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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三 新歲重逢(五)

    刺刺知道,自己想到的這些,沈鳳鳴當(dāng)然也想到了。而自己或許還有許多沒想到的——畢竟,黑竹的事,沈鳳鳴比她了解得多。所以,即使不能完全同意他的懷疑,她亦明白絕不應(yīng)在此時質(zhì)疑。阿角那許多人身死的消息連她驟然聽到都實所黯然,沈鳳鳴的心情自更不必提,任何一絲關(guān)于兇手的線索,他都絕不會放過。
    ——甚至,她似乎也可以稍稍理解,為什么他與秋葵之間,會那么怪怪的了。
    “這件事……你沒同秋姐姐說嗎?”她問。
    “我同她說這個做什么。”沈鳳鳴道,“又不關(guān)她的事。”
    “你不是同我都說了么?”刺刺道,“你不告訴她,她便不知你遇了什么樣要緊的事,便只想著,你怎還不去哄她回來,便越發(fā)生你的氣,不是么?”
    見沈鳳鳴瞪著自己,刺刺便道:“我都知道了。我問了阿義哥。”
    沈鳳鳴稍稍一默,才擠出點笑:“算了。我這會兒心情不好,詞不達(dá)意,別又說錯了話。再說了,她眼下也沒心情同我說這些,她要等……”
    ——她要等君黎回來了才能念得起我。他本來想這么說。可在刺刺面前,這話終究還是不能說出口。
    “等什么?”刺刺問。
    “沒什么,不說了。”沈鳳鳴顯得有點灰喪,“她不讓我跟你說這些。”
    刺刺歪了歪頭:“我怎么覺得……是你在生秋姐姐的氣?”
    “你可別亂說。”沈鳳鳴矢口否認(rèn)。“我何時同她生過氣。”
    刺刺只看著他不說話,滿臉都是不信。
    “對了,你若真想去看你蘇姨,要不我陪你同去?”沈鳳鳴卻又換了一副口吻,“正好,我也許久沒拜訪他們了。”
    刺刺心知他還是對瞿安有幾分不放心,便點點頭:“嗯。”方才的話題便只能算過了。
    兩人在一醉閣外逗留的這么會兒工夫,堂上卻已是交頭接耳,個個都曉得了適才那個來買酒的,原來卻竟是黑竹比凌厲更久遠(yuǎn)的傳說里的人物——瞿安。
    “該是他不錯吧。”阿義道,“我聽到沈大哥叫他‘瞿前輩’,單姑娘又說過他是與我們有淵源的,那便只有瞿安了。”
    “早聽說瞿安長相俊美出眾——我還在想,這人是誰,一眼竟看不出年紀(jì)。”一人道。
    “也看不出武功深淺。”阿合道,“不像那時候朱雀來——一當(dāng)面就曉得對付不了。”
    “說來——朱雀同這個瞿安,是不是有過一腿?”阿義低聲發(fā)笑。
    這番討論還未來得及展開,沈鳳鳴同刺刺卻回了進(jìn)來。沈鳳鳴陰著一張臉,“阿義,你說什么?”
    “我……”阿義雖不覺自己說的有什么不對,但見了沈鳳鳴這少有的表情,還是有幾分怕。“我沒說什么。”
    “若給君黎聽見你這般說他師父,你猜他會怎么著?”沈鳳鳴冷冷道。
    阿義不敢出聲。
    沈鳳鳴才向阿合道:“金牌給我。”
    阿合不知他為何突然這會兒眾目睽睽地向自己要回金牌,不敢不從,忙從衣襟內(nèi)袋里摸了出來遞給他。沈鳳鳴拿過,向刺刺道:“走吧。”
    從后面聞聲繞出來的老掌柜只來得及對著沈鳳鳴的背影追了句:“不吃飯了?”可惜,沈鳳鳴“心情不好”,頭也沒回,連背影也消失在門外了。
    去往武林坊之前,沈鳳鳴同刺刺去了趟正街——沈鳳鳴說是拜訪長輩不好空手上門,多少采買些東西帶去,但刺刺見他便往幾處賃車處鉆,心下便明白——他還是在打探瞿安的虛實。
    不論是住在竹林里還是武林坊,瞿安這一家一向都深居簡出,并無置備過馬車這等物件,今日竟趕了輛車來,想必是臨時賃來的。賃這般軟廂高車價格不菲,若只是為了裝酒,其實不必如此奢侈,尋個羊車、驢車、騾車,都無不可。不過——或許瞿安此人喜好舒適風(fēng)度,也便不惜鋪張——沈鳳鳴是這般想。若能打探得他確是順路在沿街市里賃了馬車,便向店家問問他當(dāng)時說了什么,是何表現(xiàn),或多少可推斷出他的真實意圖。
    只可惜——很奇怪,這沿路只有兩家賃馬賃車的鋪子,卻都回答說,今日并沒有這樣一位客人——昨日、前日也沒有。細(xì)看了兩家的車廂印記標(biāo)識,也的確與瞿安那一架不同。
    沈鳳鳴有點頭疼。從武林坊過來——尋常人總不會繞遠(yuǎn),還去別處賃車。不過來一醉閣買酒本來就夠蹊蹺繞遠(yuǎn)的了,誰又曉得瞿安是不是真就那么不厭其煩。本來只是順路打聽,若變得要將整個臨安城的賃車鋪子都問一圈,天黑都轉(zhuǎn)不過來。
    刺刺只在鄰鋪買些吃的,見沈鳳鳴出來,便將手里兩個炸面餅遞過去:“要不要吃?”
    沈鳳鳴接過來,道了聲謝。即使想要再去別家問,也已不得便了——原是不欲刺刺多想,他便當(dāng)真在這家租下了馬車,如今只能這樣去往瞿安家中了。
    兩個人在車上坐好,馬車行出好一段路,幾個面餅也都吃完了,刺刺忽道:“我想起來了!”
    “什么?”沈鳳鳴回頭看她。
    “適才瞿前輩馬臀上的印記——我一直覺得面熟。我想起來,徽州城里有家車馬行,馬臀上都打了那個標(biāo)識。”
    沈鳳鳴怔了一怔,才笑出聲:“你早知我是去那調(diào)查瞿安的?”
    刺刺有點訕訕:“你也沒打算真瞞我吧?”
    沈鳳鳴只好苦笑:“你說你這靈光勁……要是前些日子也能這么靈光多好,不至于被你爹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那你到底聽不聽我說?”刺刺顯出兩分著惱。
    沈鳳鳴便道:“你方才說——那馬可能是徽州過來的?”
    刺刺才道:“我就是在徽州見過和那一樣的印記,應(yīng)該是那家商號的標(biāo)識。可也未必只有徽州有——車馬四方通達(dá),這行當(dāng),難保臨安沒有同一家的分號。”
    “什么樣的印記?與車廂上雕的那標(biāo)識一樣?”
    “我都沒注意車廂。”刺刺道,“不過我記得那家商號的名字,叫作——‘無雙車馬’,臨安城里有沒有這么一家?”
    沈鳳鳴搖頭:“臨安城商號林立,我可沒把握什么都記得那么清楚。”
    “那要不要去打聽下?”
    “都到這了——先去武林坊吧。”沈鳳鳴道。“打聽起來沒個準(zhǔn)時。”
    馬車往前走著,他心里卻又不自覺想起一個人來——“戎機(jī)”,那個人一向消息靈通,什么酒肆車行,定須樣樣曉得,只是不知為何,只露面了那么一次。那天的對話實在短暫,他著實還沒來得及把想知道的問完。
    馬車再行不多時,便到了武林坊。車徑入坊內(nèi),片刻已至門頭。沈鳳鳴下車拴馬,刺刺便向四周望了望。坊內(nèi)巷道不窄,可空曠廣闊,并沒有其他車馬的影子。不過——地面浮著一層說不上濕潤也說不上干燥的泥塵,細(xì)看還是能發(fā)現(xiàn)另有蹄印與車轍——瞿安的車大概路過這里,直接進(jìn)了院子。
    “瞿前輩看來已帶著酒回來了啊。”她便開口道,“應(yīng)是你想多了吧。”
    “想多了最好。”沈鳳鳴道,“想那時——他也頗關(guān)心我,我可沒真盼著他有什么花頭心思,只不過為求心中不存芥蒂,該弄清楚還是得弄清楚。”
    說話間他已上前扣了扣門,門內(nèi)立時便有了響動,一個仍顯稚嫩的聲音在問:“誰啊?”是凌五五。
    “我啊。”沈鳳鳴便笑,“還聽得出我是誰么?”
    “聽不出。”里頭是這般說著,可門還是開了,凌五五當(dāng)然是聽了出來,口中兀自埋怨,“這什么人啊,這么久都不來看我們,誰還記得你了。”
    “是是是,我的錯。”沈鳳鳴笑道,“這不是來了么?”
    五五本來是想再與他打趣的,一撇頭忽見刺刺也在,吃了一驚:“刺刺姐!”伸手便來拉她:“快進(jìn)來!……娘剛剛還說到你呢!”
    大約是聽聞了刺刺到來,蘇扶風(fēng)也從里屋快步迎了出來,見了她面,眉目間忽然便一柔,伸了雙臂將她輕輕一抱:“刺刺,這些日子……受苦了。趕快進(jìn)來吧。”
    沈鳳鳴反沒了人搭理,無可奈何地跟在后面關(guān)了門。馬車果然停在前院之中,酒看起來已卸下了。他繞過去瞥了眼,馬臀上果然有個烙印標(biāo)記,與車廂上的標(biāo)識并不一樣,但還是有點眼熟。
    “‘無雙車馬’……‘無雙’……”他口中喃喃,“……‘無雙衛(wèi)’?”
    屋里頭蘇扶風(fēng)拉著刺刺的手,不住出言安慰,言及顧笑夢,亦忍不住眼中濕潤。她與顧笑夢交情頗深,最后一次相見是前去赴無意之唁——原本她對徽州一地有些舊魘顧忌,多年來少赴當(dāng)?shù)兀珶o意之死是大事,凌厲當(dāng)時因韓姑娘之故脫不開身,她便去望了一望顧笑夢,豈料一別竟成永訣。此次她理當(dāng)也要為顧笑夢趕去,只是青龍谷多日來一直封谷,甚至連凌厲身在谷中,都數(shù)日沒能傳出消息來,她徒然心焦心傷,亦無可奈何。
    兩人說了好一會兒,五五在旁見沈鳳鳴久才進(jìn)屋,便問他:“你怎么慢吞吞的?”
    沈鳳鳴便指外面院里:“適才是不是你爺爺買了許多酒回來?”
    五五點頭:“是呀。”
    “他很喜歡喝酒?”
    那面的蘇扶風(fēng)好像總算注意到了沈鳳鳴。“那是給凌厲準(zhǔn)備的。”她接過話。
    “凌公子要回來了?”沈鳳鳴說著一頓,又奇,“可凌……他應(yīng)也……并不好酒?”
    ——一家子沒幾個人,接風(fēng)也用不了這么多酒。
    “他不大飲酒,只是弄些備著,或許用得著。”蘇扶風(fēng)指了指樓上,“前幾日給拓跋孤運(yùn)功療傷,他青龍心法原只有第五層,定是用得太過了,回來就有點不大對勁……”
    “凌叔叔已經(jīng)回來了?什么時候?我走的時候他分明還……”刺刺大是吃驚,“他……他還好么?”
    蘇扶風(fēng)輕輕一笑:“沒事。只是需要些酒。”
    沈鳳鳴沉吟:“酒能增強(qiáng)青龍心法之效,這個我聽說過。不過若是因這心法受了內(nèi)傷,飲酒恐反加重傷勢——凌公子此際需要酒,看起來——不是受傷,反是在練功?”
    “算是。”蘇扶風(fēng)道,“他說,這次恐怕要悟第六層。”
    “原來如此。”沈鳳鳴恍然,“那要恭喜了。”
    “若不是他自覺不太好,昨日也不能丟了刺刺在一醉閣就走——本來這地方也不大適合悟領(lǐng)心法,我的意思是叫他去我們在竹林里頭那小屋里清凈閉關(guān),可他——好像連那么會兒都等不得了,昨天回來就在屋里,到現(xiàn)在,沒出來過。”
    “那……”刺刺不自覺放低了聲音,“我們是不是該小聲點,免得擾到凌叔叔了。”
    “沒事。”蘇扶風(fēng)道,“這不是還搬酒上去,吵鬧得很呢。”
    沈鳳鳴捕捉到她話中少許細(xì)節(jié):“凌夫人的意思是——凌公子是跟著刺刺回來的?”
    “自然了。”蘇扶風(fēng)道,“若不是他告訴我,我怎能知道刺刺跑來臨安了。”
    “難怪你方才見到刺刺,分毫不驚訝。”沈鳳鳴道。
    他心里卻說:也即是說——瞿安也是昨日就知道刺刺來了臨安,住在一醉閣里。
    刺刺還是小著聲:“凌叔叔停在第五層這么多年,可見那第六層定是非同小可的,總是要小心些。”
    “當(dāng)年拓跋孤好像也是……”蘇扶風(fēng)微擰著眉,“這么一想,好像也是耗盡心力給人療了傷之后,便領(lǐng)悟了第六層,此前在第五層也停了頗久——青龍教歷代教主大多都看重青龍心法熾烈剛猛的攻擊之力,卻不屑其療傷修補(bǔ)之神效,拓跋孤更是如此,但這第六層,大概偏要在第五層之上,更融會貫通了心法之中療傷的那幾篇,甚至要超突了極限,方能練成,這么想來,倒是機(jī)緣湊巧了。”
    正說到此處,瞿安卻從樓上下來了,見了沈鳳鳴與刺刺,他目中不無深意:“你們還是來了。”
    “想著總還是該來拜會——趕早不趕晚,這便過來了。”沈鳳鳴起身向他行禮。
    瞿安沒再說什么,只向蘇扶風(fēng)道:“酒都放好了,他若是需要便與他。我有事出去,不必等我了。”
    蘇扶風(fēng)應(yīng)了聲好,瞿安已披了斗篷,顧自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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