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余做了一個夢。
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懸門的櫻花開得早,懸歷二月就緋紅一片。
紫陵山上的櫻花嵌在茂密的竹林見,一簇一簇,嫰得出奇。
“大人,大人,梅大人來了!”
姚十六拿著兩個櫻木偶人從樹上跳下來,將樹下打盹的人驚醒。
擾了他的夢,他倒是沒有責備。
他蹲下身,給姚十六撿了頭上的櫻花瓣,帶著人進了林間小徑。
白色袍擺撩撥起徑邊野花,沁人心脾。
“池上!”
梅子青提著一壺櫻花酒,站在櫻花樹下,遠遠地朝他揮手。
夢太長,秋余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晌午了。
眼睛有些脹痛,他揉了揉,抬手開了靈陰門。
·
剛下過雨,珠市街的青石板上泛著微微的昏黃燭光,一支迎親隊伍靜靜地在夜色中前行。長滿厚厚青苔的圍墻上,一個黑影一閃而過。
秋余穿梭到老舊的瓦房頂上坐了下來,他仰頭抿了一口酒,曲膝看著巷子里的那支娶親隊伍。
懸歷正月初八,娶親的日子。
娶親隊伍在蒙蒙的薄霧中靜悄悄地行進著,一條燈籠紅紅火火。
巷口轉角處突然出現(xiàn)了幾個手握武器的人。
懸門娶親忌諱生人,特別是以食覓氣為生的人。
不過這幾個家伙說是人,也不全是,即便他們現(xiàn)在相貌堂堂人模人樣,在秋余的眼皮子下也依然藏不住皮相。
——只是幾個食了靈氣的半死人罷了。
秋余眉頭微蹙,感覺到氣息有些不對。
“站住!”
說話的是一個頭禿得只剩幾根干枯雜.毛的男人。
他擋住隊伍的去路,打量了一番后將迎親的燈籠手拽到一旁,即便是隔了幾十米,秋余依然聽得很真切。
“大人,我,我沒有!”
燈籠手哆嗦著跪地上的瞬間,整支迎親隊伍都齊刷刷地跟著跪下。
“沒有?”
半死人說著,抬手將隊伍中間的紅色紙傘下的新娘拽到半空。
手掌對著她的腦門,瞬間一縷淡淡的金色煙霧從新娘額頭慢慢溢了出來,可還沒等半死人來得及高興,煙霧就消失了。
“掃興!”
半死人說著將她狠狠拖拽到墻上。新娘受了驚吃了痛,蜷縮在地上,花環(huán)滾落到墻根邊。
放眼望去,這支隊伍里的□□身上并沒有覓氣的影子,魂魄干凈得很。那半死人居然沒看出來,這種功夫連半吊子也算不上,可能是背后操控的人修為不高。
“大哥,”他身后的人指了指那只奄奄一息的陰靈新娘,“不行了。”
被稱作大哥的半死人掃了那個陰靈一眼,然后大聲嚷道:“陰靈迎親日死了陰靈,肯定是秋余的靈魄又出來作祟了。”
眾人愣了一下,然后便大聲附和,揚長而去。
這下好了,迎親的同時還得送葬。
秋余抬起手在虛空中抓了一下,掌心里多了幾顆金色的橢圓顆粒,起身朝迎親隊伍扔了過去,轉身又穿梭著離開了屋頂。
“秋余靈魄又作祟了,打死秋余,打死秋余……”
秋余:“……”
我是有多招人恨!
巷尾的一隊人還在這兒此地無銀三百兩,幸得是懸門與人間不通,不然這幾個廝肯定得蹲監(jiān)獄。
“是想打死我嗎?”
薄霧消散,秋余勾著唇角出現(xiàn)在幾人跟前,眼角的冰冷不難看出。
“原來我的名聲就是被你們給毀了的,以后我還怎么在懸門混?”
眾人面面相覷,滿頭的問號。
就在他們想撲過來時,秋余搖身一變,化作一身湖藍長衫模樣,輕輕一墊腳往后讓了一步。
他把玩著胸前黝黑的發(fā)束,頗有嘲諷之意:“怎么,不認識我啦?”
這句話當然不是問給這幾個被操控的半死人聽的。
一兩百多年來,懸門沒有出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新聞,除了今日老姚死了的消息外,就是紫凌山的兩個守護探師的突然消失。
這一兩百多年間,人間和懸門都沒有出現(xiàn)過與二人有關的半絲氣息,今日秋余突然出現(xiàn),幾人一時間有些慌亂,畢竟是妖見妖躲鬼見鬼愁的人物。
即便如此,幾人還是鎮(zhèn)定了一番,然后用眼神互相鼓勵了一下,拿著棍子就朝秋余沖了過來。
還真是想打死他!
秋余魂體不暢,無心應戰(zhàn),但這生死攸關的時刻還是硬著頭皮上。
他手臂往旁邊一伸,手中的骨扇呼之欲出,在墊腳躍向幾人身后的同時輕輕一扇,幾人現(xiàn)出了原形。
“哼”
在屋頂上的時候也就光看到丑惡的皮相,現(xiàn)在近了連身上腐肉的惡臭味都沖進鼻腔,令人不免胃里一陣翻滾。
本來就餓,這么一鬧騰,秋余心里就有些毛了。
幾人的肉身腐爛程度不一樣,有個只剩骨頭,有個還有半邊臉,有個眼眶上還爬滿白色的蛆蟲。
秋余用扇子遮住口鼻,一臉嫌棄道:“別過來啊,熏人。”
半死人是在人死后被邪道借靈氣食覓氣復生之軀,因為食了覓氣,他們也只能在懸門生存,思想和行動都聽從于幕后操縱者。簡單來說,他們就是一個提線木偶而已。
這是被懸門禁止的邪術,因為這不僅會打亂懸門和人間的平衡,還會給人類帶來不堪設想的后果。
秋余萬萬沒想到懸門竟然會出現(xiàn)這種事。
如果換做其他作死靈物,食不果腹的秋余早就食了他們的覓氣充饑,但這幾個家伙,光看著都惡心,別說食覓氣了。
好在秋余也是一個干脆的人。
“離我遠點。”
見幾人沒動靜,他扇子一揮,幾個惡心人的東西瞬間被一團火焰包圍,然后在一陣火焰與皮質(zhì)的激烈碰撞中灰飛煙滅。
處理幾個小小的半死人也費不了功夫。
看來操縱者的修為也有限。
但到底是誰操控了這些人?
他正要前行,半死人消散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顆形狀不規(guī)則的鉆石邊角,好生眼熟,上面還有銷魂扇的余熱。
他端詳了片刻,心生疑慮。
就在他抬手準備給珠市街布下結界的時候,身后的圍墻上出現(xiàn)了兩個身影。
“秋大人。”
身影一前一后利落地落在秋余跟前。
秋余明顯有些吃驚,但掃了二人一眼后就轉身要走。
“秋大人。”明仲移步上前躬身拱手擋住他的去路。
“離我遠點,”秋余指了指明仲的腳尖,一臉冷淡。
秋余很煩,特別是對討厭的人,他不僅很煩,他還會搞連坐。
“秋大人,耿先生……”身后的夏夜正要說什么,巷口的薄霧中出現(xiàn)了幾個矮矮的身影,一搖一擺地朝這邊過來。
是幾個陰靈。
領頭的是娶親隊伍里提燈籠的,在他身后還有新郎和新娘。新娘埋著頭,怯怯地站在新郎身后。
“你們不會真以為是我干的吧?”秋余淺淺一笑。
既為探師,誓不傷靈,死不傷人。這一點秋余銘記在心,但對于別人的惡意誹謗,他有時候也是很苦惱的。
“大人。”幾個陰靈見真的是秋余,那是又驚又喜。
領頭帶著他們曲膝給秋余行了個大禮,然后將新娘帶上前。
“只是一個小忙而已。”
陰靈家族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他們要終身侍奉救命之人。所以當新娘出現(xiàn)在秋余跟前的時候秋是拒絕的。
懸門有點修為的小陰靈平日里都會吸食日月精華,轉存為精氣,剛才這個陰靈體內(nèi)唯一一點精氣都被那個半死人吸出來了,眼看就命不久矣了。
秋余扔了幾顆回靈丸,不僅可以補充精氣,還能提高修為。但救人也只是舉手之勞,秋余沒想過要求回報,更何況是終身侍奉這么個大禮包。
老陰靈見秋余不為所動,轉身給新娘使了個眼色,新娘便幻做一個妖艷的女子,但因為修為不夠,尾巴還藏不住。
明仲和夏夜見此情景,不禁感慨:
多好的女……
秋余冰冷的目光投了過來,二人立刻閉嘴不言。
兩人頭頂突然落下敲擊,銷魂扇讓他們清了醒,只能畏畏退到墻根下。
“行了。”
秋余曲三指上前在女子的眉心點了一下,凝上了自己的靈印。
“以后隨叫隨到便是。”
“謝大人。”
幾個陰靈又行大禮,情緒有些低沉。
“喂。”
老陰靈拐了拐旁邊的新郎,新郎才意識到秋余是跟自己說話。
“秋大人。”
“照顧好自己的新娘,以后懸門有什么事還要麻煩你們。”
秋余說著,抬手一揮,新娘變回了原來的模樣,身上的紅裝也煥然一新,沒有了剛才的窘迫。
“小的領命。”新郎滿心感激。
靈印是探師的標識,獨一無二。
秋余畫在新娘眉心,又給她幻了紅裝,既是拒絕了她的侍奉,但也留了一份祝福,讓夫妻二人為他跑跑腿也算是秋余接受了她的誠意。
就像,他額頭也有別人的標識。
自己被封印的這一百多年,懸門肯定發(fā)生了不少事,有個打探消息的也好。
打發(fā)了幾人,秋余心想抬腳往院子那邊過去。
但這種美好的想法并沒有維持幾秒,就被身后兩個褪了鎮(zhèn)定符的人打破了。
“秋大人,耿先生那邊……”
“如果這幾個字再出現(xiàn)在我耳朵里我就對你們不客氣了!”
二人從秋余臉上沒有看到絲毫的戲謔,左右為難后只能目送秋余消失在巷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