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攢發現, 郁孟平這人倒是真的還有點本事。
他身上那股慵懶的勁兒和法語十分匹配,穿著白色襯衫側躺在床上,單手支著腦袋, 另一只則隨意地捏著周攢打印的白紙。
發音標準,聲線略粗, 像是拉著根銀色的纖線在細膩的河沙上低緩漫流, 沙沙沙的,戳中周攢的心臟。
試問哪個外語系的學子面對好聽的法語發音能受得了?
2015年的時候,抖森讀《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在網絡上風靡, 周攢走在寢室的路上, 總能聽到外放的視頻聲音。
周攢想,就郁孟平剛才讀那一段, 要是放在網上, 估計也有很多人喜歡。
而郁孟平也一下子能找到周攢發音不標準的病灶在哪里, 一一糾正。
但他實在是算不上什么好老師, 態度不正經, 教著教著, 就要動手動腳, 然后兩人就滾在一起。
“我剛剛bonheur的uer發的對么?”周攢坐在郁孟平大腿上問。
“咦, 你今天怎么穿這件半高領針織長裙?”他教了一會兒就走神。
“問你話呢!能不能認真點,而且這條裙子不好看么?”周攢糾結。
“好看是好看, 就是沒地兒伸進去。”他直接將裙擺撩起來,兩根手指滑上去, 捏住一寸軟肉。
周攢還沒來得及喝止, 渾身就軟綿綿的沒力氣, 郁孟平作勢翻身, 吻上來。
周攢負隅頑抗, 聲線不穩:“我還要練呢!”
“晚上再繼續。”他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到底是年輕,縱情聲色,不知疲倦。
兩指中的a4紙飄飄落落,紛紛揚揚,滿地狼藉。
周攢當初選了很多首詩,沒拿定主意最后朗誦哪首,郁孟平看后,一臉嫌棄。
“小小年紀,怎么選的都是雨果和波德萊爾的?這么沉重?看來我們攢攢心事很重嘛。”
周攢撇撇嘴,沒好意思和他說,自己對法國文學不感興趣,選雨果和波德萊爾也只是因為這兩位名氣大,網上一搜法國詩歌跳出來的就是這兩位的大作。
“那選誰?你有推薦的么?最好是具體的詩歌。”
郁孟平當然推薦了一位給周攢,周攢竟然發現自己沒聽過,簡直羞愧難當。
她本來想在某寶上買一本法文原著的,可惜沒有,網上的法語原文又怕有錯,好在周攢查到f大的圖書館有一本,郁孟平不辭辛苦地開車送她過去。
比起圖書館,周攢更喜歡紅色的讀書亭,她不經常來,因為那點法語詞匯量只能支撐她看得懂《小王子》這類的簡單書,周攢也沒借過法語原著。
后來還是在志愿者的幫助下找到了那本詩歌集。
返回去找郁孟平的路上,周攢碰見了尹自牧,他手里拿著兩本書正從圖書館出來,從周攢面前經過。
“尹老師。”周攢主動打招呼。
尹自牧穿了件薄款的灰色毛衣,聽見聲音站定,頭往后扭,對周攢揚起燦爛的笑。
他的頭發很柔軟,在秋日里渡著層金燦燦的光,鼻梁上架了副眼鏡,倒是柔和了往日的嚴肅。
“你去哪兒?”尹自牧問。
“老師回辦公室?”見尹自牧點點頭,周攢說:“那正好順路。”
兩人一起往大門走,周攢好奇地問:“平時上課怎么不見老師戴眼鏡?”
“度數不是很深,只有看電腦的時候戴。”他開玩笑地說:“再說了,你們平時上課經常開小差,我看得這么清楚豈不是要氣死。”
周攢抿唇為自己辯護:“那肯定不是我,我是好學生。”
說起這個,尹自牧贊同地點點頭:“聽蘇學長說,已經有口筆譯客戶私下里接觸你,直接找你報價了?”
譯員在翻譯社兼職,能接觸不少資源,如果客戶滿意,一些不需要團隊合作的活兒都會私底下直接聯系譯員。價格報酬少了公司一道抽成,相對來說會更高。
如果譯員有野心,有規劃,她或許能將客戶轉化成自己的。
當然,這在一些翻譯社是不允許的,這屬于挖墻角。
蘇老板雖有微詞,但因為周攢,他在郁孟平那里得了不少好處,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周攢懂其中的微妙,卻毫不扭捏,毫不尷尬地笑:“他還真是什么話都和老師告狀,也沒聽他在我面前提過,下次要是見到蘇老板,我肯定得說說他。”
尹自牧笑得溫柔敦厚,看著周攢越來越自信成熟:“這說明你的翻譯讓很多人認可,開心么,周攢?”
然而周攢矮了矮脖子:“可以說實話么?”
“當然。”
“一開始確實很開心,好像自己這么多年的書沒有白讀,努力沒有白費,但我已經做了快兩年的翻譯,我忽然發現很無聊。我不過是臺沒有思考的機器,只是將對方的語言復述成另一種,沒有自己的發言。”
周攢將尹自牧視為前輩,指路明燈,將心中的想法明明白白地告訴他。
譯員看起來是份很不錯的職業,口譯的時薪還算高,筆譯的時候安安靜靜,沒人打擾。
但周攢卻覺得自己成了被忽略者。
久而久之,她覺得翻譯是件很乏味的事。
但總而言之,翻譯和別的工作沒什么區別,熟能生巧,沒有挑戰性后,所有人都會覺得無趣。
周攢說完,連自己也覺得有些矯情:“對不起,尹老師,不該向你發牢騷。”
“沒關系,”尹自牧確實是一位很不錯,且負責任的老師,他聽了周攢的小煩惱,很耐心地說:“其實你的感覺沒有錯,除了文學翻譯外,其它商業翻譯確實有套路可循。”
“一旦套路化就會讓人覺得無聊。那你想過以后要做什么?”尹自牧深深地看向周攢,“你現在已經是大三,考慮過這個問題沒有?”
周攢望著那顆琥珀色的眼睛,她將語言系學生有可能的的畢業出路全在在腦海中過了一圈,越想越悲哀。
她忽然哭喪著一張臉:“尹老師,你說我現在轉到計算機系是不是有點太遲了?”
原本嚴肅的問題一戳就破,尹自牧被她逗笑。
周攢訕訕地拍了拍書,有一張書簽出人意料地從書里落下來。
兩人都不約而同地蹲下去撿,最后還是尹自牧幫她撿起來,遞給周攢。
“你借的什么書?”尹自牧問
周攢轉過書封給他看,“une saison en enfer illuminations”
尹自牧又驚又喜:“蘭波的詩集?這是你演講比賽的詩歌?”
周攢點點頭,正要請教他發音的問題,一道尖銳的喇叭聲貫穿校園小徑。
兩人猛回頭,那輛黑色的轎車停在不遠處。
是郁孟平的車。
像是鬧別扭似的,郁孟平又按了一下,周攢便和尹自牧告別,小跑著回車上。
尹自牧站在長長的小徑上,看著轎車很快駛離校園。
而他身邊,是兩排黃蝴蝶似的銀杏樹。肅冷的秋風吹過,黃蝴蝶從枝頭翩躚而落。
上車后,周攢低著頭翻看蘭波詩集。她是在郁孟平開過第一個紅綠燈的時候,才意識到身邊的人周身氣壓有些低。
“你怎么了?”周攢把書合上,看向他。
還怎么了?
郁孟平在露天停車場等了好久一會兒也沒見周攢回來,便開車去圖書館接人,哪想到他在擔心的時候,人小姑娘正在和另一個男人有說有笑的呢。
郁孟平其實停在那兒有一會兒了,他就這樣靜靜地等在那兒,周攢卻一點也沒發現他。
那是種很糟糕的心理狀態。
郁孟平承認自己不太好受。
被周攢忽視,以及來自男人直覺性的排斥另一個男人。
直到尹自牧的笑意更加柔和,郁孟平才受不了,按下了那記喇叭。
周攢問了他,郁孟平抿了抿唇,也沒有要說的意思,只搖了搖頭。
郁孟平就是這一點不好,有什么事藏在心底,不說,讓人猜來猜去。
其實仔細想想,周攢有時候也這樣,很多事也不愿意挑明,說明白了就很沒意思了,兩人在某些方面確實有些像。
因為相像,所以懂得如何處理。
周攢便也不問了,讓郁孟平冷靜冷靜,等過會兒再去撬他嘴巴。
晚飯是紅姨燒的,普通的家常菜,四菜一湯。那天郁孟平吃的不多,周攢胃口好,吃了整整一碗,她洗完澡出來的時候,郁孟平還是在陽臺上抽煙。
周攢走過去,抱住他,一身的蕭冷。
這么一抱,郁孟平感受到了一點特殊,周攢好像除了穿條睡裙,里面什么都沒穿。
“說說吧,怎么下午回來就是這樣?”
郁孟平側了身子,讓周攢陷身于他與欄桿之間,目光從她的臉流淌到深v胸前,那胸型十分漂亮飽滿,且白皙,像牛乳。
他明目張膽地看了一會兒,非但沒有撫平一身戾氣,反而眉眼間的燥意越來越盛。
“怎么,我們攢攢長大了,現在還學會色/誘?就這么怕我不說話?”他淡淡地諷刺說。
周攢坦白點頭,“對啊,不好看么?”
郁孟平冷哂。
她繼續說:“我不想你傷心,也不想你難過。你一這樣,我也跟著不舒服,開心點不好么?”
她揪著郁孟平襯衫上的扣子,慢慢靠近,幾乎要貼上去,好讓他感受自己的圓潤,周攢腦袋仰著,烏黑黑的雙眸好像浮著一層淺碎的冰,不知世故地輕咬著粉嫩的唇肉。
十分的動人可愛,就連這油腔滑調也被她說得言辭懇切。
真是讓郁孟平毫無辦法。
這小東西真是越來越會吃準他了。
不過郁孟平也沒和她客氣,用力地吻下去。
那個吻不像平時那樣溫柔,它帶點煩躁、侵略意識強烈,與周攢糾纏,想要纏綿到死的意味。
周攢一開始有些支撐不住,可她還是耐心地回應著他,撫平他渾身的尖刺。
后來,郁孟平的動作也漸漸輕柔起來,可還是帶點兇。
分開的時候,周攢的嘴唇濕漉漉的紅。
郁孟平也沒好到哪里去。
“知不知道我在那兒等了你很久?”看著你和另一個男人說說笑笑。
周攢抱住他道歉:“對不起,我碰到我老師,然后請教了一些問題,花的時間有些長。”
郁孟平推開她腦袋,使壞地捏了她一把頰邊肉,冷冷地問:“別給我來這招,有什么問題是不能問我的?”
“你不就吃這招嘛,”周攢雙臂掛在他脖子上,嬉皮笑臉,見到郁孟平又要推開她,忙抱得緊緊的:“開玩笑,開玩笑,就是問一些以后的職業問題。”
他盯著周攢看了一會兒,周攢好像是真怕他生氣似的。
郁孟平哼了一聲,沒骨氣,兩人腦袋相抵,親昵又溫馨:“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養你。哪怕不工作也行啊。”
最后一句是不輕不重的試探。
“你是不是最好我不工作,讓你養著?”周攢問。
郁孟平這下終于笑了,“說到我心坎了。”
周攢沒心沒肺地說:“那好啊,從今以后你養我,我就當條咸魚多快樂,多幸福!”
她夸張地親親郁孟平,“讓你養著的代價是不是這個?這樣郁老板不生氣了吧?快笑一個。”
郁孟平知道周攢在逗他,他也開心,可不知為什么,那晚明明滅滅的愁緒始終未離身。
他躲著周攢的吻,無奈地笑,長嘆說:“別動,小心香煙燒著你。”
然而周攢還是掀開他的襯衫,柔軟細膩的十指游進去,專挑他的敏感點:“真的不讓我動么?”
誰也沒想到,在郁孟平的語音矯正下,周攢還真的過五關斬六將,拿到了那屆法語詩歌朗誦比賽的二等獎。
本來她以為就憑著自己那點三腳貓功夫,最多三輪,哪想到最后還拿了五百塊的獎金。
那天比賽在晚上,郁孟平也坐在后面看,周攢拿了獎后,把證書和獎金一股腦兒扔在郁孟平懷里,一臉驕傲地問:“我厲害吧?沒丟你臉是不是?”
“就二等獎,你也好意思說。”郁孟平收拾著獎杯放到車后座,笑著說。
他的法語是跟著他姑姑學的,當年他姑姑可是央視法語頻道的主持人。
發音最是標準不過,結果周攢這個就拿了小小二等獎的徒孫還挺得意,也不知道他姑姑知道了會不會氣死。
周攢不服:“二等獎怎么了,好賴也有五百塊錢。走,我現在請你去我們學校最熱鬧的后街搓一頓夜宵。”
再說了,他們兩人膩在一起是練口語么?那是假借練口語之名,行男盜女娼之事。
總共就沒練幾個小時。
能拿個二等獎就不錯了。
周攢拿自己的微薄的500獎金請郁孟平吃夜宵拽得二八五萬似的,如水的月光下,整張臉得意洋洋。
郁孟平鎖了車門,跟了過去。
大學后街的夜宵也沒有想過想象中的便宜,隨便一點500就沒了。
蔡彤彤知道周攢贏了500獎金,說什么見者有份,非讓周攢在后街買點夜宵來宿舍,慰問慰問她這個快被單詞折磨死的好友。
這下正好,周攢又倒貼了500。
兩人吃完夜宵,周攢讓郁孟平先去車里等她,她給蔡彤彤她們送完夜宵很快就來找他。
郁孟平坐在車里無事,余光總是時不時瞟到后座的那只獎杯。
他按亮了車頂燈,彎腰探著身子拿過來。
那是一只在某寶花幾十塊錢就能批發一大堆的水晶獎杯,別看f大比賽雖小,五臟俱全,不僅有獎杯,還有獎狀,就連那五百塊錢也用牛皮信封包著,上面寫著:“周攢同學,二等獎。”
還有模有樣的。
想到周攢比賽時候緊張的樣子,郁孟平細致地摸了摸水晶杯上的名字,那瓣桃花眼溫柔含笑。
怕郁孟平久等,周攢給蔡彤彤送完夜宵,很快就從樓上小跑下來。
下樓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對面的人,對面的人似乎有點醉態,身上背著的包沒拿穩,掉在地上,她也愣愣的
周攢沒看對方,彎腰撿包,忙道歉:“對不起,剛剛沒看見你。”
地上躺著的是一種黑色的皮包,周攢撿起來才發現那是一只香奈兒家新出的款式,前段時間聶青濃還在朋友圈問有沒有代購可以買。
周攢擦了擦包上的灰塵,抬頭看去,“你看看有沒有傷痕,如果有傷痕,我愿意”
后面說什么也說不下去了。
她面前站著的不是別人,而是陳靈燦。她和往常打扮相差懸殊,以至于周攢一時半會兒沒認出來。
長卷發,畫著濃妝,深色的風衣之下是綴著珠片的黑色超短裙,兩條腿包裹在黑色的絲襪中。不知道是因為喝醉了還是妝容花了,陳靈燦那張臉呈現著一種不正常的紅,快要爛掉的紅。
她有點醉醺醺,站不住腳。
樓道的燈光幽暗,照得不真實。
可即便是這樣,周攢還是能感覺到陳靈燦惡意地盯著她看,讓她無端地想起以前看動物世界的紀錄片,餓了好久的草原荒狼在黑夜中露出森森綠色的眼眸。
寂靜像是黑水一樣無聲地流淌。
周攢有些惶恐。
“你”
她還沒來得及說完整句話,陳靈燦奪走自己的包,惡狠狠地留下一句:“要你管!”
隨后便沖沖撞撞地跑上樓。
周攢不一會兒就找到郁孟平的車,坐了上去。
“今天這么快?”郁孟平笑著說,可見周攢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周攢低著頭系安全帶,長發遮掩,輕輕地應了一聲,郁孟平撥開她的頭發,大拇指蹭了蹭她的臉,看她有些蔫蔫的,關心地問:“怎么了?”
“是不是后街的宵夜吃壞肚子了?”
周攢搖搖頭,靠在車窗上,不太想動,只輕輕搖了搖起頭:“沒事,可能剛才跑得太急,胃不太舒服。”
“快走吧。”
“好。”
車子很快啟動,周攢的前額抵在車窗上,她的眼睛莫名睜得很大,眼角都有些疼了,可她還是睜得很大。
好像要把靡靡的夜色刻在腦海里一樣。
陳靈燦忽然轉變的穿著打扮她真的太熟悉了。
在圈子里那些男人身邊的女人都是這樣。
醉眼迷離,紅唇殷殷。
能撈一點是一點。
反正醉生夢死,富貴潑天。
周攢似乎秉著一口氣,直到郁孟平開出三四條街,她才長長地呼出來。
閉上眼睛,只有擔憂和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