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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晉江**首發

    夜穹昏黑, 籠蓋四野。
    謝嘉瑯回到院子。
    昏黃的燈光被窗紙篩過,霧蒙蒙的,籠在廊前。
    院內靜悄悄的, 沒有輕快的說話聲, 沒有忙碌的身影。
    他走到謝蟬住的屋子前,推門進去。
    她走得匆忙, 地下幾只箱籠凌亂敞開著, 床邊屏風上掛了兩盞燈, 一盞宮燈,一盞魚燈。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痕跡了。
    仿佛她并未來過。
    他沉默著, 轉了一圈, 除了她特意為他帶的衣物和江州糟魚、點心, 她的東西一件都沒留下, 干凈利落。
    青陽做好飯,請謝嘉瑯去用飯。
    他一個人吃飯, 安安靜靜的。
    謝蟬在這里的時候, 其實也沒有多熱鬧, 她怕打擾他讀書, 腳步聲都很輕,但是她一走, 院落就顯得格外的清寂。
    像窗紙上破了一個洞, 風吹進來,荒涼蕭瑟。
    青陽拿來一封信:“公子,九娘寫給你的。”
    謝嘉瑯停箸, 展開信紙。
    信是謝蟬匆忙中寫的, 字跡潦草, 她說要出城去和謝六爺他們碰頭,不能多等了,囑咐他好好照顧自己,多加餐,勤添衣。
    他看著信,在燈前獨坐。
    仆婦提了兩包韻姜糖和琥珀蜜進來,“公子,您下午拿回來的。”
    謝嘉瑯接過果子,走進書房,把果子放在書架旁的軟榻上。
    謝蟬喜歡坐在這里看書。
    果子是給她買的,從姜府出來,他隨文宇去南市,想到她喜歡這些,買了兩包,一手提著書,一手提著果子回來,卻得知她已經走了。
    謝嘉瑯翻開一本書,拿起筆,在書寫中,讓自己飄忽不定的心思沉淀下來。
    果子一直放在軟榻上,沒有打開。
    兩天后青陽來收拾屋子,看果子還在那里,問道:“公子,這果子放了幾天了,肯定不能吃了,要不要拿去扔了?”
    謝嘉瑯搖頭:“就那樣放著罷。”
    一如他控制不了的心緒。
    謝蟬接到謝六爺的信,匆忙動身。她上元節前就準備回江州了,大件行李早就收拾好,只用整理一些文書畫冊和貼身衣物。
    謝嘉瑯一直沒回來,她只能留下一封信,出城,至渡口,趕上一條南下的船只,登上船,長吁一口氣。
    第二天下午,船到達謝蟬和謝六爺、范德方約定好碰頭的渡口。
    謝六爺和范德方在岸邊等兩天了。
    見到女兒,謝六爺松一口氣:“這船明天就要走了,我正愁你趕不及,想著要不要換條船。”
    謝蟬下船,要隨從把箱籠行李搬到謝六爺他們那條船上,問:“阿爹,上封信你不是說過幾天才動身回江州嗎?怎么突然催得那么急?”
    他之前還說要是有時間會改道去京師看望謝嘉瑯。
    謝六爺和范德方相視一笑,拉著謝蟬上船,笑瞇瞇地道:“我接到家里的信,你阿娘有身子了,我離家的時候,她月份淺,沒人知道,前些天她不舒服,請大夫瞧了才知道。”
    謝蟬如釋重負,原來是喜事,謝六爺的信寫得沒頭沒尾,催促她立刻動身,她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呢!
    “我給長兄寫封信,告訴他這件事,免得他擔心。”
    她寫好信,翌日清晨,等大船停泊在下一個渡口時,叫進寶去岸上,托人把信送去京師。
    進寶剛下船一會兒,船家派伙計來催促,說船要開了,請各家趕緊把下船的人叫上船。
    船上的人抱怨不迭,他們大多是做買賣的,來到京師附近的州縣,少不了下船買些貨物帶到南邊去販賣,這還不到半個時辰,能買什么?
    船家一臉歉意,給眾人賠不是:“剛才官差過來傳話,有貴人的船要過來,我們這些船都得開走,不然貴人的船進不來。”
    眾人惹不起貴人,紛紛派人叫回下船的伙計家人,渡口的船家紛紛解纜揚帆,離開渡口。
    他們的船剛走,南面運河上,一條威風凜凜、用錦帛裝飾的大船破開朦朧晨霧,朝渡口撲了過來,大船上數面碩大的旗幟迎風招展,甲板上隱隱有寒光閃爍,親兵衛士持刀立在旗下。
    渡口還有幾條船沒來得及開走,船家滿頭是汗,大聲催促,然而他們的船帆剛揚起來,大船竟然不管不顧,直接撞了上去!
    轟隆隆一陣巨響,夾雜著恐懼的慘叫,一條小船被大船無情地頂到渡口的長橋上,有船家和水手落水,岸上的人避讓不及,也被大船掀起的波浪卷入大河里,渡頭一片呼救聲。
    岸上的人和旁邊的船只慌忙去搭救,而大船若無其事地停靠,船上之人大搖大擺下船,鉆進等候在岸邊的馬車里,揚長而去。
    謝蟬他們的船已經離開渡口很遠,船家眺望渡口的慘狀,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對眾人道:“你們看到了吧,那是寧安長公主家的船,天家骨血,金枝玉葉,剛才要不是我們走得快,現在大家和河里的人一樣的下場!”
    長公主身份尊貴,眾人不敢議論,搖頭嘆息。
    謝蟬眉頭皺起。
    寧安長公主是當今圣上的姐姐,現在是長公主,以后會成為大長公主,她性子極為跋扈,府中豢養的門客、管事、扈從仗著她的庇護作惡多端,民間多有怨言,各地官員畏懼長公主,不敢過問。
    “你們看,又有一條船過來了!”
    眾人循聲看去,一條和寧安長公主家的船差不多大小的大船從南面行駛過來,往渡口去了。和長公主家奴的盛氣凌人不同,這條船沒有急著靠岸,等其他船只避讓開了,才慢慢靠到岸邊。
    范德方踮起腳張望,辨認船上旗幟上繡的大字,對謝六爺道:“是靖安侯沈家的船。”
    謝蟬眼皮一跳。
    靖安侯代代掌兵,大晉無人不知。
    謝六爺這兩年長了不少見識,聽說過靖安侯,感嘆道:“靖安侯府上不愧是百年望族,家風正派。”
    大船繼續往南,路上,他們又看到幾條官家大船朝著京師方向而去。
    范德方疑惑:“都是侯府世家,看樣子是女眷……怎么這多人家趕著一起進京?”
    謝六爺人逢喜事精神爽,哈哈笑道:“也許是京里哪位貴人辦喜事?”
    范德方叫人去打聽。
    謝蟬坐在一邊看賬本,沒有插話。
    有些事會提早發生,而有些事不會改變。
    長公主、沈氏、謝氏、盧氏、王氏……世家女眷紛紛進京。
    如果她沒猜錯的話,皇帝這是打算要為皇子指婚了。
    這其中,可能包括被圈禁的李恒。
    皇城。
    天氣還未轉暖,迎春花已經吐出嫩黃的花蕊,串串枝枝,金英翠萼。
    這日,天氣晴朗,皇帝在御花園舉行家宴,諸王公、皇子公主、郡王郡主在席,席間觥籌交錯,笙歌陣陣。
    一片“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天下大治,海晏河清”的恭賀聲和笑語中,忽然響起刺耳的哭聲。
    眾人錯愕,停了說笑,往哭聲傳來的方向看去。
    公主李蘊坐在案幾前,掩袖啼哭不止,宮女太監在一旁苦勸,她抽抽搭搭,哭個不停。
    其樂融融的家宴,頓時蒙上幾分悲凄,眾人面面相覷。
    宴席一下子安靜下來。
    皇帝手里拿著酒杯,瞥一眼李蘊,“蘊娘,怎么哭了?”
    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李蘊身上,她嚇得心驚肉跳,渾身顫抖,想起李恒教她的那些話,哆哆嗦嗦地嗚咽:“我……我……我想阿娘了……”
    吹奏聲停了下來,殿內靜得落針可聞。
    眾人都垂下頭盯著自己的酒杯看。
    皇帝沉默。
    一旁的王美人眼珠轉了轉,起身走到李蘊身邊,替她擦淚,愛憐地道:“蘊娘是個孝順孩子,她生母早逝,生下她沒多久就走了,我記得忌日就是下個月吧?好孩子,難為你記得你母親。”
    她刻意不提崔貴妃,輕飄飄就把話題轉到李蘊的生母身上。眾人悄悄舒一口氣,出言安慰李蘊。
    李蘊被王美人摟在懷里,緊張得直顫,還想開口,王美人夾起一塊糕點喂到她唇邊,“蘊娘,別傷心了,你母親要是看到你現在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一定很欣慰。”
    一直到宴散,李蘊沒再開口。
    皇帝起駕回勤政殿,李蘊起身跪送,臉上仍有淚痕,皇帝看都沒看她一眼。
    李蘊失魂落魄地去冷宮看李恒。
    李恒上次打斷腿骨重新接,再次發起高熱,數日不退,太醫都說他可能不行了,稟報皇帝,皇帝下令,讓準備告老還鄉的太醫令親自為李恒診治。李恒活了下來。
    張鴻覺得自己險些害死李恒,嚇得半條命都沒了,愧疚之下更賣力為李恒說情。
    張家老太爺知道后,找了個借口把他調去其他地方任職,禁止他再去冷宮。
    現在,李恒只能從李蘊這里得知外面的消息。
    李蘊是崔貴妃養大的,帝后的掌上明珠,從小奴仆簇擁,被人奉承著長大,沒吃過苦頭,沒什么心機城府,幫不了李恒什么。
    她啜泣著道:“皇兄,我真沒用,父皇看我一眼,你教我的那些話我都不敢說了。”
    李恒躺在床上,面色蒼白,搖搖頭,示意沒事。
    他早猜到會是這樣。
    李蘊是高貴的公主,崔貴妃不是她的生母,崔家覆滅,她仍然是公主,受到的沖擊不大,至少不像他,被人奚落踐踏,而且隨時有性命之憂,她沒有親眼目睹生母慘死,沒有體會過從云端墜落至塵泥的滋味,不懂自尊被碾碎、垂死掙扎、任人魚肉的絕望,也就不會孤注一擲地去廝殺。
    夢里,那個在宮宴上當著所有王公大臣、皇室宗親的面哭泣的人,是他的妻子。
    皇帝大怒,問她為何垂淚。
    她低頭擦淚,起身謝罪,從容地道:“兒無狀,望陛下恕罪。前幾天是郎君的生辰,那天郎君想吃獅蠻栗子糕,卻吃不著,方才兒看到宴席上的獅蠻栗子糕,想起此事,一時失態了。”
    皇帝凝眸看著她,宴席上的人大氣不敢出一聲。她跪在御案前,一動不動。
    后來,皇帝命人給李恒送一盤獅蠻栗子糕,斥責太監總管疏忽皇子。
    總管慌忙告罪。
    她在宮女的簇擁中回到宮室,眼睛哭得紅紅的,等對李恒噓寒問暖的人都走了,把一雙手塞進李恒的手心里,一臉后怕的表情。
    李恒握著她的手,她掌心冰涼,有很深的指甲痕跡。
    “你自己掐的?”
    她點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圣上問我話的時候,我都快嚇死了。”
    李恒捧著她的手,低頭,冰冷的唇印在那幾道鮮紅的掐痕上。
    她紅了臉,手指輕顫。
    李恒回過神,立刻松開了手。
    夢醒后,李恒還記得夢里唇落在她掌心的觸感,柔軟,細滑,微涼,她常做針線,還要照顧他,手指頭上有細小的傷口。
    他想好好捧住她的手,讓她暖和起來,可是夢境忽然變得冰冷幽暗,掌中的手也突然冷冷地抽走,她轉頭離開,背影決絕。
    “李恒,我不想再見到你。”
    她一字一字地道,聲音輕柔,每一個字音卻如驚雷,在零碎的夢境里鏗然炸響。
    心口一陣抽痛。
    李恒皺眉,悶哼出聲。
    “皇兄!”李蘊慌忙翻找,從瓷瓶里倒出一枚藥丸,喂李恒服下。
    李恒的臉色漸漸好了點。
    “皇兄,你以前從不會這樣的……怎么近來經常心悸?”李蘊滿面愁苦,“是不是因為他們沒照顧好你,你才多了這個毛病?”
    李恒搖頭。
    心悸的毛病……從那場馬球比賽就有了。
    只不過當時,他們都以為他是在北涼人的故意沖撞中受了內傷。
    他的夢,他的心悸,都來得古怪。
    李蘊看一眼李恒的腿,心里難過,轉過頭,悄悄擦一下眼角,“對了,皇兄,我聽王美人說,父皇可能打算為你指婚。”
    李恒眼簾抬起,眸中掠過一道亮光。
    “皇兄,你是不是在想姚姐姐?”李蘊咬了下唇,掩下對姚家的不滿,“皇兄要是有什么話想對姚姐姐說,我可以幫皇兄帶話。”
    李恒搖搖頭。
    夢中的女子不是姚玉娘,他直覺如此,而且姚玉娘不會做那些活計,姚玉娘的手指也沒有舊傷疤。
    李蘊幫李恒掖被角,道:“皇兄,我去求王美人,請她問一問父皇,也許父皇心疼你,會心軟,答應你娶姚姐姐……你一個人這樣下去不行。”
    李恒不能行走,太監欺辱他,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李蘊又不能經常來看他,有人照顧他,陪他說說話,他的腿說不定能好得快點。
    “不必了。”李恒還是搖頭,“我現在這個樣子,沒有哪家小娘子想嫁給我。”
    李蘊嘆口氣。
    李蘊走了,太監送來晚飯,李恒掃一眼幾上,今天的飯菜比昨天要豐盛得多。
    宴席上李蘊哭一場,還是有用的。
    他爬起身吃飯,手指不小心碰到筷子,筷子滾落,掉在地上,他朝太監看過去,請太監幫他撿起來。
    太監不甘不愿地走過來,撿起地上的筷子,啪的一聲摔在幾案上。
    他忍著氣,擦了擦筷子,吃飯。
    入夜,更聲在一重重的宮墻中回蕩。
    門外的太監都睡著了。
    宮室里沒有點燈,一片昏暗。
    當更聲不緊不慢地敲響三遍后,床上的李恒遽然睜開眼睛,細聽門外動靜,坐起身,掀開被子,下床,雙足落在地面上。
    他站起身,踏出一步,雙腿受力,劇痛從骨頭縫里襲來。
    李恒牙關緊咬,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接著踏出一步。
    汗水從他額邊滾落,黑暗中,他一步一步地走著,偶爾聽到窗外有細微的響動聲,立刻停下腳步,一動不動,直到聲音遠去,接著邁步。
    他已經能下地行走了,連李蘊和張鴻都不知道。
    誰都不能信任,連太醫院都有想置他于死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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