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死啦,這是咋的啦?”劉寡婦扯著尖細的嗓子,領(lǐng)著兩個兒子率先趕來,一把拉起蹲著的阿羅上下查看,“乖乖喲,好端端的怎的起火了?傷著沒有?。俊?br />
她一門心思記掛著阿羅,沒看見門檻邊上男人。大滿小滿跟在后頭,剛走上小坡就瞧見了,握著手里的棍子走到近前,看清是他后齊齊丟了棍子,坐立難安地喊了聲:“淮哥?!?br />
沈淮打小個頭就竄得快,在一群瘦黑的村娃里十分打眼。頭先他們村和隔壁杏林村起了齟齬,兩村的老少爺們提了棍棒鋤頭,在地頭鬧上了,他當(dāng)時才十二,一人撂倒了人家二十幾個。杏林村的人尋思一個半大小子都這么彪,再看看他身后的一群大漢,不敢輕舉妄動,放了幾句狠話灰溜溜回村去了。
他在村里那幾年,只要杏林村有人來鬧,甭管大事小事,只要把沈淮喊去,保準一個眼神嚇退。
他彪名在外,十里八村的混子都怵他。東溪村的小輩,凡見識過那場村鬧的,也打心底里敬他怕他。
尤其他后面幾年個子猛長,高高壯壯跟座小山似的,更沒有小孩敢在他跟前大聲說話。
偏沈淮是個好相與的人,平日里嘴角總帶著笑,干活踏實,又是村里的護村福,提起他來老的少的沒有不夸幾句的。要不是沈家老爺子病重,見天的看病吃藥,把家底掏空了,家里有閨女的恨不得倒貼聘禮把閨女嫁過來。
沈淮原是定過一門親事的,村口張秀才家的獨生女張如秀,相貌好,身段好,能識文斷字,會洗衣做飯,就是身子單薄了點,干不了重活。
用他娘的話說,人家愿意把閨女嫁到老沈家,是他們家祖墳冒煙。
沈淮對媳婦兒沒有太多要求,能幫著家里做活就行。張如秀說不上好,也說不出不好,打小在一處玩,相對熟悉些,比起娶外村不知根底的姑娘,娶她要省事許多。
他沒反對,一家人勒緊褲腰省吃儉用總算掏了八兩銀子并上兩頭小豬仔下了聘。好巧不巧在準備通知鄉(xiāng)鄰喝喜酒前一晚,張秀才去鎮(zhèn)上辦事回來,進家門時一腳踩空,頭磕在石階上,當(dāng)晚人就沒了。
張家出了白事,又是講究的讀書人,喜事只能暫時按下。
過了一年,官府到村里抓丁,每家必須出一個。他爹給張家補房頂時摔斷了右腿,他大哥孩子不到一歲,大嫂剛出月子去溪邊洗衣跌進冰冷的溪水里落下寒癥,他二哥新婚燕爾,小弟不到年紀,只有沈淮頂上。
張家得了消息,張如秀她娘謝寡婦連夜提著兩筐雞蛋,坐在他家大門前哭天喊地,喊來喊去無外乎她和她閨女命苦。
當(dāng)時沈淮在屋里收拾行李,他娘和他兩個哥哥出去把謝寡婦請進來,門口圍了半個村的人。當(dāng)著半村人的面,謝寡婦用那兩筐雞蛋還了他家八兩銀子和兩頭小豬仔的聘禮,等他爹靠在炕上臉色陰沉地同意退婚,她才拿手絹抹著眼淚回家去。
幾經(jīng)輾轉(zhuǎn),沈淮上了戰(zhàn)場,在軍營收到家里的來信,告訴他張如秀嫁了隔壁稻香村一戶姓段的讀書人家,根本沒等張秀才孝期期滿。
還有什么不明白,所謂守孝,只是一個拖延婚期的借口。
沈淮通篇看完,心里沒有一點波瀾,打謝寡婦哭上門那天開始,他就沒再把這家人當(dāng)回事。
他當(dāng)時十七,并不急著娶媳婦兒?,F(xiàn)在將近二十,對男人來說年紀也不大,媳婦兒并不難找。
回來前,他就預(yù)想過家里肯定會給他張羅媳婦兒,只是沒想到他還沒回來,他娘就給他定了個嬌滴滴水靈靈的姑娘。
這個叫阿羅的姑娘,皮膚白皙,雙手嬌嫩,纖細的小腰仿佛他一只手就能握住,衣裙料子也十分講究。
不像個會做活的。
沈淮在門檻上坐了半響,得出這么個結(jié)論。
他娘總對弱柳扶風(fēng)的嬌弱姑娘青眼有加,前有張如秀,現(xiàn)有阿羅。只是阿羅的娘沒了,不會出現(xiàn)另外一個哭喊著退親的謝寡婦。
不過看樣子阿羅和劉寡婦關(guān)系不錯。
沈淮目光淡淡掃過兩個半大小子,露了個笑臉,拍拍旁邊的泥地:“坐下,我有話問你倆。”
大滿和小滿瞧他笑了,心里的緊張慢慢消退下去,咧著嘴在他旁邊坐下。
“淮哥,你是不是想問阿羅姐姐的事?”大滿說。
“你們都知道什么?”
小滿似是很喜歡阿羅,聽沈淮問起阿羅,笑呵呵地搶過話:“阿羅姐姐可好了,她會醫(yī)病,特別厲害,她來我們村后,治好了很多李郎中治不了的病,沈二伯的腿就是他醫(yī)好的。”
沈淮一愣:“我爹?”
他爹的腿找村里的李郎中看過,去鎮(zhèn)上醫(yī)館看過,都說治不了。他臨走前,兄弟幾個還盤算著等攢夠了錢帶他去省城看看。
大滿鮮少看見他吃驚的樣兒,忍不住笑了笑:“不止呢,沈三爺在炕上躺了那么些年,阿羅姐來了不到半年,他就能下地走動了。還有黃大嫂子,喝了阿羅姐姐調(diào)配的湯藥,如今終于懷上二胎了。上個月小燦貪玩,和二伯江哥去田里放水,掉東溪里了,多虧阿羅姐姐從那兒路過才把他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br />
沈三爺是沈淮的親爺爺,全名沈鐘,在弟兄幾個里排行老三,同輩叫他沈三,小輩叫三伯、三爺。
沈淮記事起,他爺爺就一直躺在炕上,吃喝拉撒全在炕上。郎中說他這病能治,但沒法根治,只能靠湯藥吊著,這輩子估計都下不了炕。
一家老小過得緊緊巴巴,賺了錢就給奶奶送去,全花在爺爺身上。當(dāng)初謝寡婦就看不上他家,不肯把張如秀嫁過來,要不是張秀才堅持,那門親也定不下來。張秀才一走,沈淮就知道謝寡婦肯定會想方設(shè)法甩掉他們這門窮親家。
沈淮在外兩年多,跟著軍隊四處跑,居無定所,只一開始收到過一封家書,那時他才進營一個月,估計阿羅和她娘還沒搬來東溪村。
難怪今天問起家里的情況,大哥只笑瞇瞇地讓他自己回去看。
爺爺能下地了,爹的腿好了,大嫂懷上二胎,還有小燦,他三歲的大侄子,也是她救回來的。
這份大恩,別說沈淮不介意她被混子輕薄,就算他小肚雞腸不辨是非,也沒臉嫌棄她。
再去看被劉寡婦摟著懷里安慰的姑娘,竟比他見過的任何姑娘都要順眼。
沈淮這次回來,帶回一個沉甸甸的包裹。里頭是他用命掙回來的一百兩銀子和幾顆不菲的玉石,他滿打滿算,留出給家人看病吃藥的錢,余下的勉強能挨過下半年。
現(xiàn)在看來,他可以拿出二十兩,將她風(fēng)風(fēng)光光迎進門。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阿羅,方才還一個勁盯著他打量的姑娘羞得不敢抬頭,只敢藏在劉寡婦懷里偷偷瞄他。
沈淮腦子里想了很多,想飛奔回去看他爺爺和他爹,想趕緊把銀子帶回去,讓爹娘來給姑娘下聘,又想尋個只有他和阿羅獨處的機會,告訴她別多想,無論發(fā)生什么他都愿意娶她。他甚至想給她磕個頭,叩謝她的大恩大德。
大滿嘰嘰咕咕說了半天,口里發(fā)干,豎起食指在沈淮眼前晃了晃:“淮哥別看了,嬸娘說了你回來就給你們辦酒,到時候夠夠地看。”
沈淮恍惚回神,臉上一赧錯開視線。
劉寡婦摸著阿羅的腦袋一個勁叫她別害怕,阿羅只安靜地任她抱著。等劉寡婦好容易冷靜下來,這才注意到和兒子說話的人竟然是沈家老三。
眼珠子在阿羅和沈淮身上轉(zhuǎn)轉(zhuǎn),立時拿手絹抹掉眼淚,抽噎地打趣:“阿淮回來了?怎的這般急性?大晚上跑來看媳婦兒。”
沈淮喊了聲二嬸,解釋說:“路上瞧見這邊起火了,過來幫把手,叫我哥回村里喊人去了?!笨v然是他未過門的媳婦兒,深更半夜的私會傳出去難免不好聽。
劉寡婦只在自己人面前過過嘴癮,等村里的爺們兒舉著火把上來,不用沈淮和阿羅提醒,她自己就想了一套說辭,和阿羅之前想好的差不離。
沈淮在人群里看見他爹和兄弟,忙起身走到他爹跟前磕了兩個頭,紅著眼圈道:“爹,不孝兒回來了?!?br />
這是西魏的習(xí)俗,凡離家超過兩年,回來必須先在門前給長輩磕頭。尋常外出做生意趕考,只需磕一個,沈淮上過戰(zhàn)場,刀劍無眼,說不準就回不來了,再不能給爹娘盡孝,所以要磕兩個。
他爹沈橋當(dāng)年摔斷了腿也沒掉過一滴淚,苦熬了兩年多終于看到兒子平安歸來,竟也禁不住老淚縱橫。
福大娘領(lǐng)著媳婦幾個和女兒沈湘走在后頭,一聽前面人群里隱隱傳來“阿淮出息了”,“阿淮回來就好”,趕忙甩開兒媳和女兒,氣喘吁吁地跑上小山坡。
“福嬸來了。”
“讓開讓開,快讓福嬸進來看看阿淮?!?br />
人群里讓出一條道,福大娘前幾日接到他托人帶來的口信,眼淚就斷斷續(xù)續(xù),現(xiàn)在看到兒子好好站在眼前,忍不住又是好一陣嚎啕大哭。
沈淮跪下,給他娘磕了兩個頭,卻是也掉下淚來:“娘,不孝兒回來了?!?br />
福大娘抱著他,邊哭邊捶打他的后背:“作死的,你跑到戰(zhàn)場上去作甚?打你洪哥把消息帶回來,娘就整宿整宿睡不好覺,好好的城門你不守,你跑戰(zhàn)場上去作甚?”
守城門,提供吃食雜用,但沒月錢。上戰(zhàn)場,每月一兩銀子,打了勝戰(zhàn)還能從敵人身上扒下些值錢的東西偷偷拿去變賣,如果不幸死了,也能給家里留下五十兩撫恤。
他需要銀子,抱著必死的決心去的。
西魏勝了大臨,他好端端的從戰(zhàn)場上活著回來了,也有很多和他同吃同睡的戰(zhàn)友,永遠地留在某個交戰(zhàn)的日子里,再回不來給他們的爹娘磕頭。
沈淮拳腳功夫了得,膽大心細,頗得老將軍青眼。大臨降了沒幾日,他的服役期也剛好結(jié)束,老將軍把他叫到帳中,夸他是可塑的將才,鄭重地請他留下。
他拒絕了,他選擇回到東溪村,選擇回到爹娘跟前磕下這兩個響頭。
福大娘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未了心疼地把他扶起來:“家去吧,鍋里燉著你最愛的蕓豆蹄花,娘都給你留著,小燦都沒讓吃一口?!?br />
“好。”沈淮微微彎腰,方便他娘給他擦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