的奚悅就已經踏上了旅途。一并帶走的，還有奚漾的全部家當，以及她的護照。

　　奚悅走的第二天，奚爸爸和奚媽媽就因為要來參加畢業典禮而早早地來到奚漾和奚悅上大學的城市。

　　“怎么就你一個人？”

　　面對奚媽媽的疑問，奚漾回答：“奚漾她說要去旅行放松一下。”

　　奚媽媽抽動了一下嘴角說：“這么大了還這么隨心所欲，一點兒責任心都沒有。”

　　對，沒錯。這種說走就走的不負責任的行為只有奚漾做得出來，而乖巧聽話的永遠都是奚悅。

　　所以奚漾理所當然地開始使用奚悅留下來的物件，還和父母一起參加了畢業典禮。她捧著姐姐的畢業證，燦爛地笑著和父母合照，而自己的那張則一直放在旁邊的草坪上，沒有露過面。

　　奚漾拿著奚悅的護照證件，穿著她的衣服，順利的回到國內，忐忑地等待著姐姐回來。這段時間里，她才發現，要做優秀的乖乖女真的很難，那種一直被期待有所作為的責任感快要把她壓垮。

　　她忽然有種這么多年一直都被姐姐保護著的錯覺，如果可以，她希望一直被那么保護下去。

　　可惜，這世界上沒有那么多如果。

　　她們回國后的第三天就被警察找上了門，帶來的是“奚漾”去世的消息，在N市中心的一棟還未建成的大樓意外墜樓。

　　看著父母崩潰的表情，奚漾心里居然有一絲暗爽，原來自己也是被重視的。

　　可轉念一想，卻又覺得，為什么死去的不是自己，死掉的那個應該是自己才對。

　　奚漾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父母給她找理由是因為妹妹去世傷心過度，而她自己知道，她只是在逃避，她應該要說出真相的，可是她又有些不敢。她不敢想象，如果爸爸媽媽知道死掉的那個并不是那個一無是處的奚漾而是他們最最寶貝的女兒奚悅，事情會變成什么樣子。

　　她在房間里關的時間久了，父母關注的重點從為死去的女兒憂傷轉移到為活著的女兒操心上來。

　　那天奚媽媽在她的門口對她說，別傷心了，人死不能復生，我們要振作。

　　奚漾終于忍不住，打開房門，把秘密說出了口。

　　她以為，這么多天來父母的傷心證明她在他們心中還是很重要的，她拼命地解釋，拼命地證明自己，換來的確實父母的不理解和不相信。

　　是啊，他們已經失去一個女兒了，怎么能夠承受再失去一個。

　　失去一個沒用的女兒，總比失去一個優秀的好太多。

　　“我們明白你是傷心過度，從小你就懂事，你妹妹品行不好，你也總是幫她說話。可是你沒有必要自責，這都是她自食惡果，怪不了別人。”

　　奚漾忽然發現聽不懂媽媽在說什么了，即使是她，即使是沒用的她，才剛剛23歲，大好的青春還在等她，怎么會是“自食惡果”？更何況，那是奚悅，那是23年來仰望著的姐姐。

　　“你怎么可以說這種話？那是姐姐啊。”

　　“啪！”奚媽媽的手重重地劃過奚漾的臉頰，奚漾的耳中只剩下轟鳴。

　　“夠了！不要再說了！你妹妹死了就死了，以后不要再說什么你是奚漾了，從現在開始，我們奚家只有你一個女兒。”

　　奚媽媽說完這番話后就倒了下去，奚漾站在那里捂著臉頰，忘記了去扶。

　　等到媽媽在醫院里醒過來，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奚漾這個人了。

　　精神科的古醫生說人的大腦有一種神奇的功能，可以自己修改自己的記憶，把悲傷的記憶消除，把美好的記憶變得更加美好。

　　媽媽忘記了自己生過一對雙胞胎，在她新的記憶里，她只有一個女兒，奚悅。她懂事、乖巧，她成績優異、性格開朗，她留學回來準備繼承家業，還有一個交往很多年的男朋友，兩個人就快要訂婚了。

　　原來這個世界消除了她并不會有任何的變化，每個人都還可以繼續生活，沒有人會記得她。

　　所以她逃跑了，單純因為扛不住壓力，想要逃離這一切。

　　盡管她知道到最后一定會被抓住，到最后她一定會妥協，去假扮成姐姐然后“安穩”地度過這一生。但至少，她想有個人能記得她的名字，記得這個世界上有她這樣一個人存在過。

　　至于那個人是誰，那時的她還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