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蟬在一陣強(qiáng)烈顛簸中醒來。
馬車在夜幕下道上疾馳, 車廂里黑魆魆,么看不清。
她覺得身骨頭要被顛散架了,揉揉肩膀, 等眼睛適應(yīng)眼前黑暗,低頭看謝嘉瑯。
謝嘉瑯躺在柔軟毯子中,雙眸閉著,昏黑中臉龐蒼白。
謝蟬拽了拽毯子,憂心忡忡, 他病還沒痊愈,騎不了馬, 只能乘車,這樣下去他們不知道能不能及時趕到京師, 而且即使趕到了, 他病這樣, 怎么在殿試上答題寫文章?
她擔(dān)心他支撐不住,不過現(xiàn)在既然還有一線希望,那就不能放棄。
馬車?yán)^續(xù)飛馳。
后半夜, 馬車在一處驛站前停下,范家護(hù)衛(wèi)拿著公文去換馬, 謝蟬要他們找驛丞打聽朝廷送喜報報子有沒有路過這里。
驛丞答道:“今年報子還沒來。”
謝蟬心里一喜,報子還沒來, 那殿試可能還沒舉行。
他們沒有休息,取了干糧凈水,繼續(xù)趕路。
天漸漸亮了,護(hù)衛(wèi)正猶豫要不要繼續(xù)走大道,謝嘉瑯醒了過來。
謝蟬扶他坐起身,他看了看外面連綿群山, 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了安州界,接下來直接穿過山脈去京師更快,而山路不通馬車。
他道:“騎馬吧。”
謝蟬細(xì)看他臉色:“哥哥,你撐得住嗎?”
謝嘉瑯點頭。
到了下一個驛站,他們立刻拋下馬車,只帶了些干糧和文書,騎馬離開大道,鉆入群山之間密林小道中。
謝嘉瑯身體還很虛弱,護(hù)衛(wèi)和他共乘一騎,防止他摔下馬。
他神思昏沉,偶爾清醒。休息時,謝蟬靠近過去看他,喂他吃藥喝水,他抬眸看她,問:“要不要再休息一會兒?”
謝蟬搖頭,知道他擔(dān)心自己受不了,在他面前時盡量不露出疲憊之態(tài),和他說話時語調(diào)輕快,顯得很有精神。
其實她雙腿早就磨破了,護(hù)衛(wèi)在驛站拿干糧時,她裹了一層又一層軟布,還墊了兩層絨氈,覺好受了點。
兩天兩夜后,他們穿過茫茫群山,到了淮水北岸,離京師越來越近了。
*
江州。
謝嘉瑯離開后,謝嘉文他料理宗族除名事。
族長不愿在族譜上劃去謝嘉瑯名字,但是族中懼怕長公主和宣平侯府勢力,生怕被連累,一個個登門勸說,還有婦人哭著上門撒潑,他無奈嘆口氣,請來族,在眾人見證下,將謝嘉瑯名字劃去了。
眾人長舒一口氣。
族卻一臉苦澀:“我對不起祖宗啊!”
謝嘉瑯處境危險,宗族不能和他共患難,還將他除名,只怕謝家?guī)状畠?nèi)不能改換門庭了。
夫人怒火中燒,她不喜歡長孫,但是長孫自己請求宗族除名更讓她憤怒。
二夫人勸夫人息怒,道:“母親,大公子除名了也好,他這一去肯定要得罪貴人,我們可不像他那么無法無天,不能平白被帶累!”
勸了一陣,聲音壓低,小聲問,“那大房分給大公子產(chǎn)業(yè)……”
夫人醒悟過來,叫來謝大爺:“你養(yǎng)好兒子,竟然背棄祖宗!那些分到他名下產(chǎn)業(yè)怎么辦?”
謝大爺神情郁郁,苦笑道:“嘉瑯房里賬目一直是九娘幫他打理,賬本在家里,理得清清楚楚,他留下話,族中給他,部還回去,咱們家給他,他留給弟弟,他只要他房里那些書。”
說到后面,謝大爺聲音里盡是苦澀。
謝嘉瑯是他兒子,兒子患病,他放棄兒子,轉(zhuǎn)而疼愛健康女兒。兒子長大,和他生疏,到最后,兒子徹底脫離宗族了。
下人賬本送到他案前時,轉(zhuǎn)述了謝嘉瑯話。
“兒子不孝,幼時讓父親蒙羞,長后又宗族除名,未能報答生養(yǎng)之恩,名下所有產(chǎn)業(yè),一分不留,盡數(shù)歸還。”
夫人、二夫人、謝二爺和陪在一邊五房夫婦驚訝瞪大了眼睛。
謝嘉瑯竟然么不要!
謝大爺嘆口氣,道:“有九娘賬目,族產(chǎn)和各房產(chǎn)業(yè)分得很清楚,族里也看過了,沒話說。”
謝蟬賬目記得分明,謝嘉瑯又分得干脆,族中連生事借口沒有。
處理好宗族這頭事情,眾人不知道謝嘉瑯能不能及時救出謝蟬,心頭惴惴,坐立不安。
范家人提醒謝嘉文:“不管九娘救不救得出來,江州這邊事情不能傳出去。”
謝嘉文會意,莊子上那些知情莊農(nóng)和仆婦打發(fā)去了別處,叮囑他們不要亂說話,外人問起,就說謝蟬被安州那邊親戚接走了。
沒幾,一名在安州范家護(hù)衛(wèi)騎馬趕回江州,告訴謝嘉文安州那邊情形。
謝嘉文懸著心總算放下了。
范德方一個堂弟范尋很快來找謝嘉文,和他商量六房事:“現(xiàn)在九娘救出來了,我們家放心了。九娘之前交代過,要我們幫她查謝三,我們查到了些眉目,接下來事就要仰仗二公子了。”
謝蟬病中就想過怎么處理六房事,要不是楊碩宗突然派親兵她抓走,也不會拖延到如今。
謝嘉文道:“但聽吩咐。”
范尋領(lǐng)著謝嘉文出門,一群范家護(hù)衛(wèi)在門前等著,簇?fù)碇鴥扇顺龀牵瑑蓚€護(hù)衛(wèi)在前面帶路,引著眾人到了一處村莊前。
一個閑漢守在村前大路上,看到來了生人,慌忙回去報信。
范家護(hù)衛(wèi)策馬追上去,一拎起閑漢衣領(lǐng),啪啪就是幾個巴掌,怒喝:“謝三帶來人藏在哪里?實交代!”
閑漢眼冒金星,跪求饒。
其他護(hù)衛(wèi)圍上去,摁著閑漢揍了一頓,閑漢不敢隱瞞,手指著村里一戶院落:“大爺們饒命!大爺們饒命!謝三帶來人在那里!”
范尋直接帶著人闖那戶院落。
院中支了張大桌子,擺滿酒肉,幾個謝家無賴子弟正喝酒劃拳,大門被撞破,他們嚇得魂飛魄散,呆了一下才想起來去抄家伙,護(hù)衛(wèi)早就沖上前,三兩下人制服了。
范尋和謝嘉文穿過院子,走正屋。
屋里,一個年輕男子被五花大綁著扔在上,滿身酒氣,睡得正香。
范尋指著男子問:“他是不是周山?”
謝嘉文點頭。
謝六爺出事后,周大舅夫婦帶著周山趕來謝家,拉著周氏手大聲嚎啕,周山也哭了一陣,然后以表兄身份對六房事指手畫腳。謝嘉文覺得周山心術(shù)不正,留意過他。
范尋讓護(hù)衛(wèi)周山抬出去,“九娘要我們查周山去了哪里,我們查到六爺下葬后周山就不知所蹤,再往前查,周山來到謝家后,一次酒后吹噓他有九娘柄,只要他一句話,九娘么不是,那天謝三剛好在場。”
“九娘猜得不錯,謝三那天就周山抓起來了,逼周山寫了欠條,然后威脅周大夫婦和他一起陷害九娘。”
兩人帶著周山回到城里,先去見謝大爺。
范尋和謝嘉文商量:“二公子,你們謝家事,按理來說,我們范家人不好插手,不過現(xiàn)在可以證明九娘清白了,這件事還是早點解決好。”
謝嘉文遲疑了一會兒:“要不要等九娘回來再處理?”
“一個謝三,用不著九娘親自操心。”范尋一笑,“九娘走之前么吩咐好了,如果我們非要等到她回來才能懲治謝三,豈不是太沒用了?”
這次調(diào)查謝三和周家,范家非常賣力。
他們因是外姓不能插手謝家事而束手束腳,一時猶豫,九娘被人劫走,范家人追悔莫及,又得知謝嘉瑯省試考中九名,而且他早就知道謝蟬不是謝六爺女兒,范家人更是悔得腸子青了,早知如,他們就是被江州指著鼻子罵,也要插手謝家事!
眼下范家可以說是最能干人派出來了,六房產(chǎn)業(yè),誰不能動!
謝嘉文想了想,點頭道:“證據(jù)有了,我?guī)е苌饺ヒ娮彘L吧。”
范尋提了個建議:“你們對質(zhì)時候,六房得有個人在場。”
謝嘉文回家和謝大爺商議。
謝大爺想了想,道:“以后十二郎得支應(yīng)門庭,讓他過來吧,找個大伙計跟著他,免得他害怕。”
下人去六房傳信,回來道:“大爺,二公子,十二郎說他不怕,這就過來。”
不一會兒,謝嘉義過來了,身邊還跟著一個人。
謝大爺看到那人,愣了一下,勸道:“弟妹,你懷著身子,就別去了,保養(yǎng)身子要緊。”
周氏站在謝嘉義身邊,手里緊緊攥著帕子,神情怯怯,但還是搖了搖頭,“大伯,六爺不在了,我是九娘和十二郎母親,有人欺負(fù)我孩子,我不能躲在房里不出面。”
她嘆口氣。
“而且周山是我娘家侄子,我哥哥嫂子是陷害九娘人,我必須在場。”
謝大爺和謝嘉文對視一眼,點頭,叫來兩個仆婦,囑咐她們跟著周氏,要是周氏身體不適,馬上扶周氏回房休息。
這邊謝大爺去見族長,另一頭,范家人在一處私窯子里堵住喝得醉醺醺謝三,直接捆了,塞住嘴巴,人提溜回謝家。
時族長已經(jīng)審問過周山。
謝三被抬院子,護(hù)衛(wèi)取出他嘴里塞布團(tuán),他立刻罵罵咧咧起來,他還不知道周山被帶走事。
謝嘉文冷笑,命人周大舅夫婦帶上來。
周大舅夫婦到了院子,還是堅持說謝蟬想獨吞六房產(chǎn)業(yè)。
周氏看著自己兄嫂,眼神冷漠麻木。
范家護(hù)衛(wèi)也不廢話,走到屏風(fēng)后周山跟前,幾巴掌抽過去。
周山像殺豬一樣嚎叫起來。
周大舅夫婦聽出兒子聲音,慌亂不已。
護(hù)衛(wèi)周山拖出去,一腳踩在周山背上,周大舅夫婦連忙改口:“不關(guān)我家山哥事!他么不知道!他被謝三抓走了,我們是聽謝三!謝三說只要我們幫他九娘趕出去,他就山哥放了!”
謝三氣急敗壞,猙獰著大罵周大舅夫婦在噴糞,但是已經(jīng)沒人信他了。
謝嘉文整理好各人供詞,要所有人按印,命人送去縣衙。
族長攔住他,“這是我們族里事,我們自己私底下處理就行,用不著鬧到縣衙吧?再者說,家丑不可外揚。”
謝嘉文搖搖頭:“族長,就算我們不罪證送去縣衙,縣衙也會派人來問,長兄已經(jīng)是士了,縣衙里人正愁找不到路子討好他。”
族長頹然收回手。
栽贓陷害,謀奪家產(chǎn),報復(fù)孤兒寡母,在宗族里來說,不過是幾句罵名,真告到縣衙,而且縣衙愿意管,謝三和他同伙少不了牢獄之災(zāi)。
謝三還在大罵,被拖走了。
周大舅夫婦被帶走前,撲到周氏腳下,一邊一個抱住周氏腿,痛哭流涕:“小妹,我們也是被逼啊!山哥被抓走了,謝三天天打山哥,還讓他寫欠條,我們根本還不起……我們周家只有山哥這么一根獨苗,他是我們命根子啊!他要是出了事,我們就活不下去了……我們也不想害九娘,我們只是想保住山哥命……小妹,你幫我們求求情……”
“小妹,救救我們,我們是你親人啊!你是我們拉扯大,你一點小時候,我喂你吃飯……”
“小妹,我們知錯了!我們再也不敢了!”
“小妹,你積積德吧,我們以后一定聽你!給你和十二郎當(dāng)牛做馬!”
仆婦走上前,撕開周大舅夫婦。
夫婦倆不甘心,又往前撲,周舅母還去抓謝嘉義袖子,謝嘉義皺眉躲開了,一臉嫌惡看著兩人。
“小妹!”夫婦倆抬起臉,祈求看著周氏。
周氏面色蒼白,俯視著兄嫂。
她是兄嫂帶大,她記得這份恩情,她總想著兄嫂是親人,雖然有他們私心,但也確實在她打算,不會害她。
她容忍,害慘了九娘。
“哥哥,嫂子,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們哥哥嫂子。”周氏冷冷看著兄嫂,“你們忘恩負(fù)義,貪心不足,害我孩子……今以后,我沒有兄嫂了。”
她早就該和兄嫂做一個了斷。
周大舅夫婦涕淚橫流,跪哀求。
周氏扭過臉,不再看他們,仆婦和謝嘉義攙扶她回房。
*
知州大人這些天輾轉(zhuǎn)反側(cè),沒睡過一個好覺。
治下出了一個士,這是大喜事,可是士妹妹被族人刁難,他袖手旁觀,很可能得罪了士,這就不美了。
更讓知州大人膽戰(zhàn)心驚是,謝嘉瑯脫離宗族了!
知州夫人安慰知州大人:“他沒了宗族,以后走到哪里名聲不好聽,而且去安州一定會得罪宣平侯世子,以后仕途艱難,郎君不用怕他。”
知州大人嘆息道:“你懂么?子竟敢和宗族脫離,可見他六親不認(rèn),而且心性堅定,不在意名聲,這樣人不能得罪啊!”
正在發(fā)愁,師爺過來報信,說謝家六房事情查清楚了,養(yǎng)女九娘是被謝三陷害,謝三因一己之私報復(fù)六房,還謀奪家產(chǎn),證據(jù)確鑿。
知州大人心花怒放,真是瞌睡碰枕頭!
“謝三居心不良,敗壞法度道義,嚴(yán)辦!”
師爺按照知州大人指示寫好判決,謝三和他同伙被抓縣衙關(guān)押起來。
就在時,另一波隨謝嘉瑯去安州范家護(hù)衛(wèi)回來了,隨行還有王府親兵。
范家護(hù)衛(wèi)告訴謝嘉文謝蟬被救出消息,而王府親兵直接去知州府傳話,道:“宣平侯世子和張公子自幼相熟,聽說江州謝家小娘子和他認(rèn)識,前一陣派親兵到謝府送禮。不知道是不是底下人傳錯了話,竟然傳出了一些不好風(fēng)聲,王爺震怒。”
知州大人又是驚愕,又是后怕,愣了片刻,道:“請回稟王爺,下官一定嚴(yán)查事,對散播謠言者絕不姑息!”
王府出面,宣平侯府也無異議,以后再不會有人傳謝九娘是被貴人強(qiáng)行帶走。
謝嘉瑯本事不小啊!
*
謝三被抓,六房產(chǎn)業(yè)之爭塵埃落定了,謝嘉瑯考中貢士九名消息也傳開了。
謝家人心情復(fù)雜,他們不想被謝嘉瑯連累,又艷羨貢士九名名氣。
不管他們心里怎么想,接下來他們發(fā)現(xiàn),豪家和官宦家舉行宴會不再給謝家下帖子了,謝家人在外說話沒那么響亮了,謝家船只往來,也沒那么順利了。
眾人這才想起謝嘉瑯名氣帶來好處,可惜悔之晚矣。
二夫人氣得捶胸頓足,謝嘉瑯中,要是他沒脫離宗族,那謝麗華肯定可以嫁入門,現(xiàn)在可好,到手婚事又沒了!
謝麗華反應(yīng)平靜,找到謝嘉文,問:“哥哥,你以后是么打算?聽阿爹阿娘話,天和族里這些人混在一起,等著哪次解試考中,還是跟著長兄?”
謝嘉文愣住了。
謝麗華掠一下鬢邊碎發(fā),緩緩道:“哥哥,阿爹阿娘想讓我給人做妾時候我就明白了,我們家,只有長兄靠得住……我沒有善待過長兄,可是走投無路時,長兄功名救了我。我前總以,凡事要聽阿爹阿娘,阿爹阿娘卻要我嫁那樣人……”
她閉了閉眼睛,“哥哥,我們生在謝家,長在謝家,所以就一輩子要聽長輩擺布?”
“我以前沒想過這個問題,直到我看到長兄和九娘……長兄刻苦勤學(xué),有了功名,九娘拋頭露面,認(rèn)識了很多人,她遇險,有很多人她奔走……”
謝麗華抬起頭,望向房檐外那晴朗天空。
謝嘉瑯和謝蟬那樣人,她以前不理解,也未曾親近過,但是只是看著他們肩前行,她就仿佛能受到一個嶄新天。
“哥哥,我看到一個新選擇。”
他們沒有謝嘉瑯那樣決心和勇氣,不可能脫離宗族,但是他們可以選擇親近誰,遠(yuǎn)離誰。
謝嘉文怔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