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攢醒來的時候, 郁孟平還睡著。
原先落下銀光的窗簾縫隙已經變成靈金色的光線,在那一束光線中有浮金飛舞。日頭西斜,光線從周攢的腳邊慢慢爬到她臉上, 曬得周攢像只停駐在原始森林的蝴蝶。
日頭曬久了,周攢揮動翅膀似地眨眨眼睛。
她昨天生病, 一直在昏睡, 休息時間足夠,倒是郁孟平忙里忙外,一直照顧她到凌晨才睡下。
郁孟平的皮膚很薄, 他不像周攢的東方美人臉, 郁孟平眉弓高,鼻梁也高, 周攢知道他父母祖輩都是京城人士, 只是不清楚再往上數幾代有沒有混血的, 竟然生得這樣融合完美, 優越的骨相。
只是像吳鹽雪白的眼底下浮著一圈青色。
周攢伸出手在陽光下凌空描摹他的眼睛, 鼻子, 嘴唇, 下頜。周攢的唇角漸漸上揚
郁孟平在深眠中, 對此渾不知曉。
他醒來已經是下午三點,昨晚的舟車勞頓像是夢一樣遠去。
下意識摸了摸身側, 是空落落的柔軟,連點溫度也沒有。
難道真的只是南柯一夢么?
郁孟平還有點剛睡醒的不在狀態, 只是皺著的眉頭染著失落。
不過一會兒, 便聽到浴室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 如同落雨, 郁孟平眉目平展, 滿眼春風,不覺黃梅細雨中。
他又躺了回去。
浴室里的水聲見小,之后是窸窣的穿衣聲,吹頭發的聲音,開門聲,走在地板上踢踏踢踏有節奏的聲音。
在昏暗的房間中,郁孟平已經能見到周攢了,她穿著白色的棉麻吊帶裙,背影纖瘦,發尾微濕。
郁孟平那邊有了動靜,周攢聽到后,慢慢拉開窗簾,她的身型在午后正盛的陽光中漸漸有了實體。
所有的聲音都像是鄉村音樂一樣和暢,所有的擔心都落了地。
午后的陽光金燦燦,就連周攢那條裙子也變成金色,她站在光里對著郁孟平笑。
郁孟平朝她招招手:“過來,再睡一會兒。”
周攢聽話得走過去,她剛洗完澡,身上帶著濕潤,郁孟平把她抱在懷里,下巴擱在肩頸處,微微涼,沐浴的香氣就往他每個毛孔鉆。
和他身上一模一樣的。
好像有他的氣息。
這個世界上忽然多出了一個人自然地,不問便擅自取用你的沐浴露,洗發水,淋浴室這些隱私的東西,而你也毫不介意,反而滿心歡喜。
是很可喜可賀的一件事。
周攢就在做郁孟平喜歡的事。
“幾點醒來的?”郁孟平閉著眼睛問。
“兩點多吧。”周攢不大確定。
“嗯。”
“今天不用上班么?”周攢問。
郁孟平輕笑:“都是小事,陪你才是最重要的。”
周攢讀高中的時候,很流行一句話:陪伴才是最長情的告白。
是班里許多女生掛在嘴邊的,也是周攢埋首在雪白的書頁間,不經意抬頭看窗外的香樟樹時偶然聽到的一句。
她不以為意。
這么多年過去,那時候心動的對象早已爛在臭水溝,而她現在躺在郁孟平懷里,心頭卻浮上這句話。
雪白而略微有些亂的床上,兩人和衣抱在一起,午后的陽光普照,像是幅色彩鮮明的油畫。
窗外蟬嘶不絕,他們在一起度過了這個夏天的末尾。
周攢以為郁孟平只是睡一會兒,哪想到明亮的天漸漸變成濃厚的青,郁孟平還是沒有要起來的意思。
她的小肚子一陣打鼓,且有愈演愈烈的意思,周攢總不太好意思。
“是不是肚子餓了?”郁孟平逗弄她。
他其實早就醒了,只是有些舍不得懷里的寶貝。
周攢臉紅,后手肘沒力道地杵他:“還說要照顧我,照顧到哪里去了?”
郁孟平一陣悶笑,支起半邊身子,那只手在她身上磨磨蹭蹭,眼里浪蕩。
“怎么沒照顧,昨天照顧得還不夠好?”
周攢正要回他,便聽到一陣陣的門鈴聲,郁孟平輕輕拍她屁股:“飯到了,去看看合不合胃口。”
他還要先去浴室洗澡。
門外站的是劉經理,看清來開門的是周攢后,頗為驚訝,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到她了。
按照劉經理和這圈子里的人打交道的經驗,別說是幾個月了,就一個星期,有些男人身邊已經把紅橙黃綠青藍紫換了個遍。
周攢將劉經理臉上的詫異收入眼中,主動打招呼:“我推進去吧,他還在洗澡。”
劉經理連忙換上另一幅神情,將手推車遞給她。
周攢多看了幾眼臺子上的冰桶,劉經理解釋說:“前段時間,郁先生總愛吃飯的時候要冰塊,后廚就備上了。”
“原來是這樣,多謝劉經理。”
周攢笑笑,正要推進去,又被劉經理攔下:“等等,周小姐。”
劉經理有些不好意思地從身后拿出一只精美的小袋子,三十來歲的臉上顯現出難為情。
“我老婆前段時間生孩子,今天剛好是孩子滿月,就帶了點老家的特產給郁先生和周小姐嘗嘗。”
“我就不打擾兩位了,還要趕回去給我女兒過滿月。”
劉經理幾乎是落荒而逃。
周攢看著他的背影抿唇笑。
郁孟平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周攢已經把那些菜擺在桌上,等著他吃飯。
全都是周攢喜歡吃的菜。
郁孟平擦了擦頭發,行動間還有發尾的水滴落在肩膀上,“要是餓了,就先吃。”
周攢搖搖頭。
郁孟平見到了桌上的那只冰桶,里頭裝了半桶冰塊。
他皺著眉小聲說:“他們怎么還送這個過來。”
周攢是知道郁孟平有煩躁的時候喜歡空口嚼冰塊的習慣,一個人坐在暗處,嘴里含著冰塊,支著下頜,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攢聳聳肩,“你不就是喜歡嘛。”
郁孟平彎腰給周攢舀清淡的青菜丸子湯,特意沒給她夾丸子,就讓周攢嘗個肉味。
夜里璀璨的燈光下,郁孟平深刻的五官也變得柔和起來,眼眸微垂,“有你在,我還吃什么冰塊?”
之后,他把那碗湯端到周攢面前,周攢指尖微動,顯些被盛了湯的瓷碗燙到。
周攢低下頭,從旁邊拿起特意被她隱藏好的小禮品袋,展示給郁孟平看。
“你猜猜里面有什么?”
郁孟平摸了摸頭發,還是有些濕,他問:“哪來的?”
“劉經理孩子剛滿月,請我們吃的。”周攢臉上盛滿笑意,她神秘兮兮地從禮品盒掏出兩只粉紅的雞蛋。
“鐺鐺,是彩蛋!”
江南地區,只要家里有人生產,都會準備彩蛋。彩蛋顧名思義就是在將煮熟的雞蛋在可食用紅色色素水中滾一圈,上色,討個吉利。
郁孟平第一次瞧見這東西,他不太清楚,還是周攢給他解釋了才知道原來杭城也有這個風俗。
“我記得劉經理好像也是江浙滬那塊的。”郁孟平回憶說。
這時周攢已經敲好了雞蛋,剝開:“你吃不吃?”
郁孟平搖搖頭,他不愛吃雞蛋,從小就不喜歡。
周攢夸張地皺眉撇嘴:“人家的心意誒。”
郁孟平投降:“那也給我一個吧。”
周攢將手中略小一點的給他。其實這些雞蛋已經冷了,味道不太好,郁孟平又不愛吃,他幾乎是皺著眉逼自己吃下去。
冷不丁地聽到周攢說:“郁孟平,你知道么?在我們那兒誰吃了這個雞蛋,誰馬上就要有小孩。”
郁孟平差點噎住。
郁孟平說要照顧周攢,那必定是無微不至,無所不用其極。
因為周攢得了胃腸炎,他們也不去外頭下館子吃,就怕油大。
郁孟平就讓酒店每天送清淡的菜上來,除了菜,還有各種養胃的湯湯水水。
說到養胃的靚湯,那肯定是首推粵菜,周攢也是在這幾天養病的日子里喝到了從沒喝到過的湯例,驚訝于廣東人竟會如此運用食材,各種聯想不到的食物都能煲在一起。
像什么鴨梨南北杏瘦肉湯,薯仔排骨湯,杜仲山楂豬肚湯全都不重樣。
周攢最愛喝鴨梨南北杏瘦肉湯,湯色甘洌,喝下去還有水果的清甜。但人就是這樣,哪怕是山珍海味,一連吃上幾天都覺得乏味。
于是周攢就會特別想念各種甜品美食。
但郁孟平管得嚴,在這方面說一不二,從不縱容她。
周攢最近除了傍晚的時候,會和郁孟平去附近的小公園逛逛,平時就賴在床上,不是怕曬太陽,就是怕累。
每天最愛干的事情就是提前打電話給前臺預定第二天要吃的菜。
她趁著郁孟平在書房辦公,偷偷和前臺說:“明天中午我預定個煲仔飯吧。”
雖然郁孟平不準她吃這個那個,但到時候端來都端來了,他總不能變態到讓人再端走吧?
可還沒等周攢讓他們多加點香腸,鍋巴多一點的時候,前臺小姐用甜美的聲音說:“好的,周小姐請稍等,我先和郁先生報備一下。”
周攢:那我還用得著悄悄和你說?
周攢無奈道:“算了算了,我忽然又不是很想吃煲仔飯了,你們隨意吧。”
“好的,周小姐,很高興為您服務,感謝您的來電”
可郁孟平有時候也不是如此鐵面無私,毫無人情,他對周攢甚至可以說是充滿憐愛的。
這事還要從周攢的病說起。
腸胃炎算不上什么大病,一般養個幾天注意下飲食就能痊愈,可偏偏這幾天,周攢雖然不會反胃了,但后腦勺沒完沒了地抽抽,那股惡心感一直揮散不去。
后腦勺抽疼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大腦一直昏昏的,好像每時每刻都是坐云霄飛車。
郁孟平哪里還敢耽擱,就怕一耽擱,懷里的人就沒了。
這次沒有去上回的三甲醫院,郁孟平帶著周攢去了私人醫院,不用排隊。
結果一查,還真是除了腸胃炎之外,周攢的脊椎也出了問題,一直壓迫著神經,所以才導致這些病情。
大概上次看的只是個急診,很多項目不能精準地做,醫生也看不出所以然來。
“這可怎么辦啊?醫生,我還這么年輕。”周攢一聽到脊椎,神經這些字眼就有些恐慌,她真怕自己得了不愈之癥。
她還有爸爸媽媽,她還有郁孟平,還有朋友。而且,她剛和郁孟平甜甜蜜蜜沒一會兒時間,難道就要陰陽兩隔了嗎?
周攢簡直有哭的沖動。
其實除了她,郁孟平也是,按在周攢肩膀上的手掌下意識重了重。
“醫生,多少錢都可以,只要治得好。”郁孟平急道。
那醫生滿頭銀發,笑得很和藹:“小伙子不用緊張,不用緊張。”
他在紙上鬼畫符似的寫了一串字,遞給郁孟平:“我眼睛不好,用不了電腦,勞煩你帶這個小姑娘去按摩針灸科,多按摩就好了。”
周攢的哭還沒醞釀好,就戛然而止,有些被自己窘迫到。
走出了診斷室,周攢無聲地勾了勾郁孟平的小拇指:“老實說,你剛才是不是在擔心我得了什么重病,所以你才說那些話?”
在郁孟平說到“多少錢都可以,只要治得好”這句話時,周攢不可能不心動。
這是郁孟平比任何花言巧語還要動聽的實際行動。
現實生活中,負心薄幸人不少,多的是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夫妻。
深情人難有。
郁孟平側身,他比周攢高出許多,低頭的瞬間那雙眼里流轉著琉璃似的光亮。
他不是個會講心里話的人,有些話說出來難免有作秀之嫌,而且讓人膩歪,覺得不真誠。
只是他不知道想到什么,那抹促狹的笑轉瞬即逝。
他怕菩薩太靈驗,將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人收回去。
于是被周攢勾住的那只手順勢往下,緊緊包住周攢的小手,鄭重道:“是啊。”
周攢仰頭望向他,有種說不出的暖意在身上流淌,眼角微紅,眸光晶亮。
只是就在郁孟平掛好單子,周攢趴在理療床上準備按摩的時候,這種溫情很快消散。
周攢是最怕疼的了。
按摩師傅在她肩胛和脖子處抹了精油,還沒上手捏幾回,周攢就疼得小奶貓似的叫。
好好的一間理療房間,被周攢哼叫著出了毒打囚犯的牢房氣勢。
按摩師傅是個四十來歲的阿姨,笑說:“小姑娘你別哭了,不然別人還以為我怎么著你了。你自己感受感受,肩膀比我這個老阿姨還要僵硬。”
郁孟平當時就坐在沙發上,手邊是老宋給他買的咖啡,神情溫潤且從容。
看他架勢,要說這是咖啡館也有人信。
聽到阿姨的話,郁孟平贊同得眉尾挑起:“這您可說對了,天天坐在電腦前日以夜繼,她不僵硬誰僵硬。”
阿姨點點頭:“我猜也是,這僵硬程度吶,沒個六十歲,拿不下來。”
她一邊說,一邊下手更重。
周攢眼淚直接飆出來:“阿姨,您是天津人吧,怎么說話跟個相聲似的,下手還這么重,您輕點吧。”
然而阿姨聞所未聞。
周攢側頭看到郁孟平愜意地喝咖啡,不免有些牙癢癢,可她還等著郁孟平救呢,只好軟著聲音說:“郁孟平,我不想按摩了,真的好痛。”
那種痛在周攢的等級里,簡直堪比紫薇被夾十根手指頭。
郁孟平忍著心痛,假裝淡然道:“看你以后還敢不敢這么不要命。正好治治你。”
于是阿姨笑兩聲,下手毫不留情。
只是周攢的哼叫聲持續不斷,擾得郁孟平才壓下去的心疼,像是水中的皮球,越壓便越是止不住得浮上來。
沙發不坐了,咖啡也不喝了,在外頭走廊上來來回回地走。
終于在周攢有哭聲的時候,郁孟平扶住門框,急促地對阿姨說:“但您下手也輕點。”
阿姨停下手中動作,回頭,見到門外郁孟平焦急地眼巴巴地樣子,本想脫口而出的兇話也軟了點,嘖了一聲。
“你們這些小情侶,一會兒說重,一會兒說輕,要不你來好了。”
郁孟平也不敢回嘴。
周攢得了空隙,輕松了兩秒。
回酒店的時候,周攢氣憤得一路沒有理郁孟平。
車窗半開,窗外的風吹散了周攢那張白皙鵝蛋臉上的淚痕,要不是那雙眼睛紅紅的,到真像是她單方面耍小姐脾氣。
誰知道她剛才在醫院經歷了什么。
郁孟平也是無聊,周攢生氣像是橫在他胸中過不去的梗,他碰了碰周攢臉蛋:“還生氣呢?”
“痛是痛了點,但你舒服沒有?腦袋不疼了吧?”
周攢沒搭理。
她到底是挨了痛,郁孟平哄她:“你說吧,你要什么我都答應。”
“我要吃煲仔飯,糖醋里脊,杭椒炒肉,紅燒排骨,西紅柿燉牛肉”周攢掰著手指報菜名。
一個比一個重油重鹽。
好像之前他有多虐待她一樣。
郁孟平冷了臉:“不知道自己什么情況是吧?我看按摩還是按少了。”
周攢那張細致的臉,立馬委屈得要哭:“還說什么喜歡人家”
她哭得嬌弱,像只小奶貓,即使伸出小爪子生氣地要撓你,但毫無力度,你忍心怪罪她么!
郁孟平憋出幾個字:“一個冰淇淋球。”
周攢腦袋靠在他肩膀上,頭發游進郁孟平脖子里,像是《聊齋》中女妖精勾人的手指。
周攢伸出兩根手指,可憐兮兮地說:“兩個。”
那只手白白細細,小巧玲瓏。
郁孟平屈服。
經此醫院一役,周攢不太想去醫院,郁孟平雖然不太同意,但一想起周攢那天梨花帶雨的哭,他實在是不忍心。
于是和醫院學了幾招,打算在酒店里為周攢按按。這也是最沒辦法的辦法,他先試試效果如何,要還是不太好,周攢還是要去醫院受苦。
郁孟平拿著精油從臥室出來的時候,周攢正趴在沙發上一邊看紙質書,一邊曬太陽,時不時從茶幾上叉塊西瓜,實在是好不愜意。
她這幾天緊遵醫囑,好好休息。
郁孟平拿起靠墊拍拍她屁股:“起來吧,按摩。”
“還按摩?”她不滿地撅嘴。
郁孟平冷聲道:“不想我按,那我們就去醫院。”
他總有辦法,把周攢的小毛病治得服服帖帖。
一聽到這話,周攢覺得郁孟平很有可能干這種喪盡天良的事。
于是很自覺狗腿地爬起來,在郁孟平坐下后,還不等他指揮,周攢把書和水果放在他身側,之后便趴到他腿上。
她把散亂在后背的頭發攏在一側耳邊,柔軟的觸感擠壓在大腿上,周攢渾然不覺地調整了下位置,然后側頭對郁孟平說:“我們開始吧。”
周攢那黑亮的柔順的頭發并沒有攏在靠近郁孟平的一側,她今天穿的是條桃粉色和嫩綠色交織的吊帶連衣裙,站直的時候堪堪圍住,只等到趴下了,再也難掩雪白的春光。
郁孟平一覽無余。
周攢根本沒發現,她笑盈盈地,像是在邀請他:“郁孟平,開始吧。”
郁孟平忽然僵硬,心想,為何要攬這么件苦差事。
作者有話說:
答應大家的福利還在碼,你們應該猜的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