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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筆架

    山風輕拂,松濤低吟。
    梢頭朝露未干,松針晶瑩濕潤,晨曦映照下,一道道微光閃爍。
    謝嘉瑯修長的手指拂開掉落在書頁間的松針,眼睫抬起,目光落在小徑盡頭。
    兩天了,那個胖乎乎的小身影沒有出現。
    九妹妹明白他是什么人了,知道害怕了。
    沒有人敢親近他。
    謝家,謝家的遠近親族,整個江州……每個孩子知道他天生惡疾后,都會遠離他。
    謝嘉瑯手指一點點握緊,又慢慢松開,目光回到書頁上。
    九妹妹不會來了。
    謝嘉瑯在松院待了一整天,直到落日熔金才回院子。
    正房燈火通明,謝大爺和大夫人鄭氏在里面說話,丫鬟仆婦都被趕到外面等著。
    謝嘉瑯直接去東廂房洗漱吃飯。
    老夫人率一家人來山中避暑,不可能把鄭氏一個內宅婦人丟在江州。鄭氏來了以后,謝嘉瑯白天去松院看書,夜里回房,不和鄭氏打照面。
    半夜,謝嘉瑯又聽到母親哀怨的哭聲。
    鄭氏的低泣,抱怨,謝大爺的愁悶,暴躁,斷斷續續,連綿不絕。
    有時候夫妻兩人忘了壓低聲音,嗓音突然一陣拔高,驚得院子里的宿鳥拍翅飛出樹窠。
    不用猜,阿爹阿娘吵架的原因一定是他。
    謝嘉瑯拉高被子,把自己藏進無邊的幽暗和孤獨里。
    翌日。
    謝嘉瑯早早起身,收拾書匣,走出廂房。
    天剛蒙蒙亮,各房院落沐浴在熹微晨光中,靜悄悄的,沒有一點人聲,偶爾傳來笤帚掃過青石板地的聲音。
    一道身影靠坐在院門口大青石上,聽到腳步聲,抬起頭。
    謝嘉瑯停下腳步。
    “阿爹。”
    謝大爺眉頭皺著,面色有點發青,不知道在門口等了多久,目光從兒子頭頂看到腳下,又從腳下看到頭頂,臉上堆起慈愛的笑容。
    他嘴巴張了張,欲言又止。
    謝嘉瑯等著父親開口。
    對著長子漆黑沉靜的眼眸,謝大爺忽然怯了。
    他嘆息一聲,擺擺書。”
    謝嘉瑯應是,抱著書冊走遠。
    在他身后,謝大爺久久望著長子清瘦的背影,捂臉長嘆,神色愧疚。
    今天小娘子們照舊學琴。
    女先生一臉沉痛地踏進水榭。
    謝寶珠和謝麗華剛坐到琴桌前,丫鬟仆婦連忙退出去,離得遠遠的。
    謝蟬面前也放了一張桐木梓底古琴。
    女先生是二夫人請來的,心思主要放在謝麗華身上,閑時教謝蟬辨認七弦十三徽,要她自己玩。
    謝麗華已經學會彈一段簡單的調子,女先生夸她有進步。
    謝寶珠很沮喪,她彈出來的琴曲像神號鬼哭,女先生都捂耳朵了。
    看到小謝蟬坐在簟席上撥弄琴弦玩,謝寶珠眼前一亮:還好,有什么都不會的九妹妹在,自己不是最差的!
    練完琴,謝寶珠牽著謝蟬的手,兩人一起去園子里摘花。
    山里的茶花養得生氣勃勃,花瓣層層疊疊,顏色鮮亮,艷麗如錦。
    丫鬟摘下茶花,謝寶珠挑了一朵顏色最嬌嫩的簪在謝蟬黑油油的發髻上。
    小娘子粉妝玉琢,雪白圓潤,當真是姣花軟玉。
    謝寶珠拉著謝蟬軟綿綿的小手,問:“九妹妹,我聽說你和謝嘉瑯說話啦?”
    謝蟬仰起臉,點頭。
    謝寶珠連忙道:“九妹妹,你不要和謝嘉瑯一起玩,他有病,會發狂!他抓傷二哥三姐他們的表兄,四郎親眼看到的,你看到他要跑遠點,別和他說話。”
    孩子們有個默契的認知:不要和謝家大郎說話,他有惡疾。
    謝寶珠覺得自己作為姐姐,應該好好提醒天真的九妹妹。
    謝蟬烏溜溜的杏眼眨了眨,心里微微嘆息。
    謝嘉瑯是上輩子的她見過的最堅韌沉穩、理智持重的人,也是朝堂里少有的真正關心黎民百姓疾苦的官員。
    于公,他正直剛峻,盡職盡責。私德上,他也無可挑剔。
    前世謝蟬在世時,謝嘉瑯在民間聲譽日隆,只因斷案鐵面無私,不徇私情,傳出了暴戾刻薄的名聲。
    后來,世人都道他狼子野心,是奸臣酷吏,他受萬民敬仰的清正名聲毀于一旦,李恒欲除之而后快……
    謝蟬死后,魂靈沉睡,偶爾蘇醒,冷眼旁觀勤政殿的風云變幻,謝嘉瑯的結局不難猜。
    大晉朝立國以來,權臣掌權時不論有多權勢滔天,最后大多不得善終,人所不齒。
    謝蟬深感惋惜。
    謝嘉瑯那樣的人,合該一生順遂,而不是聲名狼藉,萬人唾罵。
    謝寶珠以為謝蟬沒聽懂,諄諄告誡她:“九妹妹乖,以后不要和長兄說話。”
    謝蟬搖頭,小臉嚴肅,神情認真。
    娘胎里帶病是小謝嘉瑯的不幸,不是他的過錯。即使沒有上輩子的交情,她也不會因為謝嘉瑯的病而鄙夷他。
    謝寶珠捏捏謝蟬的圓臉,“九妹妹,你要乖。”
    謝蟬杏眼彎彎,只是笑。
    中午都在老夫人院子里用飯,知州夫人派仆婦送來一大盒五香糕。
    五夫人打趣道:“知州夫人這么喜歡三娘,吃一塊糕也想著三娘,以后做一家人多好。”
    大家都笑,意味深長。
    二夫人笑容滿面,說女先生今天夸謝麗華奏琴的指法好。
    老夫人立刻叫丫鬟去庫房翻出箱籠里的一張唐琴,“前朝宮里流傳下來的東西,我收著也是收著,給三娘玩罷。”
    二夫人大喜,眼神示意謝麗華趕緊起身謝老夫人。
    丫鬟取來唐琴,頓時一室寶光閃爍。
    眾人看了,交口稱贊,都說宮廷舊物,果然不凡。
    謝寶珠心里冒酸泡,扒拉著筷子戳碗里的飯。
    小謝蟬坐在一旁,安安靜靜地吃一碗冰糖杏仁粥。
    二夫人心中得意,閑不下來,和這個說話,和那個打趣,視線落到謝蟬身上,笑道:“九娘又胖了點,再吃要成小胖子了。”
    謝嘉武頭一個笑出聲,老夫人笑,丫鬟仆婦都笑,五夫人也在笑。
    周氏跟著一起笑。
    看到九妹妹和自己一樣被笑話,謝寶珠覺得氣順了點。
    謝嘉武朝謝蟬弄眉擠眼:“小胖子!”
    謝蟬一臉莫名其妙,繼續吃自己的粥:胖點怎么了?她又沒吃二房的東西。
    飯畢,謝大爺過來求見老夫人,周氏幾個媳婦回避出來,回各自的院子歇晌。
    謝蟬翻出自己的書袋背上,出了院子。
    仆婦和酥葉靠坐在廊下打瞌睡。
    謝蟬沒叫醒酥葉,徑直朝園子走去。
    庭階幽寂,松柏蒼翠,吹拂的山風里彌散著松針清淡微苦的冷香。
    松樹下,衣袍結紐系得規規矩矩的謝嘉瑯手捧書卷,凝神翻閱,肩頭、袖擺落滿松針。
    小謝蟬一步一步走過去,繡鞋踏過石階,發出脆響。
    “大哥哥!”
    謝嘉瑯抬眸。
    謝蟬一路走來,出了點汗,仰著紅撲撲的臉朝他笑,眉眼彎成月牙兒。
    謝嘉瑯沉默不語。
    謝蟬走到他面前,喘了幾口,拿帕子抹汗,收起帕子,低頭在書袋里翻找一陣,捧出一串用松果、竹枝串起來的物事,放在他面前的簟席上。
    “大哥哥,送給你,可以放在書桌上當筆擱。”
    謝蟬看著謝嘉瑯,烏黑明媚的眸子盈滿笑意。
    這兩天,她帶著仆婦丫鬟把那天撿的松果洗凈曬干,請工匠做成雅致擺件,謝嘉文、謝麗華、謝寶珠她都送了,給謝嘉瑯的這個是她挑的,樣式簡單,疏朗清古。
    謝嘉瑯垂眸。
    松果筆擱仔細打磨過,松塔和竹枝堆出山巒形狀,線條簡練,古樸大方。
    那個裝滿干桂花的承露囊,不知道青陽隨手塞去了哪里。
    謝嘉瑯仍是不吭聲。
    他沒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手指攥著書卷,低垂的濃黑眼睫掩住眸光,看不出他的思緒。
    謝蟬怕打擾謝嘉瑯讀書,送完松果,朝他笑笑,轉身走了。
    她現在是小孩子心性,做了好玩的東西送給兄弟姐妹,心里就很高興。
    小娘子胖乎乎的背影一晃一晃,發間垂落的彩絳在幽綠濃蔭間跳躍,像兩簇燃燒的赤紅火苗。
    謝嘉瑯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深處。
    九妹妹可能有點笨。
    他心里想。
    她的丫鬟每次看見她和他說話都很緊張,謝嘉武他們會排擠她、不和她玩,六叔六嬸會警告他……可她還是來了,捧著松果筆擱,歡喜地說送給他。
    他沒理他,她依舊一臉笑容,高高興興地走了。
    謝嘉瑯低頭,繼續看書。
    傍晚,青陽過來提醒謝嘉瑯回去用晚膳。
    看到放在簟席上的松果筆擱,他詫異地問:“郎君,哪里來的筆架?”
    謝嘉瑯沒答話,合上書卷,站起身,順手拿起松果筆擱。
    主仆兩人回到院子,幾個仆婦圍在門口說話,遠遠看到謝嘉瑯的身影,轟的一下散開,臉上神情古怪。
    這種場景謝嘉瑯早已習以為常。
    他回到房中,洗了手,把松果筆架放在一張空書案上。
    夜里,謝六爺遲遲不歸。
    周氏吃了飯,坐在燈下算賬目。謝蟬洗了個澡,散著黑油油的頭發,坐在榻上描紅。
    謝六爺回房時,謝蟬已經寫完大字,扒在周氏懷里睡著了。
    周氏起身給謝六爺倒茶:“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謝六爺喝口茶,抱起睡得迷迷糊糊的謝蟬親一口,小聲說:“陪大哥喝了兩杯……大哥有好消息,你明天收拾幾樣賀禮出來。”
    “什么好消息?”
    “大哥房里的妾有身孕了。”
    周氏呆了一會兒,嘆息道:“難怪婆婆今天下午讓二嫂給大房添兩個人使喚……婆婆總說,大郎那個樣子,大房后繼無人……”
    夫妻絮絮叨叨說著家事。
    謝蟬醒了過來。
    大伯父的妾懷孕了?
    她想起謝嘉瑯一個人坐在學堂角落里看書的模樣,心里微微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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