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昏暗的樓梯走上去,趙云今正倚在墻邊等他。</br> 這些日子她總深夜上門,小屋的燈直到夜半才滅,江易已經習慣了夜夜笙歌的日子,恍然間想起趙云今已經幾天沒去了,不見時還好,一見渾身上下都發(fā)燥。趙云今剛洗了澡,身上沐浴乳散發(fā)著潮濕的甜味,她睡裙布料不多,半遮半露勾在腿根。</br> “我等了你一晚上。”</br> “手機沒電了。”江易攔腰將她抱回屋里,趙云今順手勾住他脖頸,下巴頂住他肩膀,輕輕舔他耳朵。</br> 江易的呼吸瞬間就被撩撥得重了,他抱著她倒在床上的被子里,趙云今卻不讓他壓著,翻身起來。她將頭發(fā)別到耳后,俯下身吻他,她的吻纏綿溫柔,沒有唇邊時刻彎起的假笑,也沒有虛與委蛇,唇齒間仿佛交纏著無盡的繾綣愛戀。</br> 江易還要繼續(xù),卻被她輕輕推開。</br> 趙云今坐直,靜靜凝視著他,側臉被窗外投進來的月光映得透亮。</br> 她松散的頭發(fā)柔軟地垂在半腰,在這清明的月色里不見了平日的嫵媚,整個人罩在股恬靜溫和的氣質里。江易記憶里的趙云今或妖嬈或俏皮,但從沒見她這樣柔順安靜過,她身上仿佛多了點什么,那是種連江易都說不清的東西。</br> 趙云今下了床,赤腳踩在地毯上,她抽出梳妝臺上的一個小盒,從里面倒出一枚釘子來。</br> “四年前他的尸體火化,我在焚化爐前站了兩個小時,從一個活生生的人到一具冰涼的尸體再到一捧白色骨灰,除了這枚釘子,他什么都沒留下。制釘匠說這釘子是用來釘棺材的,我問過醫(yī)生,一枚釘子打進腿骨還要保證骨頭不被砸得粉碎,人力很難做到,只能是機器壓進去的,我在慶祥釘廠找到了做棺材的機床,也檢測出了指紋和血液。”</br> 趙云今從抽屜里掏出兩頁紙:“這是我在霍璋書房電腦里查到的名單,一份是推測的林清執(zhí)死亡日期當天松川藥廠派去小東山提貨的人員,一份是當天留守小東山值班的人,我在這兩份名單里發(fā)現(xiàn)了很多巧合。”</br> 她說得很慢,視線一直落在江易身上,他維持著剛才的姿勢躺在床上,盯著吊頂?shù)乃艨础?lt;/br> “烏志、孫玉斗、韓巴,還有金富源,他們都出現(xiàn)在這兩份名單上,落到現(xiàn)在的境遇也都和你脫不了干系。我把小東山那份名單拿給雙喜看,他告訴我,其他人不熟,但名單上一個叫宋軍的男人他認識,宋軍兩年前和你玩得不錯,你常帶他去油燈街,不久之后他就感染上艾滋回了老家。”</br> “五個人。”她說,“我記得你房間桌上有五朵從來不清理的薔薇花,你說那是倒計時,既然是倒計時,那瓶子里剩下的最后一朵花……”</br> 她問:“是誰?”</br> 江易坐起來點了一根煙。</br> 趙云今打開窗戶,晚風吹進來,將他指尖的煙霧吹散。</br> “賀豐寶來找過我,這些年警方一直沒放棄追查,現(xiàn)在已經掌握關鍵線索,只差一個人了,你把金富源弄到哪去了?”</br> 江易一直沒說話,一根煙抽見底,又續(xù)上一根。</br> “賀豐寶送了我一束玫瑰,我才想起來自己今年也才二十二歲。”趙云今望著那束被她插在桌角的玫瑰花,輕聲說,“這些年在霍璋身邊,處處小心,步步為營,過得已經不知道年月了,以前是逼不得已,現(xiàn)在塵埃就要落定,我也累了。”</br> “阿易,把金富源交給警察,剩下的事讓他們接手吧。”</br> 江易沉默了很久,問道:“然后呢?”</br> “就算警察查出了真相,然后呢?把他們收監(jiān)投牢,在里面好吃好喝過完一生,又或是給一針不痛不癢的安樂死,早登天堂?我從來不信有輪回煉獄,死對一個人來說,是最大的解脫。”</br> 他面容很平靜,像極了風雨前夕無波無瀾的香溪水面,可水面的平靜下總是掩藏著洶涌澎湃的波濤,潛藏在暗處無人能窺見的深底。</br> 他說:“你既然知道了那些事,就也應該知道,我手上沾的血已經洗不干凈了,把金富源交給警察,我呢?”</br> 他話問得淡然,但內容卻字字凌厲:“你要把我也交給警察嗎?”</br> 趙云今不語,淺淡的眸色里暈染上深邃的情緒。</br> “云云。”江易抬眸望著她,“別再繼續(xù)了,重逢第一天我就說過,要你離霍家遠點,這渾水我一個人趟就夠了。有些事我一定要做,也只能我來做,我必須親手了結了它。”</br> “為什么非要是你?”</br> 江易又陷入沉默,低頭抽煙。</br> 金富源一旦落入警方手里,江易這些年的所做作為一定無法脫罪。可金富源不交給警察,相當于大好的線索戛然中斷,警方長久的努力也就此白費,只能寄望于江易,可江易對她諱莫如深,過往與這些年的種種一概不提。</br> 兩種結局,全在趙云今的一念之間。</br> 她觸弄著花瓶里開得正艷的玫瑰,靜了許久,低聲說:“你走吧。”</br> 她背對著窗外的月光,叫人看不清臉上的神色,江易也不想看清楚。</br> 如果趙云今是他用盡滿腔少年熱血捧在心尖上的愛戀,那林清執(zhí)則是他奉若神明般,向光的信仰。他們把他熱血澆滅,將他的信仰打碎,讓他往后余生的前路又回到一片漆黑。他放棄了所有在黑暗中踽踽獨行,原本就不該有牽掛。</br> “以后別再來了。”</br> 江易抬起頭,隔著裊裊的煙霧,看見趙云今流露出一種罕見的柔軟的神色,但那也只是稍縱即逝,他再看時,她又笑得沒心沒肺了:“總是這樣露水情緣一起過夜,說不定哪天就被霍璋知道了,我還要待在他身邊,得為自己的以后考慮。”</br> “你離開他。”</br> “我怎么離開?”趙云今低垂著眼眸,漫不經心說,“警方不知道你的存在,就算知道,也不會把一起案子的成敗交付在你一個人身上,我為賀豐寶當了這么多年線人,只要一天沒有結案,我就不會走。”</br> 江易指尖的煙燒過一半,他卻沒有再遞到嘴邊,長長的煙灰掉到地毯上,他伸腳踩滅。</br> 他起身朝外走,經過柜子時瞥見上面放了一個長條形的塑料紙,他拿起來看,是裝驗孕棒的袋子。</br> 他將手里剩下的一截香煙按滅在桌上,轉身進了臥室的衛(wèi)生間。</br> 剛丟過垃圾,袋子里只有一根細細的驗孕棒外沒有別的東西,他撿起來,上面清晰地顯示著兩條紅線。</br> 江易靜靜盯著那矚目的紅色。過了很久,他回頭望,趙云今捻著瓶里的玫瑰花,花瓣七零八落地灑了滿桌。</br> “這是霍璋的孩子。”她笑著說,“與你無關。”</br> 從以前起趙云今就厭惡避孕套的橡膠質感,不準他戴,避孕全靠事前吃藥,江易以為這次也一樣,他沒想到趙云今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還敢拿孩子的事開玩笑。但當她嘴里提及霍璋時,他忽然就明白了些什么。</br> 霍璋從前問過,一塊蛋糕要怎么分才能吃得最多,他的回答是開源節(jié)流,截斷烏玉媚這一條顯然沒有滿足他的貪婪。</br> 霍璋想要的比那更多。</br> 那天夜里趙云今突然上門也有了解釋。</br> 她的柔,她的熱,她的吻,她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出于對他的愛戀和情感,而是另有所圖。</br> 他嗓音嘶啞:“你用這種方式替霍璋爭家產?”</br> 趙云今從未在江易臉上見過這樣澎湃的怒意,他的眼睛和神情里的每一寸都蘊著沸騰的火焰,快要將她整個吞沒了。但她依舊笑容不減:“既然是霍璋的孩子,替他爭家產是應該的。”</br> 那截驗孕棒在江易手里咔嚓斷成兩半,他走過來,一把拉住趙云今將她抵在化妝臺上:“這是不是霍璋的孩子你最清楚,要是霍璋有這能力你也不會跟在他身邊那么久沒有孩子。趙云今我告訴你,你平日里怎么胡來我都不管,你利用我我也可以不在乎,可你利用一個還沒出世的孩子算什么?現(xiàn)在霍璋需要這個孩子來分遺產,但那之后,你覺得霍璋容得下他嗎?”</br> “如果沒有這個孩子,霍璋容不下的人就是我了。”</br> “趙云今!”江易攥著她手臂的力道幾乎將她骨頭捏碎,“這是我們的孩子。”</br> 他每一個字說出口都恨不能化為利刃,將她的心肺剖出來,看看里面流淌的血是什么顏色。</br> 趙云今回視他,眸子里情緒淡淡的,絲毫沒有因為他的話而掀起一點波瀾,仿佛這世上沒有東西能讓她在意和留戀,江易恨極了這樣的趙云今,單薄得像個沒有靈魂與愛的傀儡娃娃,讓人看不見她真實的內里,從以前到現(xiàn)在,都恨極了。</br> 趙云今仰頭,能看見的只有江易冷硬的下頜角,她伸手觸了上去:“和你一樣,有些事我也必須要做,你說會親手了結它,可你拿什么讓我相信?這不僅事關我哥,更關系到我父母,我媽媽失蹤時戴的玉佩現(xiàn)在就掛在烏玉媚的脖子上,你什么都不肯說,又要我把這一切都交給你,我憑什么相信你能做到?”</br> “阿易,我們都是從小寄人籬下長大的人,有些道理你比我更明白。”</br> “別人永遠不如自己靠得住,如果真像你所說的那么心疼我,這些年我怎么還會待在霍璋身邊,活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br> 江易陰郁的目光一刻不離趙云今冷靜的雙眸,他靜了很久,緩緩松開手。</br> 在他臨出門前一刻,她開口了:“我趙云今不是什么男人的孩子都愿意生的。江易,他不光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br> 她平靜地說:“我會保護好他。”</br> *</br> 霍宅燈火通明,直到夜深都不停歇。花園里正在舉辦一場晚宴,盛裝出席的男男女女端著酒杯游走在花園的每個角落里,噴泉前霍璋請來的樂隊正在鳴奏,輕快的樂曲悠揚在這片熱鬧空地上。</br> 霍璋被保鏢推著,坐在人群中央,他今天穿了件白色西服,看上去溫柔又貴氣。</br> 雙喜第二次參加這樣的宴會,終于能堂堂正正走進來了,他身上雖然穿的還是上次那件地下通道買的阿毛尼西裝,但舉止間已經從容了很多,端酒夾吃的絲毫不亂,早沒了當初的土包子模樣。</br> 他望著不遠處霍璋身邊的女人,又看了看霍璋,對江易說:“真沒想到啊,趙小姐居然在這節(jié)骨眼上懷孕了,霍璋為了慶祝這個孩子搞得大張旗鼓,生怕大房和三房那倆母老虎不知道似的,這下霍家可有好戲看了。”</br> 站在他身邊的江易依舊是平常那副打扮,T恤球鞋和這樣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雙喜沒有再像當初那樣勸他換衣服,因為他發(fā)現(xiàn)江易身上的氣質不會因為穿著而改變。無論他站在哪里,身穿什么,骨子里都有股抹不掉的陰郁和戾氣,就算西裝革履,也一樣格格不入。</br> “阿易,昨晚我又去阿盈那了。”</br> 雙喜去阿盈發(fā)廊找小姐不是什么秘密,有時玩得開心了還會和江易分享哪個小姐活好。</br> 江易敷衍地嗯了聲,目光一直落在趙云今身上。</br> 有人來敬酒,霍璋替她擋開,將她朝自己懷里攏了攏:“她有身孕,不能喝酒。”m.</br> “霍二,你不給面子。”端酒那男人正是曾經在宴會上給趙云今遞名片的,他笑得不懷好意,“宴是你擺的,人是你請的,不能喝酒叫我們來做什么?”</br> 霍璋淡淡地笑:“本來不想鬧得人盡皆知,但父親病重,需要點熱鬧的事給他沖沖病氣,云今碰不了酒,我替她喝。”</br> 旁人笑道:“霍先生真的很寵趙小姐。”</br> “阿易,你聽見我說話了嗎?”雙喜在江易面前揮了揮手,才將他視線拉回來。</br> “你說什么?”</br> “我說昨晚去阿盈發(fā)廊的時候遇見九爺?shù)娜肆耍贿^我在屋里,他們好像沒看見我。”</br> “九叔的人去油燈街做什么?找樂子?”</br> “才不是呢。”雙喜說,“之前我去的時候你問我知不知道一個叫燕子的,你還記得嗎?昨天他們去也是打聽那個燕子,阿盈說她幾個月前就回老家了,他們還跟阿盈要了燕子老家的電話和地址。”</br> 江易蹙眉,雙喜問:“這燕子是誰啊,怎么你們一個個的都這么上心。”</br> 江易搖搖頭,沒說什么,他再一回頭時,原本站在花園中間的趙云今卻不見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