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六爺回過神來, 叫伙計趕緊去隔壁酒樓叫一桌席面，請潘嚴(yán)兩家主事吃酒，又邀和兩家都交好的一個朋友過來作陪, 說和兩家。
    嚴(yán)家主事?lián)]揮手道：“酒飯先不急，令嬡剛才畫的花樣, 我們家想定下。”
    說著就要給定金。
    潘家主事劈手推開人，摸出一錠金子塞過來：“我們潘家下定了！”
    嚴(yán)家主事氣得又要擼袖子。
    謝六爺笑著打哈哈敷衍過去，先把兩人請進(jìn)內(nèi)院, 按定在酒桌前，倒上酒, 要掌柜陪著吃。
    外面也備了茶飯, 伙計分別帶著潘嚴(yán)兩家的下人入座。
    醫(yī)館大夫趕過來為兩家被打破頭的下人包扎傷口，謝六爺看兩人滿臉是血, 一個還傷了后腦勺, 后怕不已。
    今天要是出了人命, 衙門那幫貪吏非得榨掉他一層皮！
    忙完，謝六爺這才走到謝蟬身后。
    她低著頭，正在畫燕子的尾巴, 筆觸輕盈嫻熟, 寥寥幾筆勾畫出一只斜飛的燕子, 雖然還沒涂色, 但燕子的活潑矯捷已是呼之欲出。
    幾個大伙計圍在她身邊，交口稱贊。
    謝六爺納悶地問：“這是鋪子新出的花樣？”
    鋪子的花樣送去刻版前都要呈給他過目，他不記得看過這個花樣。
    謝蟬抬起頭, 收筆, 杏眼眨巴幾下, 回答他的話：“不是鋪子的新花樣, 我隨便畫的，潘嚴(yán)兩家人火氣太大，鋪子的花樣他們嫌陳舊，我想了個復(fù)雜的圖案慢慢地畫，好等阿爹回來?！?br/>     謝六爺回過味來，笑著摸摸女兒頭發(fā)。
    謝蟬畫花樣只是為了拖延時間，假如謝六爺遲遲不回，她還可以把石榴、萱草、青鸞、鴛鴦全畫上，要多喜慶多喜慶，畫上一天也畫不完，謝六爺就是光腳走路也該走回來了，而且潘嚴(yán)兩家人看她作畫也都冷靜下來，沒動手了。
    至于搶布的事，她不擔(dān)心，謝六爺肯定能妥善料理，他本人親自出面，潘嚴(yán)兩家主事有臺階下，怎么也得賣他一個面子。
    謝六爺看著案上的畫，笑容忽然一收，板起臉，道：“團(tuán)團(tuán)，花樣是你隨便畫的，現(xiàn)在潘嚴(yán)兩家又都看上你畫的樣子了，搶著要，要是鋪子的師傅說你這花樣子不能用，兩家人說你騙人，你怎么辦？”
    謝蟬臉上仍是笑，促狹地道：“我畫之前和他們說了，現(xiàn)在只有粉本，還沒有刻版，不能用的話，就說等選木材、貼粉本、刻版、夾板、染色、拆版、清洗、晾曬，一個月早過去了?！?br/>     潘嚴(yán)兩家的婚期都是下個月，兩家人不可能推遲婚期，自然會放棄這幅花樣。
    謝六爺繃不住，也笑了，輕輕戳女兒一指頭。
    “你呀！”
    他拿起女兒的畫細(xì)看，臉上神情如常，心里卻頗為震動。
    謝蟬會畫花樣子，他早就知道，不過他一直以為那是小兒家畫著玩。
    從謝蟬六歲起，謝六爺常常帶她到布鋪玩，她每次都先去看望養(yǎng)病的謝嘉瑯，問問功課，然后跟著謝六爺。
    謝六爺想著以后家里肯定要分兩家鋪子給謝蟬做嫁妝，閑時就把謝蟬抱到膝頭，捏著她的小手教她打算盤，和掌柜討論生意時要她在一邊聽，讓她熟悉布鋪定版、染色、出布的流程，免得以后她嫁了人，對陪嫁鋪子的事兩眼一抹黑，被掌柜伙計誆騙。
    謝蟬學(xué)得很快，謝六爺忙起來顧不上她時，她扒在案頭跟著師傅畫花樣子，看伙計染布，坐在小馬扎上觀摩大伙計刻版，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
    謝六爺只覺得女兒懂事乖巧，體諒父親，不吵不鬧，哪想到她真的在學(xué)本事，花樣子已經(jīng)能畫得這么好了！
    剛才他說花樣不能用是在嚇唬謝蟬，看她如何應(yīng)對，其實只看一眼他就知道，這花樣能用。
    謝六爺突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大師傅試探過他的口風(fēng)，問他謝蟬是不是想學(xué)畫花樣子，他當(dāng)時回說謝蟬只是鬧著玩，不用管她。
    “許師傅?！敝x六爺叫來鋪子的大師傅，“團(tuán)團(tuán)的花樣子什么時候畫得這么好的？”
    許師傅答道：“六爺，九娘一年前就能畫這么好了，她天分好，畫什么像什么，而且畫的樣子都很新鮮，那樣式好看又貴氣，我都沒見過，我還以為是六爺教她的呢！”
    謝六爺又是震驚又是歡喜，心思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拿著花樣子問謝蟬：“團(tuán)團(tuán)，你能再畫幾張樣式不一樣的花樣嗎？”
    謝蟬毫不遲疑地點頭：“阿爹想要什么樣的？我能畫?！?br/>     “像這樣富貴喜氣的，不用畫滿，簡單點就行。”
    小伙計殷勤地鋪紙磨墨，謝蟬接過筆，略一思索，在紙上勾出一枝海棠。
    片刻后，謝六爺來到酒桌前，苦著一張臉朝潘嚴(yán)兩位主事深深作揖。
    “小女莽撞，讓兩位見笑了。”
    “六爺太客氣，令嬡小小年紀(jì)，沉著大方，是我們兩個長輩無狀……那花樣子，六爺看是不是我們家定下了？”
    主事話鋒轉(zhuǎn)得太快，謝六爺怔了怔，長長地嘆一聲，憂愁道：“小兒家家的，能懂什么！不瞞兩位，花樣子是有的……”
    他拿出幾張剛畫好的花樣子擺開。
    潘嚴(yán)兩家主事一張張看過去，頓時兩眼放光，這些花樣他們都沒見過，用在婚宴上，肯定風(fēng)光！
    說和人見狀，笑道：“如果這些花樣六爺家都有，那兩位世交不如賣我一個薄面，各退一步，各選兩樣，如何？你們今天這么鬧，嚇得六爺家小娘子出來勸架，六爺不僅不生氣，還客客氣氣請酒，兩位別為難人家六爺了，他是老實人?！?br/>     兩家主事喝了酒，經(jīng)說和人調(diào)解，不想再鬧下去，順坡下驢，點頭贊同。
    謝六爺卻一臉愁容，嘆道：“這事卻難辦了……”
    說和人問：“怎么難辦？”
    謝六爺一一道來：“不瞞幾位，這些花樣子只是初稿，還沒有定稿，等定稿了，還要選木頭刻版，木頭要在水里泡上七八天，等木材潤了刷漿糊貼上粉本，大伙計一刀一刀按著粉本雕刻……再然后才能染色，這么一套下來，起碼要一個多月！”
    兩家主事立馬道：“不行！我家現(xiàn)等著要用的！”
    謝六爺眉頭皺得老高，“現(xiàn)成的布我們是有的，就是花樣都是舊的，不如這個……”
    兩家主事一起指著桌上的畫紙：“我們只要這幾張花樣的！”
    謝六爺一臉為難。
    嚴(yán)家主事先把看中的兩張畫紙撥到自己面前，道：“我們家可以多出工錢，請六爺多雇些工匠，務(wù)必早些趕制出來?！?br/>     潘家主事不肯落在嚴(yán)家后面，再次甩出一錠金子：“我們也可以加錢！”
    老實人謝六爺抹一把汗，一副不敢得罪兩人的愁苦模樣，嘆息道：“您兩位急著要……那我們只能咬緊牙關(guān)勉強試一試了……”
    他趁機要了個高價。
    *
    接下來幾天，謝蟬沒回謝府。
    謝家有現(xiàn)成泡好的木頭，謝六爺從里面選出大小尺寸符合要求的木材，要木匠刨平成板。
    謝蟬連夜畫花樣子。
    潘嚴(yán)兩家定下花樣后，她和師傅商量好正稿，按照兩家定下的尺寸在用來做粉本的素綾上作畫，后面的刻版、染色謝六爺親自看著，不用她操心。
    幾天忙碌下來，謝蟬沒覺得累。
    前世她日以繼夜趕繡活的那段日子可比這要累多了。
    只要不碰針線，畫花樣子對她來說很輕松。
    上輩子，她的繡活多以宮廷畫師的名畫為底本。
    宮廷畫師侍奉皇族，個個畫技了得，隨便一個不起眼的畫師都可稱是國手。他們的畫作既富麗堂皇，寓意吉祥，又清麗高雅，不落俗套，雅俗共賞。
    謝蟬研究過很多不同宮廷畫師的畫作，隨手就能畫幾張不一樣的花樣。
    謝六爺卻覺得畫花樣子勞神勞力，很心疼女兒，要她回府休息。
    謝蟬道：“阿爹一個人忙不過來，我留下來可以幫著打下手?！?br/>     見女兒堅持，謝六爺想了想，干脆要她跟著自己一起去看夾版、拆版。
    染布、曬布的大作坊在城外。
    謝蟬剛下馬車就聞到一股酸臭刺鼻的氣味，進(jìn)了作坊之后，里面的味道更加讓人難以忍受。下過雨，作坊里坑坑洼洼，污水橫流，染布的料水濺得到處都是。
    她跟在謝六爺身后，小心翼翼地走著。
    作坊里搬運布匹的伙計來來回回，看不清路，好幾次撞倒謝蟬。
    噗通一聲，謝蟬被一個伙計撞得幾個趔趄，摔進(jìn)污臭的泥水里，身上一片狼藉，臉也臟了。
    進(jìn)寶慌忙要上前。
    謝六爺拉住進(jìn)寶，冷眼看著，沒有伸手拉謝蟬，也不許別人拉她，更不許仆婦照顧她。
    謝蟬一聲不吭，自己一骨碌爬起來，打著寒噤，擦掉臉上污水，繼續(xù)跟在謝六爺身后，看工匠染布。
    進(jìn)寶看著她，滿臉心疼，謝六爺卻面無表情，一心撲在染布上。
    忙到下午，伙計送來飯菜，謝六爺才看一眼謝蟬，問：“怎么還不去把臟衣服換下來？”
    等謝蟬去馬車換下臟衣裳回來，謝六爺他們已經(jīng)吃得差不多了，桌上只剩下兩個冰涼的饅頭。
    進(jìn)寶想叫伙計去蒸一碗羹，謝蟬拿起饅頭咬一口，道：“沒事，這個就夠了?！?br/>     傍晚回布鋪，馬車在崎嶇土路上顛簸，謝蟬靠在謝六爺身上，累得睜不開眼睛。
    謝六爺摸摸謝蟬的腦袋，“團(tuán)團(tuán)，今天累不累？”
    謝蟬迷迷糊糊地唔一聲。
    謝六爺?shù)托?，摩挲她的臉頰，“那明天團(tuán)團(tuán)還想不想來作坊？”
    “想。”
    謝蟬毫不猶豫地說。
    謝六爺頓了一下，“今天團(tuán)團(tuán)這么累，為什么還想來？”
    謝蟬揉揉眼睛，坐直，一臉鄭重地道：“因為爹爹給我工錢。”
    謝六爺愣了一會兒，哈哈大笑。
    謝蟬摟他的胳膊：“爹爹，你會給我開工錢吧？大師傅說他畫一張花樣子有好多工錢拿呢！”
    謝六爺笑得前俯后仰，戳一下謝蟬的腦袋，“好好好，給你工錢，大師傅拿多少，你也拿多少。”
    謝蟬滿意地點頭，笑著抱住謝六爺，“爹爹，以后我給鋪子畫花樣子，你記得和掌柜說，每一幅花樣子都要給工錢！我都要記賬的?！?br/>     “不會克扣你的工錢！”
    謝六爺笑一陣，摟著打瞌睡的謝蟬，輕輕拍她肩膀，看她睡著了，笑意一點點斂起，輕輕嘆一口氣，臉上神情復(fù)雜。
    女兒這股執(zhí)拗勁兒不知道隨了誰。
    今天的辛苦完全沒嚇到她。
    馬車入城，外面市集的喧嚷人聲響亮起來。
    謝六爺拍醒謝蟬，掀開車簾，要她看街旁一個唱曲賣茶的點茶婆婆，“團(tuán)團(tuán)，你看，這婦人拋頭露面，沿街叫賣唱曲，只是為了掙幾個茶錢，是不是很辛苦？”
    謝蟬剛睡醒，有些茫然，沉默一會兒，反問：“阿爹，這世上有什么掙錢的活計不辛苦？”
    謝六爺笑了笑，敲一下謝蟬的額頭，“你是謝家小娘子，家里掙錢有爹爹，你用不著掙錢，你看三娘、五娘她們，每天什么都不用做，在家里繡繡花，喝喝茶?！?br/>     謝蟬靠在謝六爺懷里，低低地道：“阿爹，我不喜歡待在府里，我想像阿爹你一樣有本事。”
    謝六爺無奈。
    他本意是勸女兒收心，結(jié)果卻聽到這一句。
    他是生意人，走南闖北，倒不是沒見過出門應(yīng)酬的女子，他見過，結(jié)交過，還頗為欣賞幾個精明能干的當(dāng)家女子，但是那些女子大多是家中遭變、迫于無奈才不得不以女子之身支應(yīng)門庭，而且那是別人家的女兒，輪到自己，他希望女兒一輩子無憂無慮，吃穿不愁，而不是拋頭露面，被人指指點點。
    然而女兒表現(xiàn)出色，謝六爺也確實覺得很驕傲。
    可是女兒到底是小娘子，和繼承家業(yè)的兒子不一樣，終究要出閣嫁人，別的可以縱容她，這一點不行。
    這世上有幾個夫婿能允許自己的妻子整天拋頭露面，和外面的男人打交道？
    要是一味由著女兒，以后她嫁了人，夫妻不和，他這個做父親的能怎么辦？
    謝六爺很矛盾。
    第二天，謝六爺去作坊時，還是帶上了謝蟬。
    他想，也許哪天謝蟬覺得累了，就厭倦了。
    謝蟬挽起黑發(fā)，不戴首飾，只系絲絳，換上仆婦給她準(zhǔn)備的堅韌耐磨的衣裳，腳下踏長靴，踩著作坊地上淋漓的水漬奔來走去，不嫌臟，也沒喊過累。
    潘嚴(yán)兩家都加了工錢，謝家連日趕工，提前做好新布送去。
    兩家女眷看了，都很滿意，夸花樣新鮮。
    謝六爺肩頭的壓力一輕，有了這筆入賬，賬面上的錢總算能周轉(zhuǎn)了。
    很快，潘家人又找上門來。
    “你們的大師傅可以畫幾幅神仙人物的花樣嗎？要和范家那些不一樣的，我們老夫人七十大壽，指名要神仙人物的絹布供佛，價錢好說?！?br/>     大師傅不擅長神仙人物，掌柜去問謝蟬。
    謝蟬道：“我可以試試，把人請進(jìn)來，我要問問他才知道他想要什么樣的。”
    掌柜先叫伙計搬一張大屏風(fēng)放在屋中，然后才把潘家人請進(jìn)里屋。
    謝蟬坐在屏風(fēng)里面，問：“不知府上要多大的絹布？要單色的還是多色的？神仙故事還是佛經(jīng)故事？”
    潘家人以為畫稿子的人是大師傅，謝蟬只是臨摹，聽見她問的聲音，心里驚疑，看謝家掌柜和伙計都一臉習(xí)以為常，不好多問，給出尺寸，答道：“不要單色的，要佛經(jīng)故事?！?br/>     謝蟬沉吟片刻，提筆蘸墨，畫了一幅佛陀在菩提樹下講經(jīng)的稿子。
    掌柜把畫稿送出去，潘家人看了一眼便點頭道：“就要這個了。”
    屏風(fēng)里，謝蟬慢慢地道：“這個只是初稿，要定稿，還得琢磨，神仙人物怎么涂色，怎么刻版都很費功夫，而且這套版刻出來用的次數(shù)也不多……”
    潘家人聞弦歌而知雅意：“我們大娘子說，可以加錢，只求好看精致。”
    謝蟬兩手一拍，拿出算盤撥算珠。
    她又有進(jìn)賬了。
    謝蟬先畫出幾張草稿給大師傅和掌柜看，定稿后才在素綾上作畫。
    畫好正稿，她翻開賬本算自己的工錢。
    謝府的仆從找到布鋪，笑道：“六爺好多天沒回府了，老夫人說，知道六爺這些天忙，后天家里擺宴，請六爺務(wù)必要回去，鋪子里的事讓掌柜幫著照管一天?！?br/>     “家里有什么喜事？”
    “九娘沒聽說？二郎要去州學(xué)了，行囊都收拾好了，等后天家里擺酒宴客，二郎和他的同窗就啟程去州學(xué)?！?br/>     謝蟬心里一跳，抬起頭。
    她這些天忙著畫花樣子，謝六爺沒和她說府里的事。
    仆從知道謝蟬素日和謝嘉瑯親近，小聲說：“大郎沒被選中?！?br/>     謝蟬合上賬本，她猜到了，假如名單里有謝嘉瑯，謝六爺一定會告訴她，去縣學(xué)送東西的伙計也會和她報喜。
    夜里，謝六爺從外面回來，謝蟬道：“阿爹，明天我想去縣學(xué)看看長兄?！?br/>     “你知道了？”謝六爺坐在榻前，踢掉靴子，把腳插進(jìn)熱水里，舒一口氣，“你不用去縣學(xué)了，明天我們回府，大郎明天也要回府，他們縣學(xué)放假。”
    “那我明天去縣學(xué)，和長兄一起回去?！?br/>     謝六爺搖搖頭，“等你去縣學(xué)，大郎已經(jīng)出發(fā)了，你去了也是撲個空，說不定他比我們早回府，去收拾東西，早點睡，明天要早起?！?br/>     謝蟬只得回房，收拾了些衣物，早早睡下，想著謝嘉瑯，翻來覆去好一會兒才睡著。
    樓下，謝六爺叫來仆從吩咐：“九娘畫花樣子的事，我沒和府里的人說，你們幾個都把嘴巴閉嚴(yán)實了，誰透露出去，立刻逐出府，誰來求情都沒用?！?br/>     眾人應(yīng)是。
    *
    縣學(xué)外大街。
    晨曦微露，長長的寬巷間飄灑著細(xì)密的雨絲，青石板濕漉漉的，瓦檐前水珠嘀嗒。
    街巷兩旁店鋪的門板被潮氣浸潤得油亮，報曉鐘聲遙遙飄蕩。
    包子店、煎餅店的伙計打著哈欠，卸下半邊門板，進(jìn)進(jìn)出出，爐灶里炭火噼啪，蒸籠熱氣蒸騰。
    馮老先生從縣學(xué)走出來，長隨撐著傘跟在他身側(cè)。
    他背著手漫步雨中，視線落到煎餅店里一道身影上，腳步頓住。
    天色還早，煎餅店沒有正式開張，門板卸下了，里面桌椅凳子凌亂擺放著。
    幽暗中，一個清瘦少年坐在一張四方桌前，頭裹羅巾，玄青色盤領(lǐng)袍，右肩結(jié)紐緊系，手里拿了一卷書，低頭翻看。
    少年就坐在油鍋不遠(yuǎn)處，安靜地看著手里的書，全神貫注，側(cè)臉線條凌厲。
    馮老先生抬手撫須。
    這一個月，每次看到謝嘉瑯，這少年幾乎都在看書。
    那夜后，謝嘉文他們興高采烈地收拾行囊各回各家，等著去州學(xué)，縣學(xué)里剩下的學(xué)生羨慕有之，嫉妒有之。
    縣學(xué)里人心浮動，得知次次甲等的謝嘉瑯落選，那些平時嫉妒他成績的學(xué)生忍不住說了很多風(fēng)涼話。
    馮老先生冷眼旁觀。
    謝嘉瑯一如既往，每天早起，練一套拳，回房看書，去上課，向?qū)W官請教疑問，回房看書，直到燈火亮起，再熄滅。
    到集市那天，他還是帶著筆墨文具去城南幫村人讀信看契書。
    陳教諭他們對他的評價并非虛言。
    自律克己，堅定剛毅。
    馮老先生心想，要不是謝嘉瑯有怪疾，他都想給這個少年做媒了。
    伙計炸好第一鍋油炸素煎兒，用笊籬撈出來瀝干油，揚聲叫賣。
    路過的行人圍上去。
    伙計轉(zhuǎn)頭叫謝嘉瑯：“小郎君，素煎兒炸好了?！?br/>     謝嘉瑯起身，謝過伙計，收起書卷，走到店外，和其他人一起排隊等候。
    雨絲朦朧，一整條長隊，只有他肩背最挺直，氣度玉石般俊逸，一眼望去，猶如鶴立雞群。
    伙計包好一大包油炸素煎兒，謝嘉瑯接了，提在手中，用袖子罩著，不讓雨絲打濕油紙。
    馮老先生迎面走過去。
    謝嘉瑯看到他，停下行禮。
    馮老先生揚揚下巴，隨口問：“這家的素煎兒是不是很好吃？”
    今天縣學(xué)放假，學(xué)生都要回家，謝嘉瑯還要特意在這里等著買素煎兒，馮老先生都看饞了。
    謝嘉瑯道：“家中妹妹喜歡，學(xué)生給她買的?！?br/>     他語氣和平時一樣清冷，不過說話時神情溫和，雨絲里，嚴(yán)肅的眉眼都顯得柔和幾分。
    馮老先生嗯一聲，走過去，示意隨從也買一包。
    謝嘉瑯提著油紙包回縣學(xué)學(xué)舍，青陽剛起來，行禮昨天已經(jīng)收拾好，車夫套上車，主仆一起回謝府。
    馬車走了一會兒，一輛車迎面過來，里面的人掀開簾子。
    “哥哥！”
    嗓音甜脆。
    車廂里，低頭看書的謝嘉瑯眼眸抬起。
    兩輛馬車都停下來，嘩啦一下，簾子被掀開，謝蟬爬進(jìn)車廂，笑著道，“好險！差點就錯過了，我剛過來，想著哥哥你一定經(jīng)過這里，在這里等你，我們一起回去。”
    謝嘉瑯放下書，扶著謝蟬的胳膊，讓她坐穩(wěn)。
    “六叔呢？”
    他知道謝蟬這些日子和謝六爺在一處，她半個月前讓鋪子伙計送了些吃的去縣學(xué)。
    謝蟬道：“阿爹在后面那輛車上?！?br/>     謝六爺睡著了，在打呼嚕。
    謝嘉瑯嗯一聲，拿起書繼續(xù)看。
    謝蟬挨著他，眼睫抬起，悄悄打量他，想和他說話，又不知道說什么，怕惹他難受。
    她雖然屏息凝神，盡量不發(fā)出一丁點聲響，但不停用眼光注視謝嘉瑯，他早就察覺了，手指壓住書卷，兩道目光落在她臉上。
    謝蟬一臉無辜。
    謝嘉瑯指指油紙包，“給你買的。”
    目光又收回去，繼續(xù)看書。
    謝蟬打開油紙包，油炸素煎兒的香氣溢滿車廂。
    “正好餓了，剛才過來趕得急，只喝了碗茶。”
    謝蟬拿出帕子鋪開，拈起素煎兒吃。
    她喜歡這家的油炸素煎兒，每次去縣學(xué)都買一點吃，不過有時候去得晚，鋪子不炸了。
    謝嘉瑯垂眸看書，耳畔是謝蟬小口小口吃素煎兒的聲音，貝齒咬下去，酥酥脆脆的輕響。
    他凝神記誦書上文章，唇上忽然一點溫?zé)帷?br/>     謝嘉瑯眼皮撩起。
    謝蟬一手拈著素煎兒，一手挪開他手里的書，拿一方帕子塞進(jìn)他手里，“哥哥，待會兒再看吧，你也吃點東西，回去的時候肯定過了中午?！?br/>     明天要擺宴，今天府里必定忙亂，他們回去的時候剛好錯過飯點，路上得墊補點。
    謝嘉瑯嗯一聲。
    謝蟬自己吃，看他吃完了，又喂他一個。他默默吃了。
    馬車回到謝府時，果然過了飯點。
    府里上上下下忙成一團(tuán)，除了周氏記掛著謝六爺、叫仆從在門口等著，沒人出來迎接他們。
    謝嘉文帶著縣學(xué)學(xué)官的薦書回府那天，府中開了大門，老夫人帶著女眷一直迎到大門前，整條街的旁支親戚也都來了。
    謝嘉瑯歸家，府中只開了側(cè)門。
    下人來來往往，忙著明天的宴席，看都沒看他們一眼。
    謝嘉瑯站在門檻前。
    手心有熱乎乎的觸感。
    他低頭。
    謝蟬從后面走過來，伸手，手指頭輕輕握住他修長的手指，似乎怕他甩開，又慢慢攥緊。
    小娘子的手和她臉上的笑容一樣，很柔軟，很暖和。
    謝嘉瑯嘴角輕輕扯了一下，眉眼嚴(yán)厲，看不出笑意，只是神情很輕柔。
    “哥哥?！被氐街x嘉瑯的院子，謝蟬拽著他的手輕輕搖幾下，小聲安慰他，“每年都有選拔的機會。”
    謝嘉瑯：“嗯。”
    晚上，老夫人聽說謝嘉瑯回來了，沒說什么。
    倒是謝二爺把謝六爺叫過去，問鋪子里的生意怎么樣，謝六爺說都好。
    謝二爺?shù)溃骸澳愣┱f，前幾天潘嚴(yán)兩家辦喜事，用的咱們家的喜布，遠(yuǎn)近幾家都說好，花樣是不是南邊的？”
    “不是?！敝x六爺?shù)?，“是作坊一位師傅畫的花樣，她是大師傅的徒弟，還沒出師，現(xiàn)在跟著大師傅練手?！?br/>     聽說是個學(xué)徒，謝二爺沒有繼續(xù)問下去。
    第二天，謝蟬被震天響的炮竹聲吵醒。
    謝府門前喜聯(lián)高掛，賓客如云。
    謝大爺、謝二爺和謝六爺帶著郎君們站在門前應(yīng)酬，人人都是一身簇新衣裳，腳步輕快，滿面紅光。
    家族里可能出一個有功名的子弟，是合族光耀的大喜事。
    處處是笑語。
    謝蟬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聽見二夫人的笑聲，女眷們圍著她奉承，她掩不住得意之色，眉毛都要飛到發(fā)鬢里去了。
    當(dāng)謝嘉瑯出現(xiàn)時，滿堂賀喜聲霎時凝固住。
    眾人看著他的目光充滿同情。
    謝嘉瑯目不斜視，朝長輩行禮，落座。
    謝蟬站起身想挪過去，周氏瞪她一眼，她坐回原位，等周氏的注意力被滿場亂跑的十二郎吸引走，趕緊起身，走到謝嘉瑯的席位旁，俯身坐下，抓起一把松子遞給他。
    “哥哥，吃松子?！?br/>     謝嘉瑯捧著一把松子，失笑。
    這時，大門處的說笑聲、炮竹聲、管事的唱禮聲忽然停了下來。
    眾人面面相覷。
    老夫人問：“前頭出什么事了？”
    仆婦們搖頭。
    很快，說笑聲再度響起，接著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喊聲，管事一溜煙跑進(jìn)來，目光四下里尋找著什么。
    二夫人急得站起身：“你找什么？”
    管事躬身道：“娘子……咱們江州的進(jìn)士老爺馮老大人來了，他說要大郎出去……”
    嗡的一下，在座賓客靜默一會兒后，嘰嘰喳喳交談起來。
    對普通人來說，進(jìn)士就是天上的文曲星轉(zhuǎn)世下凡，江州的文曲星自然就是馮老先生。大家都沒見過老先生，但是聽說過。
    文曲星登門，那可是大事！
    老夫人顫顫巍巍站起身，忽然反應(yīng)過來：“馮老大人要見大郎？”
    管事一臉慌張，點頭道：“是大郎，老大人說，要大郎出去?！?br/>     老夫人臉上神色變了幾變，看向謝嘉瑯。
    滿堂幾百道視線，不約而同地涌了過去，齊刷刷落定在謝嘉瑯身上。
    少年站著，濃眉黑眸，神情端正。
    老夫人看他許久，道：“大郎，你出去迎一迎?！?br/>     謝嘉瑯應(yīng)是，在眾人沉默的注視中一步一步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