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秋大人?!?br />
從門里出來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孩子,看著那瘦不拉幾的模樣,應該是老姚的徒弟羅淵。
十三年前老姚就給他說過想帶個人,秋余當時也沒多想,老姚說帶,肯定也是做好了打算,于是乎,秋余的話也就無足輕重了。
即便是雞窩頭有增高的錯覺,但羅淵還是矮了秋余一個頭,他頂著兩只腫得跟青蛙似的眼睛看著秋余。
“都安頓好了?”秋余將手里的傘往羅淵頭頂移了一下。
現在最要緊的就是老姚的身后事。
“師父走得突然,一切都很匆忙。”十八九歲的羅淵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他說著,眼睛又紅了起來。
是走得挺突然,突然到約定好的時間,都沒有來接他。
秋余皺了皺眉。
“大人,您是有什么發現嗎?”羅淵的語氣里似乎充滿期待。
“暫時沒有。”
秋余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攥在手里的老姚護像已經被揉成了一團烏黑的霧氣。
護像是探師為了保護自己或者某種東西而留下的一種幻像,跟覓魂陣不一樣,很小兒科。在秋余這里往往只是用來捉弄懸門那些小魂靈。
老姚是從秋余這里學過去的,聽他說就是學來逗著小羅淵玩兒,沒想到現在倒是用他身上了。
霧團消失的時候秋余的手心里落了一顆夜明珠,指甲蓋大小,在接觸不良的昏暗路燈下閃著幽綠的光。
秋余盯著那顆夜明珠出了神——
幻像被動過手腳。
“昨天耿大人來過了?!绷_淵擦了擦眼淚,哽咽著。
耿大人?
秋余聽到這幾個字的時候胸口突然像被棉花緊緊塞住一般,有些透不過氣,但卻不知道為什么。
“嗯,”羅淵吸了吸鼻子,接著道,“師父的靈丹沒了?!?br />
“沒了?”秋余拿傘的手顫了一下,傘差點掉下地。
他的聲音依然淡淡的,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氣息有些微弱了,每說一句話,都感覺心口的每一根神經像被提線拉扯著一般。
他偏過頭,咳得很沉,每咳一下,單薄的身子就跟著顫抖,接連幾下之后,他的臉更蒼白了。
明明已經空了的,怎么還會覺得難受!
秋余怔了怔,只覺心口有些堵。
靈丹是探師的魂,除了護體外,還是探師運力的支撐。探師肉身亡后,還能借助靈丹保存肉身的完整。
除非......
但老姚不會那樣做。
秋余打消了自己的猜測。
老姚跟著秋余活了幾個輪回年,已經是一個能獨當一面的探師了,在懸門大風大浪都經歷過,卻突然在秋余出來的前夜死了,靈丹也跟著消失。
“秋大人,”羅淵看了看臉色蒼白的秋余,哽咽著輕聲道,“我先領您進屋,外面冷。”
羅淵說完,上前一手攙扶著秋余,一手輕輕搭在他身后,空蕩蕩的衣服,他搭了個空。
秋余沒有應聲,收起了傘。
秋余左手手腕傳來的溫度讓羅淵嚇了一跳,那種刺骨的冰涼讓他沒有任何準備。他悄悄抬眼看了看秋余,跟畫像上還真像。
手里的傘剛收攏,他四周的一切就都變了。
白茫茫的雪色瞬間變成了黑霧繚繞、妖靈亡魂橫沖直撞的陰森,各種哀怨,各種哭喊和嘶吼充斥著他的耳膜,好像下一秒就能將他撕碎。
他只身于一個空蕩幽深的世界里。而這個世界,在老姚倒下的一剎那,就變了。
只是這座院子被一個極其穩固的結界保護著,亡靈魂魄沒有一絲接近的機會。
秋余一路走進來,在正廳見到了老姚的尸體。他筆直地躺著,失去了靈丹,身體也如常人,硬了,也白了,供桌上除了香案水果等,還有一碗羊肉粉。
秋余頓了頓,使盡力氣抬手一揮,一張黃紙從他袖口爬出來乖乖趴在地上,瞬間結界破碎,結界外的魂靈全被收于囊中。
凈化一下還可以勉強果腹。
只是,小區四周的怨氣依然有些重。
不重才怪,這破爛小區,人影都見不到幾個。
秋余剛準備四處看看,門外就傳來羅淵的聲音,還沒等他聽明白,就有人走了進來。
“靈丹的事……”
這人個子是真高,一進來就壓了大半的光。
耿宴!
看到他的一剎那,秋余的眼前又閃過了一千多年前的那場血雨腥風和狠狠刺過來的冰冷的利劍。
胸腔又被拉扯著,猛烈的咳嗽在他嗓子里堆積了血腥味!
可是,自己跟誰又有什么瓜葛呢?秋余實在想不起這個名字為何會如舊人般出現在自己的腦海里。
耿宴前腳剛踏進門,后腳就定住了,從他眼神可以看出,他似乎并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撞見秋余。
“秋……”
他高了秋余大半個頭,輕輕歪過頭盯著跟前的秋余,上下打量著,但還沒站穩就被后面跑進來的兩跟班撞了一趔趄。
眼看就要撞上秋余,秋余就在最關鍵的時候將身子側向一邊,只剩耿宴靠腰力撐著的本會順勢抓住秋余胳膊的那一只手懸在虛空中。
“耿先生!”耿宴身后瘦高些的最先反應過來,從后面連滾帶爬跑上來扶人。
他的四肢有些僵硬,好像每一個關節都被提著,雙腿和雙手似乎也并不對稱,每一個動作都不流暢,如果配上“咯吱咯吱”的聲響,那就更有畫面感。
他的手伸出去,頓了一秒,卻立馬又收了回去,歪歪斜斜地“立正”站好,彎腰鞠躬,真誠道歉,“對不起耿先生,小的,小的下次會注意!”
“下次會注意!”一旁矮胖些的也反應過來,長短不一的腿倔強地支撐著他的梨形身體。
秋余:……
耿宴站穩了,理了理乳白色高領毛衣,黑色呢子外套將他的身形修飾得更加完美。他輕咳了一聲,像是做好了準備,然后勾起嘴角看向秋余,溫柔道:
“終于見到活的了?!?br />
他的聲音很柔弱,就像他眼里的光。不大,但能感覺到。他說著,修長的食指指了指墻上的畫像。
自己還封印在山上的時候老姚把這幅畫帶來給他看過,說是在某個古玩店里淘到的,自己不會畫像,看著像秋余,就買下來了,至少香火臺有個主。
秋余:……
秋余站在燈光下,目光游走在暗影中的人身上,可是并沒有收集到他想要的信息。
確切地說,這個人身上并沒有任何活人的氣息。
秋余并沒有接話,也不想接話,他將一看就知道有脾氣的視線從耿宴身上收回,側身出了廳堂。
廳堂外羅淵正蹲在門口生火,寒夜里不知道是被煙熏的還是冷的,涕泗橫流。
秋余走過去,搬了張凳子,兩手伸到微弱的火苗上,新鮮的火苗還帶著潮氣,但也不影響秋余吸收它的熱量,然而那微弱的火焰并沒有讓他感受到身子暖和一些。
“師父說您身子不大好,要注意保暖?!绷_淵仰著頭看著秋余,兩只眼睛已經濕得不成樣子,怎么看它都睜不開。
他的目光落在秋余寬大的毛衣上,接著說,“我給師父說他的這件毛衣太舊了不暖和了,他卻不信,您看把您給凍的。”
秋余:“......”
好了你別說了。
秋余低頭看著身上寬大又堅硬的毛衣,陷入了沉思……
“師父前幾天給我買了一件羊毛衫,彈性好又暖和,我去脫下來給你換上,您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保暖?!绷_淵說著就站了起來。
不只是因為眼睛腫了還是光線太暗,羅淵看到燈光下的秋余,沒有影子。
秋余:“……”
不,我不需要。
“不,”秋余只覺氣溫越來越低,身體也越發僵硬。他迅速伸出冰冷的手緊緊拽住羅淵的胳膊,“不用了,你繼續?!?br />
他用僅剩的力氣指了指跟前的火爐,示意羅淵蹲下。剛才捉到的妖靈魂魄這時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牙縫都沒塞滿,體力沒恢復不說,這時還感覺更餓了。
老姚的遺體還在大廳躺著,大廳前用塑料薄膜搭的棚子下坐了幾桌賓客。
秋余掃了一圈,耳背的,老花眼的,半身不遂的,應有盡有。
幾桌人估計牙都湊不齊28顆。
大抵都是老姚身前的好友了。
麻將砌了半天,扔一張牌出來后也要等幾分鐘才見得到堂里出現第二張。
那個叫耿宴的,竟然加入到了其中,不時還對面前的牌指指點點,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
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輪廓忽明忽暗。
即便是看起來年齡相差幾十歲,但似乎也并不影響他們交流牌技。
羅淵蹲在地上不停地往爐子里放著柴火,火焰噼里啪啦地滋生著,卻沒有一點兒溫度。
他看到秋余一直盯著那邊,于是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耿先生名叫耿宴,他是師父的老朋友,雖然他名聲不好,但跟師父倒是投得來。”
名聲不好?跟我的徒弟投得來?
秋余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秋余:......
這是要滅我懸門?
“秋大人您別誤會,耿先生做的也是咱們這個行當,只是......”羅淵打住了,不知道該不該往下說。
“只是什么?”秋余坐直身體,對那邊的耿宴又多了幾分提防。
“耿先生是放高利貸的。”羅淵說完,小心翼翼地看著秋余,生怕老祖宗發怒把靈堂給掀了。
高利貸是借用人間的說法。在探師這一行里,這種被萬家唾棄的做法,叫借靈。
一般都是修行不夠的探師為了走捷徑,將自己的靈丹之氣借給陰魂,助其完成自己的貪欲,而陰魂給的報酬必須是自己的覓氣。覓氣是人間所有的貪欲和不舍的結合體,不舍不滅,又以貪欲和不舍為食。
自古探師千枝萬頭,除了紫陵山懸門的,其他都是野路子。
想必耿宴也不過如此。
“秋先生,過來玩兩把?”
遠遠的,那邊的耿宴突然朝這邊招呼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