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在長樂宮中一耽擱便是一個多時辰,再從長樂宮中出來之際,已過午時,林如海臉上略帶憂色,由幾個小黃門引著往宮外頭走。()出得長樂宮不遠,就看著夏公公抱著拂塵搖搖擺擺走過來,對著自己就是一笑,只得站定。夏公公向著林如海道:“林大人。圣上對林大人的眷顧之情,朝中怕是無人能比呀,這回述職之后,必然高升一步,咱家在此先恭喜大人了。”說了,一甩拂塵,對著林如海做了個揖。林如海雖心上有事,也是個聰明不露,寵辱無驚的人,看著夏公公這樣作態,忙回了一禮,笑道:“全憑圣上抬愛眷愛,我們做臣子的不過惶恐承受,盡心竭力地效命罷了,哪里當得公公恭喜兩字。”夏公公聽著林如海這段話,臉上笑了笑,走近幾步拉了林如海的手道:“林大人得圣上寵愛,咱家親自送一送才好。你們都退下去。”幾個小黃門齊聲答應了,躬身退下。
夏公公看著幾個小黃門都退了下去,方才向林如海笑道:“大人,請罷。”說話間拉著林如海的手就往前去,林如海看著夏公公這樣作態,知道必然有事,腳下跟隨。又走得片刻,就聽夏公公道:“林大人,咱家聽說宮中的賈貴人乃是貴親?”
林如海聽著夏公公提起賈元春來,心上一跳,臉上卻是不動聲色,連笑容也沒動著半分,只道:“正是內子的外甥女兒。”夏公公聽了就道:“原來是賈淑人的外甥女兒。咱家是個粗人,不曾念過書,倒是知道一句俗話兒。大人想不想聽一聽這俗語”林如海道:“公公請賜教。”夏公公斜了頭把林如海看了眼,嘴角往下一垂,慢慢道:“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又有一句粗話—一表三千里。”說了嘿嘿而笑道:“大人出身世家,又是一榜探花,才識兼優,想必這些道理知道得明白,咱家正是在關公面前耍大刀了。只是林大人是待著咱家有情,咱家白說幾句罷了。林如海聽到這里,自是明白這個夏公公怕是奉命而來,特意提點自己,就笑道:“公公客氣了。公公的話正是名言,本官這里謝過了。”夏公公看著林如海這樣知機,這才松了手,點了個小黃門過來,叫他送林如海出去,自己回去交差。
原來賈元春自得封貴人,起先倒還得眷顧,皇帝一連召幸了她十數日,一時間頗有專宮之寵的架勢,不免眾怨歸集。皇后早對賈元春心有不滿,故意抬舉了周貴人,胡嬪等來同賈貴人爭馳,因賈元春得寵大半原因是皇帝拿著她給皇后沒臉,對她也沒多少真心,就分了心思,把對元春的心思慢慢淡了下來。賈元春正是個心有丘壑之人,又在宮里呆了些日子,知道一個曾得寵的妃嬪一日失寵了,比之從來無寵的妃子更不如,哪里肯就此認命。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手段兒,同皇帝偶遇那么一兩回竟又把皇帝籠絡了去。雖沒當時專寵的聲勢,這一個月里總也有□日的光景是在在她這里的。(.com全文字更新最快)如此一來,宮里周貴人,胡嬪等如何坐得住,都到皇后處吹風。皇后雖任性嫉妒,卻也不蠢,哪里肯叫這些狐媚子當槍使了,反怪著她們自己無用,只是到底不甘心叫一個背主的女史坐大。
若只說賈元春背后的寧榮兩府也算不得什么,不過是外頭看著好看,內里竟無一個能運籌謀畫的,也不能成賈元春助力。只是這林如海又不同。且不說他祖上曾四代列侯,只說他本人是個探花,欽點的從六品翰林侍讀,同當今圣上正是少年君臣,彼此倒是相得,每日侍候駕前,頗有些君臣情誼,不過三年就遷了蘭臺御史,而后居然又外放做了鹽道,可謂平步青云,圣眷優隆。如今這林如海回京來,皇帝單獨召見,兩個關了門密談,這一說就是一兩個時辰,這是當今皇帝登極以來頭一回。后宮得了這個消息,皇后這里還好,她是原配嫡后,膝下一子一女護身,輕易動她不得,雖不大舒坦,倒也坐得住,旁的妃嬪們便坐不住,只怕林如海這樣一個天子寵臣成了賈氏一黨,這賈貴人日后就有了助力,只怕就有平步青云的日子。幾個妃嬪在一起一商議,竟是推了刑部侍郎朱雱的女兒朱妃,假借皇后差遣來找夏公公說話,竟是要夏公公去敲打敲打這林大人幾句,叫他獨善其身的好。
這夏公公六歲上凈身入宮,如今凡三四十年,雖貪財好利,但更善于體察逢迎上意,這才能從一小黃門做到如今的總管太監。夏公公日日在皇帝身邊,自然知道皇帝寵幸賈元春賈貴人別有因緣,這回單獨召見林如海也有深意。偏巧這些妃嬪們請托之事,倒是不會誤了皇帝的事,樂得收了這些妃嬪們送的重賄,把話兒給帶到了。
卻說林如海出得宮來,上了一直侯在宮門前的轎子,看著過了午時了,吏部這時也沒人,先回榮國府來見賈母。賈母這里早訓過兩個兒子,賈敏也帶著一雙兒女回梨香院了。賈母看著林如海來,到底是嬌客,又聽著他才見駕回來,倒是喜歡,滿臉的和氣,只笑道:“快回去罷,這午時都快過了,只怕你媳婦兒還等著你用飯呢。”林如海心上正有事,聽著這話,也就告退出去。
回在梨香院,果然賈敏帶著黛玉,林瑾兩個等他用飯呢。想是林瑾年紀小,經不住餓,賈敏就拿了山藥棗泥糕與他墊饑,黛玉到底大幾歲,自己握著一卷書坐在一邊看書,幾房姬妾低眉順眼立在一旁,看得他進來,紛紛過去見禮。賈敏也帶了一雙兒女接過去,黛玉林瑾給林如海請過安,一家四口這才坐下用飯,姬妾們一旁伺候,人數雖然卻是鴉雀無聲。待到飯畢,賈敏就把黛玉,林瑾兩個的奶嬤嬤叫了進來,命她們帶了姐弟兩個下去歇息,又命姬妾們也散了去,房內只剩下林如海賈敏夫婦兩個。
林如海看著無人了,這才道:“有件事,我同你講了,你可不要惱。”賈敏聽林如海說得慎重,就道:“老爺怎么說這樣的話,你我夫婦這些年,我是什么樣的人,老爺還不明白嗎?老爺只管講來。”林如海就道:“岳母眷顧抬愛,怕我們的房子一時收拾不整齊,所以邀了我們暫住,我們原該領情才是。只是你也看見大舅兄二舅兄之間的情形,我們何苦夾在其中。我已問過林忠,諸院落已然收拾干凈了,可以住得人了。不過是服侍的人手不齊,左右我們家人口少,如今這些人也夠了,旁的雜役慢慢買就是了,你的意思怎么樣?”
賈敏聽了這話,就笑道:“我總是出嫁的女兒,長住在娘家成個什么話兒,說出去沒的叫人笑話我不會當家呢,只是礙著昨兒鬧了那么一出,我這回子就說要搬了去,倒像是同老爺賭氣,就想著再住個兩三日就告辭的,老爺即說了,我明兒就去同母親告別。”
林如海只當著賈敏同母親久別重逢,她們母女之間感情深厚,必然不舍,不想賈敏答應得如此快,倒是有些詫異。林如海這里要走,正是為了圣上召見私下說的那些話兒,賈敏這里,卻是為著賈寶玉。
賈寶玉早已入學,雖然聰明乖覺,也是淘氣頑劣異常,不喜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每日下了課,不去溫習功課,只來尋迎春探春兩個玩笑。近日又來了新妹妹,格外坐不住,早早就回來了。寶玉過來時,黛玉正同迎春探春姐妹在一塊說話,看著寶玉進來,除了迎春比寶玉年長依舊坐著,黛玉探春兩個已然立了起來。寶玉見了黛玉就笑道:“妹妹昨兒歇得怎么樣?要有什么不便的,只管同我母親說呢,不要外道了。”
黛玉看著寶玉問話,也就道:“多謝表兄。我們暫住的梨香院什么都收拾齊備了,勞煩兩位舅母操心了。”寶玉看著黛玉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家中兩個姐妹都是極出色的,也是遠遠不如她,不由十分羨慕。寶玉雖愛胡鬧,可對著女孩子,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變了一個樣子,因看迎春探春黛玉都不說話了,便要尋出話來講,想了想就道:“妹妹可曾讀書?”黛玉因想著賈敏吩咐,不要沖撞了表兄,又想這個表兄素來胡鬧,不愛讀書,故此道:“只上了兩年學,認得些字。”
寶玉看著黛玉舉止舒徐,其聲清柔,又細細打量一番,黛玉叫寶玉看得不大喜歡,眉間就微微蹙了起來。寶玉恍然未覺,笑問:“妹妹名叫黛玉,可有表字沒有?”黛玉道:“無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探春便道:“何處出典?”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妹妹,眉尖若蹙,取這個字,豈不甚美?”探春笑道:“只怕又是杜撰!”寶玉笑道:“除了《四書》,杜撰的也太多呢。”
黛玉聽在這里,心上就不大喜歡,推說聽著外頭林瑾的聲音,怕他胡鬧,奶嬤嬤陸氏看他不住,向迎春,寶玉,探春幾個說了聲,徐步走了出去,回來見過賈敏,就把寶玉的胡謅講給了賈敏聽。她到底年紀小,只覺得這個表兄說話胡鬧,他能多大,就這樣毀謗前人。賈敏聽著,卻是另一種心思,只覺自家這個侄子不肯讀書就罷了,偏愛在女孩子堆里廝混,平白的就給才見了第二回的表妹起小字,不上十歲已然這樣唐突任性,可見是叫縱壞了。黛玉這里已然明白道理,叫她避開些也就是了,瑾兒卻小,要是把寶玉這糊涂樣兒學了去,可是哭都沒地哭去,所以就有意效仿孟母三遷,從榮國府搬出去。只是她到底是寶玉的嫡親姑姑,不好意思把寶玉的荒唐形狀講出來,正想找個什么籍口,不想林如海自己提了出來,賈敏自是滿口答應。
到了明日,林如海去上朝,賈敏依舊帶了一雙兒女來給賈母請安,就把林如海的意思講了。賈母這里以為是自己教訓了賈赦賈政兄弟,賈敏在這里住著難堪,才要搬了出去,心上又是后悔又是不舍,就道:“你我母女分別了這些年,好容易見一面,你熱剌剌的就要走,可是狠心!”說了,就落了兩行淚來。一旁的王熙鳳雖不知昨兒寶玉說的那些話,可依著她對寶玉的了解,知道這孩子的性子同前世一模一樣,指不定在黛玉跟前說了什么話叫賈敏知道了,賈敏這里不大樂意才要搬出去,所以過來幫著說話,笑道:“老祖宗疼姑媽誰不知道,可是老祖宗忘了,姑父乃是朝廷大員,總有官場上人情往來的,他住在我們家,難道請人家來我們家嗎?叫人家知道了,不說老祖宗疼姑媽,反要說姑媽不能打理一頭家呢。左右姑媽如今在京里了,老祖宗想姑媽了,隨時套個車就好接的。”
賈母也知道王熙鳳說的有理,她心中雖不舍賈敏才在家住了沒幾日就要搬走,卻更怕傷了賈敏賢惠的名頭,只得答應了。賈敏看賈母這里答應了,又陪賈母說了會話,這才回去收拾,好在她們是前日才到的京,行李尚未全打開,收拾起來也簡便。賈敏這里正看著丫頭們收拾她的衣箱妝奩,林如海跟前的小廝林俊匆匆進來,在門前跪倒給賈敏道喜,原是圣上下旨已擢拔林如海為左都御史,即日上任。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一個封建社會的男孩子盯著個才見面的女孩子看,又要給人家起小字,又問人家有玉沒有,是非常唐突輕浮的行為。
賈敏的老公是探花郎,寶玉不喜讀書她本來就不能喜歡了,再這樣輕浮唐突自己的女兒,能忍受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