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二十三年。太宗皇帝駕崩,二十二歲的晉王繼承了皇位。
高聳的宮墻夾出一條長長的甬道,將天空分割成狹長的一線。羽林軍護送著十幾輛馬車沿著甬道沉默的走向宮外。
被先帝臨幸過,又無子息的宮嬪們將被送到長安城西北的感業寺削發為尼。從此切斷紅塵眷戀,緇衣青燈渡過余生。
嚶嚶的哭聲從馬車里傳出。宮嬪們不知是在為先帝哭泣,還是在為將來的悲苦日子傷心。
突然,一只素手掀起了車簾,探出一張未施脂粉的嫵媚面孔。
走在馬車旁的內侍尖聲喝道:“大膽!還不快放下!”
武媚雙目微紅,高傲的揚起臉,眼神桀驁不馴。
內侍記得這是先帝最寵愛的武才人。可那又如何?先帝已經殯天,她即將是感業寺里默默無聞的一名女尼。然而被武媚噙著淚卻又高傲的眼神掃過,內侍生生咽下了一口氣。罷了,且讓這些昔日高高在上的小主再瞅上一眼吧。
馬車轉過拐角,露出遠處高高的鼓樓,武媚緊張的抓緊了窗欞。
她努力的探長了脖頸。層層飛檐下閃現出一抹明黃。武媚手一顫,那角車簾無力的落下,她失望的靠坐在車廂壁上,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來。
從封地趕回長安奔喪的滕王李元嬰神色木然的跪在太極殿外的苧麻席上,心里反復念著三個字:“感業寺。”
感業寺外的河畔,換上一身緇衣的武媚用力的操著搗木捶打著衣裳。卟卟的聲音單調的重復著。
身后幾丈外的山石上,兩個女尼閑閑的坐著,聊著寺里新來的宮嬪。不時出聲呵斥著武媚別偷懶。
哪怕是方外之地,新人總是要受欺負的。武媚眼里飄落一絲冷笑。她擦了把額頭的汗,手松開,一件衣裳飄進了河里。
“哎呀!”她喊了聲,站了起來。
兩個女尼也瞧見了,大聲呵斥道:“趕緊下河撈呀!傻站著做什么?還以為自己是宮里頭的娘娘啊!”
武媚咬了咬唇,朝前走了幾步,深吸了口氣,身體一歪栽進了水中。
“救命!”她慌亂的大喊,高舉著雙手慌亂的揮舞了幾下,就被河水吞沒了。
“來人啊!不好了!明空掉進河里了!”兩個女尼嚇得站了起來,邊喊邊跑到河邊。
哪里還看得到人影,河水汩汩流淌著,水面上遠遠的漂浮著一件青色的緇衣。
武媚憋著一口氣不肯露出水面。
河水讓她的視線變得模糊,她輕輕吐出一串水泡。不能呼吸,胸憋得那樣難受,她情不自禁的在水里揮舞著手腳掙扎著。她會死嗎?不,他不會失信于她。他一定會來的,一定會的,武媚咬緊了牙。
就在她快要憋不住氣的時候,雙臂驀然一緊,被人緊緊箍住,一個皮袋做的氣囊送到了她的嘴邊。
她心神一松,呼吸著氣囊里不多的空氣,任由身后的人拖著她離開。
初登大寶的高宗在顯極殿召見了滕王。
望著只比自己大兩歲的皇叔,高宗隨意的在棋盤下布下一子:“朕記得王妃是皇叔在封地時娶的。聽說王妃體弱,纏綿病榻多年,一直在府里靜養,連待客都有心無力。府中事務都由側妃處理?”
滕王心里一驚,手里的棋子叮當落在了棋盤上。他低頭看棋盤,掩飾住眼里的驚詫:“勞皇上掛念,王妃的病乃是多年沉疴,需要靜養。”
“朕還以為……既然皇嬸的病靜養著就好,朕就放心了。”高宗話里有話。
滕王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這時,高宗盯著棋盤,哈哈大笑起來:“皇叔這棋走的真是不妙!”他隨即布下一子,年輕的臉上神采飛揚,“朕這布棋后著無窮,皇叔就此認輸吧!”
迎著高宗的目光,滕王不甘心的與之對視著:“棋局千變萬化,皇上怎知臣無路可走?”
高宗將手里的棋子扔進紫檀木棋盒里,聲音溫和,帶著淡淡的得意:“棋局已定,皇叔回天乏術有心無力了。對了,滕縣偏遠,也不利王妃病情。朕便封皇叔為蘇州都督吧。蘇州出美人,皇叔不會寂寞的。”
滕王出宮的時候,初夏的雨嘩啦啦的落了下來。
“王爺!上車吧!”侍衛空青撐著油紙傘遮在了他頭頂。
滕王蒼白著臉,猛的推開了他,翻身上了馬,沖進了雨幕中。
空青阻攔不及,扔了傘,拉過馬,和侍衛們一起追了過去。
滕王渾身濕透,渾渾噩噩的奔進了府邸的后院,猛的停住了腳步。
檐下瓦當滴落的雨形成了一道白色的簾子。武媚站在寬闊的木廊上怔怔的望著他。
她穿著件白色的大袖連身裙,剃去青絲的頭上戴了頂胡帽遮掩。未施脂粉,不見釵飾,素白衣裙在風里輕輕飄蕩著,像一莖白色蘆葦,柔弱嫵媚。
滕王的目光落在她腰間。她的腰帶上懸掛著一枚玉佩。他一眼就認出,那塊玉佩是從前皇帝封晉王的時候,先帝所賜。滕王的目光從玉佩移到了武媚的臉上,眼神空洞而絕望。
“王爺!”武媚哀哀的喊了他一聲。
滕王一步步走過去,站在廊下看她,喉間飄出一串串笑聲:“我費盡苦心,娶了個早夭的王妃。我隱瞞她身亡的消息,原本想著讓你李代桃僵……皇上今日卻問起了王妃的病情。你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
武媚張了張嘴,眼里已落下淚來。
滕王笑了笑,他已經不需要再問了。計劃除了他的心腹,只有她知曉。他厲聲說道:“先帝趕我去封地,我不曾有一日忘記過你。你呢?”
她備受先帝寵愛。先帝病重時,她一直隨侍在身側。而封了太子的晉王為彰顯孝道,也日夜守在先帝病榻前。
一個是血氣方剛才二十歲的年輕太子,一個是集嫵媚與嬌柔為一身的貌美宮嬪。寢宮里那層層帷帳擋不住曖昧流轉。
武媚的手緊緊的按著廊柱,眼淚泄了一臉:“妾身不由己……”
“呵呵,好一個身不由己。身不由己……你有了他,為何還要讓我冒險助你從感業寺溺水遁逃?”
她罔顧往昔的情分,背叛了他,更狠心置他于危險之中。深愛的女人在他心頭插了把刀,疼得滕王喘不過氣來。皇帝的話針扎似的在耳邊響起。放手吧,放她重入宮廷,放她重生青絲,重得君恩。可又有誰能將墜入無邊地獄的他拉扯回來?
武媚想起高宗戀戀不舍的臉。
他說,朕舍不得你在感業寺受苦,也舍不得不再見你。就依滕王的計策先離開感業寺吧。一年后,朕迎你進宮。
她望著滕王英俊的臉,沖過去抱住了他。大雨瞬間淋透了衣襟,一股寒意從武媚心里升起,她嘶聲喊道:“你的事都知道!他早就知道王妃已經病逝了!你斗不過他的!他是皇帝了呀!”
“他是皇帝了……”滕王喃喃重復著她的話,用力的推開了她。
他盼了很多年,盼著能擁她入懷。如今她撲進了他懷里,卻把他的心撞得支離破碎。
他指著天,一字字說道,“你瞧,這雨絲像不像一根根利箭?你瞧這砸在地上碎著的水花像不像一支支箭簇?本王今日,如被萬箭穿心!”
他深深的看了眼武媚,踉蹌著轉身走出了后院。
身后,武媚的哭聲被大雨漸漸沖淡。
“王爺!你怎么淋成這樣!”空青撐著傘飛奔而來。
“卟!”一口鮮血從滕王嘴里噴出,空青趕緊扶著他。
“老君觀找袁天師!”看了空青一眼,滕王軟軟的暈到在他懷里。
焚香裊裊升起,滕王虛弱的斜倚在榻上,靜靜的說道:“天師相面如神,還請天師為本王相上一面。”
鶴發白須的袁天罡坐在他對面,認真的看了看他,微微蹙眉道:“人命天定,相由心生。老道觀王爺面相,命里會有生死大劫。”
和皇帝搶女人,還搶的是先帝的女人……滕王腦中浮現武媚的臉,胸口一痛,嘴里苦澀無比:“還請天師指點!”
袁天罡掐指一算,露出了笑容:“山南道閬州城千水成垣,金城環抱,自然而生的風水格局,乃是王爺的福地。明年端午,入閬州城八百步,王爺會遇到一女。此女子能為王爺消災解難。”
滕王將這句批語記在了心里,又覺得茫然:“那女子多大年紀?有何特征?”
袁天罡手指向上方,滿臉玄機:“王爺一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