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說我, 哥哥,你身上都是雪。”
謝蟬作勢要起身。
她坐在榻上,謝嘉瑯站在榻邊, 一身冬夜風雪氣息,雙手鐵箍一樣緊緊地握著她的肩膀,力道沉沉的,壓得她動彈不得。
“哥哥?”
謝蟬仰起臉, 看著謝嘉瑯,睡眼惺忪,杏眸映著朦朧的燭光,聲音軟糯輕柔。
夜深人靜, 窗外雪花無聲地飄灑, 火盆里的明炭發出燃燒的嗶啵聲,空氣里淡淡的桂花清芬, 隔著一層厚被子, 手掌仍然能感覺到小娘子肩膀的柔軟纖細。
謝嘉瑯清醒過來, 松開了手。
有那么一瞬, 他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謝蟬疑惑了一下, 起身下榻, 趿拉上繡鞋,放開被子,抬手拂走謝嘉瑯肩頭的雪, 發覺他外袍被雪水泅濕了,眉頭輕蹙,抓起他收進袖子里的手, 握在掌心里。
“好涼啊。”
小娘子的手包不住他寬大的手, 只能輕輕地握著他的手指, 拉到火盆旁,“快烤烤。”
她的手非常軟,暖和,手指纖長柔韌。
書里說的,手如柔夷,膚如凝脂。
謝嘉瑯垂眸,目光凝在火盆里的木炭上。
謝蟬松開他的手,按他在氈毯上坐下,隨手攏起披散的長發,倒一盅熱茶塞進他手心里,要他握著暖手,走到衣箱前,找出他的衣裳、鞋襪,拿到他跟前,要他立刻換上,進進出出,忙忙碌碌,催促他道:“哥哥,你快把濕衣裳換下來?!?br/>
謝嘉瑯拿起衣裳,走到屏風后,解開結紐,手指烤得暖烘烘的,身上也熱燥起來。
謝蟬忽然探頭往里看了一眼:“哥哥,你晚上吃了沒有?”
她的目光漫不經心,只在他身上停留短短一霎就移開了,卻讓謝嘉瑯心底的那絲熱燥轟的一下燒著起來。
謝嘉瑯飛快攏上衣領,回到火盆前坐下。
“哥哥,我準備了消夜果盒?!敝x蟬搬了張小幾過來,靠著他坐下一起烤火,掀開攢盒蓋子,“有你喜歡吃的麻餅,我從江州帶過來的?!?br/>
謝嘉瑯接過麻餅,咬一口,熟悉的味道在齒間溢開。
“灶下那邊已經歇了,做不了熱的,我在炭灰里埋了幾個芋頭?!?br/>
謝蟬拿起火鉗輕輕撥弄炭火,從底下的灰燼里撥出幾只芋頭,夾出來,拍打掉灰土,用帕子擦了擦,捧在手里剝皮。
熱氣騰騰。
謝嘉瑯按住謝蟬的手,從她手中拿走芋頭,手指蹭過她的手心,一觸即分。
他記得她怕燙。
“怎么突然來京師了?”
他剝開芋頭,輕聲問。
“上個月阿爹和范四哥他們有事去河中府,我想著河中府離京師不遠,正好可以順路來看你,就和他們一起北上了。他們直接去河中府,我到京師來找你。本來打算過年前入京和你一起守歲的,沒趕上?!?br/>
其實謝蟬過年前就趕到京師了,但當時朝廷局勢詭譎,各地戒嚴,商旅行人全都被扣在城中,沒有朝廷特頒的令牌,一律不予放行。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等了幾天,繼續趕路,到了京師城門口才知道京中出了大事。
謝蟬吃了一驚。
崔氏的覆滅在她的意料之中,但是她沒想到這一世崔氏的傾覆會來得這么快。
震驚過后,謝蟬冷靜下來。
大晉從立國起就危機四伏,內憂未除,外有隱患,幾代帝王的登基都伴隨著血雨腥風。江山動蕩,權力更迭,榮寵朝夕巨變,你方唱罷我登場,權勢的漩渦中心從來不是波瀾不驚,看似平靜的海面,隨時可能遽然掀起滔天巨浪,鋪天蓋地,將卷入其中的所有勢力撕個粉碎。
這一次,那些事、那些人都離她很遙遠。
她挨著謝嘉瑯,腦袋靠在他胳膊上,小聲問:“哥哥,你今天是不是不高興了?”
謝嘉瑯低頭吃芋頭,還是青陽買的芋頭,味道卻和守歲那晚的不一樣。
多了些香甜。
微黃的火光映在他輪廓分明的臉孔上,他身上已經暖和起來,心里也是,“團團怎么知道我不高興?”
謝蟬一笑,腦袋在他胳膊上蹭幾下,“我就是知道?!?br/>
小時候她就發現了,他不高興的時候會一個人悶頭走路。今天下雪了,他在雪地里走那么久,羅巾和外袍都濕了,一定是心里不高興。
青陽說他今天去鄭家拜訪鄭氏。
謝蟬想逗謝嘉瑯笑,湊到他面前,故意和他撒嬌:“我離家這么遠來看望哥哥,哥哥的心情有沒有好一點?”
小娘子的氣息離得非常近,謝嘉瑯黑沉的眸子還是看著炭火,目不斜視,輕輕地嗯一聲。
他不記得在雪地里走了多久,夜色籠下,天地間只剩下簌簌飛揚的雪花和長靴落地的吱咯聲,他一個人走著,以后的漫漫長路也將一個人走下去。
就這么回到冷清的屋中,氤氳的燭光里,謝蟬窩成小小的一團,等他回來。
恍如一場靜謐溫柔的夢境。
一剎那,謝嘉瑯發覺,他很想她。
謝蟬經常在信里說思念他。
他沒有說過想她。
只是,偶得一卷奇聞異事的書時,覺得她肯定喜歡,要買下托人送回去,一個人走在路上時,心里會突然掠過一道念頭:團團這會兒在做什么?
靜夜深處傳來沉緩悠長的鐘聲。
謝蟬靠著謝嘉瑯,時不時撥弄一下炭火,添兩塊炭,和他說自己北上的見聞。
謝六爺一開始不答應讓她同行,她保證說自己可以天天騎馬,不會叫苦叫累,范德方幫她說好話,謝六爺才應了。后來真的天天騎馬趕路,路上沒有耽擱,到了客棧倒頭就睡,其實沒什么新鮮見聞。不過為了讓謝嘉瑯高興點,謝蟬還是想到一些旅途上的趣事,繪聲繪色說給他聽。
謝嘉瑯靜靜聽著,偶爾回應一兩句,表示自己在認真聽。
炭火聲里,說話聲斷斷續續,越來越低。
肩頭忽然一沉。
火鉗從謝蟬手心滑落,她整個人靠過來,壓在謝嘉瑯身上,腦袋蹭著他的胳膊往下滑,人往火盆的方向栽倒。
謝嘉瑯伸出手臂,謝蟬順勢落進他懷里。他手指僵硬,抱起她,放到榻上,展開被子蓋住她。她咕噥兩聲睡著了。
她連日奔波,一定很累,到京師的第一天等他等到現在,沒有休息,為了哄他,哈欠連天也一直撐著不睡。
謝嘉瑯拉高被子,蓋到謝蟬下巴上,掖好被角,目光落到她臉上。
他看了一會兒,起身,往火盆里添了些炭,放下帳幔,吹滅燭火,抱起自己的被褥出去,在外間地上鋪好被褥,合衣躺下。
翌日謝蟬醒過來的時候,不知道是什么時辰了,帳幔嚴嚴實實,里間一片昏暗。
她身上酸痛,捶捶肩膀,披衣下榻,剛穿上繡鞋,帳幔外響起謝嘉瑯的聲音:“團團,醒了?”
“唔。”
謝蟬應一聲,走到帳幔前,掀開一角往外看。
謝嘉瑯背對著帳幔,坐在毯子上,手里拿了一卷書在看,聽見她應答,放下書卷起身出去,不一會兒端了盆熱水進來,放在案幾上。
“你先梳洗?!?br/>
他眼睛一直低垂著,拿起書卷出去,反手帶上門。
謝蟬收起帳幔,洗臉梳頭發。
謝嘉瑯在外面和幾個人說話,她聽見其中有文宇的聲音,走到窗下,正好聽見他們追問謝嘉瑯房里是不是藏了什么相好,能不能讓他們一窺真容。
謝蟬搖頭失笑。
她昨晚裹著斗篷上樓,沒和文宇他們碰面,只有青陽知道她來了。
說話聲很快停下來,雜亂的腳步聲走遠。
謝嘉瑯回房,這次手里端了一碗熱騰騰的卷魚面,要謝蟬吃。
“哥哥,你吃了嗎?”
謝嘉瑯點頭。
謝蟬拿起筷子吃面。
謝嘉瑯道:“我叫青陽在隔壁租了間院子,那邊清凈?!?br/>
他自己住是不在意這些的,現在謝蟬來了,同窗都圍過來問東問西,開了些玩笑,還說起狀元樓的歌妓,一幫血氣方剛、遠離家鄉的年輕人,常去酒樓尋歡,不時冒出幾句葷話,他不想讓謝蟬聽見那些話。
“我正準備和你商量這個。”謝蟬吃一口面,燙得直吸氣,“昨天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沒顧得上。”
她昨晚什么都沒來得及收拾,進寶帶著箱籠和青陽睡一間屋,她直接來找謝嘉瑯。
“慢點吃,不急,我已經辦好了?!?br/>
謝嘉瑯道,倒一杯茶給謝蟬喝。
等她吃完面,他拿起斗篷遞給她,她接過,裹在身上,豎起帽子,把臉也遮起來。
謝嘉瑯先出去,掃一眼走廊。
幾個同窗正扒在門口摩拳擦掌準備偷看,和他小眼對大眼了一會兒,懾于他嚴厲的眼神,訕訕地合上房門窗戶。
謝嘉瑯帶著謝蟬下樓,直接去隔壁租住的院落。
謝蟬叫進寶把箱籠抬進來,都是帶給謝嘉瑯的東西,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她翻出幾只新做的香囊讓謝嘉瑯選,“哥哥,你的香囊都舊了,該換新的了。”
謝嘉瑯選了一只佩在革帶上。
謝蟬困惑地看他一眼,這只香囊是桂花的,她還以為他不會喜歡,準備讓他拿著熏屋子用。
范家人打聽到客棧,一路尋過來,送來謝六爺的信。
“阿爹他們的事已經辦好了,正往回走,大概上元節時到汴州,我和他們約好了匯合的地方?!?br/>
謝嘉瑯在心里估算日子,也就是說,謝蟬能在京師待十天。
她奔波辛苦,來一趟京師,只能住短短幾天。
他問她:“想去哪里玩?”
謝蟬來京師可不是為了玩的,京師最好玩的地方,她上輩子都去過,“哥哥,沒事,我就是想來看看你,不想去哪里玩,你安心讀書,不用管我。我要是想出去了,讓青陽和進寶陪我去。”
謝嘉瑯沉默了一會兒。
她只是想來看看他。
心里滿滿漲漲的,因為她的一句話。
他搖頭,“考試在三月,還早,我這些天不忙。”
謝蟬想了想,眼珠轉了轉,笑著道:“那我們去香山寺求簽吧,京師求簽,香山寺最靈驗,我給哥哥求一個!”
幾代帝王都曾在香山寺舉行盛大的詩會,和狀元樓一樣,香山寺也是文人墨客必至之地。
青陽在一旁拍手,他正愁不知道京師哪座廟宇最靈光。
謝嘉瑯不由得失笑,抬起手,想敲一下謝蟬的額頭。
謝蟬笑盈盈地看著他,杏眸如水。
他的手不動聲色地收回去,“好。”
謝蟬這些天騎馬,骨頭都快累散架了,他們乘坐馬車去香山寺。
到了寺里,謝蟬和青陽去求簽,謝嘉瑯帶了幾卷書,坐在樹下翻閱,等他們出來。
謝蟬和每一個為家中貢士求簽的香客一樣,繞著寺里舉行詩會的佛殿轉了一圈,帶著求來的簽出去,走到樹下,卻不見謝嘉瑯的身影。
她和青陽坐下等了一會兒,聽見前殿依稀有說話聲,起身走過去。
前殿的庭院里,謝嘉瑯立在階下,想拾級而上,一個頭梳單螺髻、穿翠色裙衫的清秀少女拽著他的袖子,激動地和他訴說著什么,面帶感激之色。
他雙眉略皺,退后一步,抽出自己的袖子。
少女羞紅了臉龐,還是牢牢地跟著他,揚聲問:“不知公子叫什么名字?”
謝蟬站在大殿廊柱旁,目光落在少女的臉上,愣住了。
寺廟內院響起鐘磬之聲,一聲一聲的回響隔著殿宇傳來,余音裊裊,沉重肅穆。
這場景似曾相識。
只不過那時,謝蟬是大晉皇后,謝嘉瑯是朝中官員,而那個一臉羞惱、壓抑著怒氣、努力不讓自己露出跋扈之態的少女,是大晉公主李蘊。
前世,謝蟬撞見李蘊向謝嘉瑯表露心跡,李蘊當時雙頰紅透,謝蟬頭一次看到她滿臉小女兒的嬌羞,謝嘉瑯和平時一樣,眉眼冷厲,面無表情,不過在看到謝蟬后,他似乎很窘迫,臉上掠過狼狽之色,一直沒敢抬眼和她對視。
那時謝蟬覺得李蘊和謝嘉瑯很般配,曾起過撮合的念頭,可是謝嘉瑯無意尚主,而且后來親口告訴她,他另有意中人。
謝嘉瑯沒有接受李蘊,但是他們應該很有緣分。
這一世,他們居然又相遇了,而且比前世要早很多。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少女似乎克制不住了,聲音陡然拔高,“我只是想派人去府上道謝而已!”
謝蟬被李蘊帶著氣惱的聲音驚醒。
臺階下,面對少女的追問,謝嘉瑯神色淡淡,道:“舉手之勞,無足掛齒。”
他看到從走廊繞過來的謝蟬,走上石階。
“求好簽了?”他問,聲音和平時一樣。
謝蟬點頭,拿出求好的簽給他。
謝嘉瑯接過收起,問:“還想逛其他地方嗎?”
謝蟬搖頭。
“那回去吧?!?br/>
謝蟬嗯一聲,回頭看李蘊。
李蘊氣得面色微微漲紅,似乎不甘心,想追上來繼續問,又覺得太失身份,站在那里兀自生氣。
一時間,很多事情從謝蟬的心頭劃過,高興的,悲傷的,沉痛的,辛酸的……
她腳步沉重,神思恍惚。
“團團?!?br/>
謝嘉瑯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他停下腳步,側首問:“是不是累了?”
謝蟬抬起頭,朝他笑了笑,“沒事?!?br/>
乘坐馬車回去,謝嘉瑯接著看他的書。
謝蟬忍不住問:“哥哥,剛才在香山寺,那個小娘子怎么追著問你的名字?”
謝嘉瑯看著手里的書,道:“我看她只身一人進寺,被幾個閑人糾纏,上前驅趕走了那幾個閑人。”
京師有一幫紈绔惡少,常在寺廟山門前游蕩,戲弄那些貌美的進香女眷。
謝蟬回想剛才李蘊說話時的神態,瞥一眼謝嘉瑯,他生得挺拔高大,肩膀寬闊,一身士子服,風度出眾,氣勢十足——就是太足了,眉眼嚴厲,顯得兇狠無情。
李蘊是不是喜歡上他了?
她一手托腮,目光炯炯地盯著謝嘉瑯看。
謝嘉瑯忽然抬起手,書卷輕輕在她額頭點了一下:“你累了,休息吧?!?br/>
他一說,謝蟬真覺得累了,掩唇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
馬車在山道間晃蕩,睡意涌上來,她意識模糊,思緒飄遠了。
李蘊身為公主,為什么獨自一人來香山寺求簽?
崔氏覆滅,崔貴妃去世……李蘊甩開宮人來香山寺,只可能為了一個人,李恒。
李恒應該被拘禁在冷宮了。
這一世,她不是謝家十九娘,不會被迫嫁給李恒,李恒也用不著強忍屈辱娶她。
前世。
李蘊生日宴后的幾天,天氣愈發暖和,御花園百花盛開,宮中舉行宴會。
宴會上,眾人爭論什么花是花中之王,有說牡丹的,有說蘭花的,有說芍藥的。
宮人呈上筆墨紙張,請眾位大人揮毫,寫出自己鐘愛的花。
謝嘉瑯被同僚拉著灌了很多酒,臉色微紅,坐在角落里醒酒,輪到他了,他接過筆,隨手寫了一句詩。
“郁金裳浥薔薇露,知是仙人萼綠華。”
所有字紙呈送到御前長案上,皇后謝蟬不想和李恒說話,低頭翻看那些字紙,看到謝嘉瑯的字時,詫異道:“原來謝侍郎喜歡桂花?”
大臣為表志向,寫的大多是隱逸的蘭花,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高潔的梅花,或是歌頌盛世的牡丹,他怎么寫了桂花?
太監去問謝嘉瑯。
謝嘉瑯酒醒了大半,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寫了那么一句,不好說什么,只能承認:“是,臣喜歡桂花?!?br/>
謝蟬頗感意外,看了謝嘉瑯一眼。
她只是好奇,沒有其他意思,而且隔得很遠,目光只是一掠而過,但謝嘉瑯卻覺得心口微微一跳,喝下的蓬萊春酒一下子激發出來,渾身冒起熱意。
他為什么寫了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