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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晉江**首發

    青陽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了。
    和他一起過來的還有一道清亮婉轉的聲音。
    廊下腳步聲響, 小娘子窈窕的身影在樹蔭間閃過,晃動交錯的光影透過木格花窗,映在窗下書案攤開的書卷上。
    端坐案前的謝嘉瑯抬起漆黑雙眸。
    走廊里, 謝蟬一邊走,一邊小聲和青陽說著什么,發鬢旁簪一朵青紫色重瓣木槿,簪花幽逸清冷, 尋常小娘子一般不戴這種顏色,可是戴在她濃密烏黑的發間,無端就多了幾分明艷。
    就像眼前的院子,依然冷清幽靜, 庭階寂寂, 但是穿鵝黃長裙、肩挽披帛的小娘子一走進來,猶如一泓清泉淙淙流動, 少女鮮麗裙裾所過之處, 霎時都有了勃勃生機。
    謝蟬邁進正堂, 直接走到長桌前, 拿起黑漆匣子, 笑著道:“我還以為忘在安州了, 正準備打發人再買一些,原來在這里。”
    書房里,謝嘉瑯聽著她的聲音, 沒有動。
    腳步聲從正堂出來,說話聲遠去了。
    謝嘉瑯還是沒動,眼皮垂下, 眸光掩在濃黑眼睫間, 繼續看書。
    院子里的身影忽然停下, 轉過身,朝書房走過來。
    “哥哥,你現在不忙吧?”
    聲音在門口響起,桂花香氣彌散開。
    謝嘉瑯手指翻開一頁書,淡淡地嗯一聲,道:“不忙。”
    謝蟬進屋,脫下絲鞋,走到他身旁,盤腿坐在席子上,拿出一張禮單,“哥哥,我阿爹說要派人去安州給文家哥哥送禮,謝他上次給我們當向導,這是我剛定好的禮單,你看還需要添什么嗎?”
    她把禮單放在書案上。
    謝嘉瑯松開書卷,拿起禮單。
    禮單是她親手寫的,他督促她練字,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來。
    她一回來就親自張羅給文家送禮的事,親筆寫下禮單……這不奇怪,回江州的路上,她幾乎天天提起文宇,滿口稱贊之語。
    胳膊上一緊,謝蟬挨過來,靠在謝嘉瑯身邊,白皙的手指在禮單上劃動:“這幾壇酒是送給文家伯伯的,萱草的錦料給文家伯娘,百蝶的給文家姐姐,筆墨文具是給文家哥哥的,還有咱們江州的土產,八樣禮……”
    謝嘉瑯聽她說完,問:“給六叔看過了嗎?”
    “阿爹看過了,要我再添一些土產。”謝蟬側頭,“哥哥,你覺得呢?”
    謝嘉瑯眼眸低垂,臉上和平時一樣沒有任何表情,“聽六叔的,添兩樣土產,其他的不必添了。”
    謝蟬點頭記下,起身穿絲鞋。
    青陽從門口經過,扒在門上往里看,“郎君,陳家送了些野茭白筍,灶房的婆子問是不是焯水做茭白筍鲊?”
    聽說謝嘉瑯回來了,江州各府殷勤地打發下人送些吃的喝的過來,各房都有,不過單單給謝嘉瑯的那份一定最好,都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但很難得。
    謝蟬聽見,隨口道:“不如焯水剁碎了包餃子吃。”
    青陽撓撓腦袋,看謝嘉瑯沒有作聲,道:“包餃子的話,那一簍子切了可以包很多,九娘要不要留下一起吃點?”
    謝蟬正好很久沒吃茭白筍餡的餃子了,謝六爺周氏都不愛吃餃子,六房做得少。她回頭看謝嘉瑯,不知道他想吃什么。
    謝嘉瑯言簡意賅地道:“餃子。”
    青陽答應著去了。
    謝蟬于是打發仆婦回去說自己留在這里用飯,又坐回去,從書架上挑一本書翻開看,看了幾頁覺得沒興趣,又翻開一本,還是無趣,一本接一本翻,終于找到一本感興趣的,專心看起來。
    看了一會兒,謝蟬想起昨天剛到家后從十二郎的書箱里翻出來的幾本書,撩起眼皮,偷偷看一眼謝嘉瑯。
    他背對著她端坐,從背影看就很全神貫注的樣子。
    謝蟬不禁涌出幾分好奇心,起身走到靠墻的書架前,一層層書卷翻過去,連犄角旮旯的書箱都翻開一本本看了。
    不是經史子集,策論,就是當今名儒的文章。
    大家公子身邊的仆役小廝為了討好主子,主子剛曉事,就專門搜羅一些書討他們歡心。
    謝家也是如此,十二郎昨晚紅著臉說書是小廝買給他的,還說謝嘉文、謝嘉武和學堂的堂兄弟都有那些書,謝嘉武還給他推薦過幾本。
    謝嘉瑯這里會不會也有?
    他這個年紀,免不了吧?
    “想找什么?”
    謝嘉瑯突然問。
    他沒有回頭,光聽聲音就知道謝蟬在書架前鼓搗了很久。
    謝蟬有點心虛,啪的一下站得筆直,隨手抓出一本書,“我找到了!”
    她確認過了,謝嘉瑯的書架和他的人一樣正經嚴肅,絕不會出現諸如《飛燕外傳》、《隋煬艷史》、《玉環傳》之類香艷的書。
    謝嘉瑯沒有多問。
    謝蟬松口氣,捧著書坐下,愕然發現自己隨手拿了本最晦澀難懂的經書,她怕謝嘉瑯看出什么,只能硬著頭皮看經文,看得頭昏腦漲。
    好在餃子很快做好了,謝蟬歡歡喜喜地拋開經書,洗手吃飯。
    看她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謝嘉瑯以為她餓極了,第一碗餃子推到她面前,“慢點吃,別燙著。”
    謝蟬咬一口餃子,仰起臉朝他笑,纏發髻的絲絳落下來,垂在胸前,險些掉進湯碗里。
    謝嘉瑯抬手想幫她拂開,手抬起,在半空中停了一會兒,站起身,倒一盞冷茶放在她手邊,坐下吃餃子。
    吃到一半,謝大爺院里的丫鬟過來傳話,“郎君,大爺說請你過去說話,商議一下南邊鋪子的事。”
    丫鬟的聲音似黃鶯出谷,柔得能滴出水。
    謝蟬抬眼朝丫鬟臉上看去。
    丫鬟鬢邊簪了朵絨花,臉上涂脂粉,修眉俊眼,相貌清秀,傳完話,立在門里望著謝嘉瑯,眼波在他身上打轉。
    謝嘉瑯看著碗里的餃子,道:“知道了。”
    他一直沒轉頭看丫鬟,丫鬟臉上掠過一絲失望,告退出去,聲音比剛才更柔。
    謝蟬啞然失笑,察覺到謝嘉瑯的目光看過來,立刻收起笑容,小臉一板,正色道:“哥哥,青陽的那些賬本我看過了,有疑問的地方都做了標記,大伯父請了幾個掌柜一起驗算,又找出一些錯漏之處,這事不好張揚,又不能不管,大伯父叫你過去一定是商量這個。”
    謝大爺查賬的動靜不小,二夫人聽到風聲,找老夫人哭訴,老夫人把謝大爺叫過去訓斥了幾句,說他傷了一家人和氣。
    二夫人不知道從哪里聽說查賬是從謝蟬開始的,昨天家宴后,女眷在里屋說話,她陰陽怪氣地調侃謝蟬:“九娘,你和大郎感情真好,都幫著大郎管賬了,你小小年紀,比你幾個姐姐強多了,以后大郎娶媳婦,你嫂子還要找你討錢用呢!”
    謝蟬微笑,“二嬸這些年幫著大伯父管賬,祖母總說家里事事都靠二嬸張羅,我只是幫長兄看一下賬目,哪里比得上二嬸。”
    她是妹妹幫兄長分憂,天經地義,二夫人是弟媳插手大房的事,誰理虧,誰清楚。
    二夫人也知道自己這些年名不正言不順,冷笑幾聲,轉頭和大夫人說話。
    謝嘉瑯點頭,“我心里有數。”
    謝蟬看他一眼,好奇他心里是什么打算,他一心一意刻苦讀書,庶務上不太通達。
    餃子吃完,天還沒黑,金烏垂墜,西邊天空鋪滿云霞。
    謝嘉瑯要仆婦送謝蟬回屋。
    她是六叔的女兒,陪他看書,陪他吃飯……終歸還是要回去。
    他其實不喜歡吃餃子。
    謝嘉瑯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長廊深處,轉身去見謝大爺。
    謝大爺對著擺滿條桌的賬本,眉頭緊皺,“這些賬目真理起來,不知道要理多久……你祖母的意思是一家人不要深究,免得鬧大了被人笑話,你二嬸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也不想一家人為這些事吵吵鬧鬧,可是糊涂賬再糊涂下去,那些鋪子收不回來,柜上伙計又都是二房的人,這么下去,一直纏裹不清,就更扯不清楚了。”
    二夫人打的好算盤,既然阻止不了謝嘉瑯壯大,那就把水攪渾,大家都占不了好處,反正拖得越久,二房的好處越多。
    謝嘉瑯面色平靜,問:“父親,當初祖父離世時,有沒有留下什么話?”
    謝大爺愣了一下,“你怎么問這個?”
    謝嘉瑯沒回答,道:“我聽說,祖父離世時,族老都過來了。”
    謝大爺點頭,“那是老規矩了,你祖父是一家之主,他過世,族老都要過來的。”
    謝嘉瑯道:“兒子已有計較,這事您先放著,不用理會。”
    謝大爺驚奇地打量謝嘉瑯。
    他找兒子來不是為了討主意,而是想告訴兒子查賬的事太難辦,這個虧他們吃定了,沒想到兒子反應冷靜,像是已經有了應對之法。
    謝大爺想問謝嘉瑯有什么辦法,猶豫了一下,沒有問出口。
    父子倆生疏不是一天兩天了,謝嘉瑯從來不主動找他商量事情,他問了,謝嘉瑯也未必說。
    說起來,謝嘉瑯一年到頭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很少住在家中,除了九妹妹,他和誰都不親近,包括他同父的妹妹十一娘。
    謝大爺很寵愛女兒,看著兒子一天天出息,免不了希望兒子能照拂一下女兒,雖然竹娘當年不懂事,但是十一娘到底是他的妹妹,血緣相親,血濃于水。
    可是謝嘉瑯性子太孤僻了,十一娘自幼受寵,那么嬌貴的小娘子,幾次舍下臉皮主動討好他,他都沒什么反應,像一塊誰也捂不熱的石頭。
    也不能怪他不近人情,他小時候吃了太多苦頭,變成現在這樣,情有可原。
    謝大爺心思轉了幾個彎,笑了一下,道:“大郎,你如今大了,還是青陽貼身照顧,我不大管這些事,還是你母親提醒我才想起來,你看你屋里要不要添兩個使喚的丫鬟?”
    他說的母親是續娶的小郭氏。
    謝嘉瑯搖頭,“不必了。”
    父子倆談完正事便無話可說,謝大爺想關心謝嘉瑯,又不知道該怎么關心,尷尬地扯了幾句閑話,謝嘉瑯告退回去。
    小郭氏過來送甜湯,問謝大爺:“大郎看得上小霜和小翠嗎?”
    謝大爺擺擺手:“我還沒讓小霜和小翠進屋,他就說不用添人。”
    小郭氏回想二夫人郭氏教自己的話,笑道:“郎君糊涂了,大郎年輕面嫩,這種事你當面和大郎提,他怎么好意思回?”
    謝大爺想了想,好像是這么個道理,“那該怎么辦?”
    小郭氏笑道:“這個好辦,您直接打發小霜和小翠過去,就說是灑掃屋子的丫鬟,大郎臉面上好看,也不會驚動誰。”
    謝大爺沉吟片刻,點點頭。
    謝嘉瑯娘胎里帶病,江州往來的人家都知道,現在他們雖然都在籠絡謝嘉瑯,但是當謝大爺試著提親時,他們無一例外都表示要回家和夫人商量,然后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委婉拒絕。他們很愿意求娶謝家娘子,就是舍不得把女兒嫁給謝嘉瑯。
    愿意的人家也有那么幾戶,不是門風不正,便是門第不合適,再要么是小娘子也身患稀奇古怪的病。
    謝大爺相看來相看去,受了不少難聽話,想到兒子從小聽著更毒辣的冷言冷語長大,愈發覺得愧對兒子,看青陽毛手毛腳的,于是和小郭氏商量在兒子房里放兩個丫鬟照顧起居,讓兒子能過得舒心點。
    第二天,小霜和小翠提著包袱站在謝嘉瑯的院子里,雙頰都紅撲撲的。
    謝嘉瑯練完拳走進書房看書,仆婦不敢進去打擾,請來青陽。
    小霜昨晚來過,認識青陽,抬頭朝他笑。
    青陽聽說是謝大爺撥過來的人,沒有多想,點頭道:“那你帶她們認認屋子,她們以后就管院子里的活。”
    下午謝蟬過來還書,看到那個聲音像黃鶯一樣的丫鬟穿一身水紅裙子,站在院子里擺弄一盆菊花,怔了怔。
    謝嘉瑯院子里當差的不是書童小廝就是仆婦,她好像是頭一次看到有年輕漂亮的丫鬟。
    “她是誰?”
    青陽答道:“是大爺撥過來服侍郎君的,她叫小霜,還有一個是小翠。”
    謝蟬走進書房,回頭看小霜,心里嘀咕,昨晚小霜來傳話,今天就成了謝嘉瑯院子里的丫鬟……
    她一時走神,沒注意腳下,哐當一聲撞在小香幾上,疼得倒吸一口冷氣,晃了幾下沒站穩,人往前撲倒。
    眼前一道身影靠近,一雙結實的胳膊伸過來,穩穩地扶住她手臂。
    謝蟬隨著慣性朝前撲進謝嘉瑯懷里,雙手緊緊攥著他的盤領袍。
    謝嘉瑯站得筆直,等她靠著他站穩了,退后半步,扶她坐在褥子上,雙眉微皺:“在想什么?”
    謝蟬右邊小腿疼得厲害,隨便找了個理由:“在想繡莊賬目的事……”
    她不好意思說因為小霜的事走神,他房里添不添丫鬟是他的私事,輪不到她說什么。
    謝嘉瑯抬眸看她臉色,眉頭仍然皺著,伸手托住她的右腿,“能伸直嗎?”
    謝蟬動了兩下,直吸氣:“疼。”
    她那一下剛巧撞在香幾下面的橫牙上。
    謝嘉瑯放下謝蟬的腿,找來兩枚靠枕墊在底下,“坐著別動。”
    他快步走出去,要青陽馬上去灶房取一些存的冰過來。
    青陽飛快跑著去了。
    “郎君想要什么?”
    小霜在院子里站了半天,終于看到他出來,強忍激動,上前出聲詢問。
    謝嘉瑯看她一眼,沒作聲。
    小霜還想再問,畏于他身上的沉冷氣勢,沒敢問出聲。
    不一會兒青陽端著一盆冰和巾子回來,謝嘉瑯接過,轉身回書房,俯身,坐在謝蟬面前的席子上。
    “團團,裙子拉起來。”
    他眼睫垂著,看著她的腿,低聲說,“我看看你的腿,要是淤青了,冷敷好得快點。”
    謝蟬拉起一點裙子,解開羅襪,露出受傷的地方,雪白肌膚上已經淤青了一塊,不過沒有破皮出血。
    謝嘉瑯先用巾子包住她受傷的部位,要放冰塊時,忽然想起一件事,動作頓了一下。
    “這兩天能不能受涼?”他低聲問。
    謝蟬愣了一會兒,意識到他在問什么,哭笑不得:他怕她身上有月事,不能受涼。
    他怎么會知道這些!還突然想起這個!
    謝蟬覺得自己好像應該窘迫,但是謝嘉瑯神色沉靜,一點看不出尷尬,好像關心這個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她便也不窘了,道:“沒事,可以冷敷。”
    謝嘉瑯拿起冰塊,幫她冷敷。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謝蟬覺得疼痛好像減輕了一點。
    謝嘉瑯要她先別起來,先靠著看書,起身出去,掃一眼立在階下頻頻往這邊張望的小霜,問青陽:“是哪個院里的人?”
    青陽道:“郎君,是大爺撥過來服侍您的。”
    “回過父親,送回去。”謝嘉瑯面無表情,“我院子里的人夠了,不用添人。”
    青陽應是。
    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仆婦跨進門檻,“郎君,文家郎君來看望你,大爺請郎君出去。”
    青陽詫異地抬起頭,看著謝嘉瑯:“郎君,咱們才回府,文家郎君怎么這么快來了?”
    謝嘉瑯回頭看一眼書房。
    文宇很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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