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搖轉(zhuǎn)蓬舞。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人間物類無可比,奔車輪緩旋風遲?!贬锵肫鹆诉@首著名的描寫胡旋舞的詩句。
急促的鼓點,旋轉(zhuǎn)間一閃即逝的美麗容顏,激起畫舫之上陣陣叫好聲。
六娘和她坐在滕王下首,岑三娘眼風偷偷掃過去,一堆金織銀砌的織物包圍了滕王。他手摟了一個,膝上趴了一個,身邊靠著一個。葡萄是剝了皮喂的,酒是用紅唇渡的。岑三娘撇了撇嘴角暗嘆,果然奢侈糜爛。
“不要臉!”六娘低低地啐了一口,高傲地抬起了頭,用最淑女的姿勢端坐著。
岑三娘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比起那些蘇州有名的舞伎,六娘更美更高貴??墒撬齻兿胗懞秒醯男亩际且粯拥?。
冰鎮(zhèn)過的紅色液體,盛在琉璃盞中,散發(fā)著神秘芬芳的香氣。岑三娘淺啜一口,還不錯。如果滕王看上的人是六娘,她會覺得這酒的滋味更好,胡旋舞更迷人。
知道今晚在江上畫舫行宴。岑三娘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她可以趁機落水遁逃的機會。為了不連累許氏和百草,岑三娘特意只帶了秋兒服侍。
鼓點一停,臺上旋舞的女子擰身頓停,看著滕王,媚眼如絲。胸因著大口的呼吸急促地起伏,極其誘惑。
叫好聲如雷響起。她走下高臺,絲竹聲緩緩響起,有歌姬奏起了琵琶,歌聲撩人。
“過來!”滕王倚在錦繡靠枕上喚那舞姬。
她走過岑三娘身邊,娉婷下拜,“雪姬見過王爺?!?/p>
滕王伸出手,“留在本王身邊吧?!?/p>
雪姬渾身一顫,臉上露出驚喜來,“是?!?/p>
她站起身,腰肢扭動,身體一旋倒進了滕王懷中。
滕王大笑著推開身邊的美人,摟住了她,隨手端起一杯酒,從雪姬胸前淋了下去。紅色的酒灑在雪白的胸上,順著乳溝流淌。他低下頭吻了下去。
六娘狠狠地將酒杯放在案幾上,脆生生地說道:“王爺,六娘想一舞助興!”
滕王的臉從雪姬身上抬起,似笑非笑地看著毛遂自薦的岑六娘。目光掠過低頭吃東西的岑三娘,心里生出了一絲惱怒。她怎么就不能像她堂妹一樣?“舞得好,本王有賞!”
“王爺瞧好了!”六娘大方地起身,上了舞臺。
樂聲再起,岑六娘聞聲起舞。
岑三娘從來不知道,刁蠻任性的六娘下過苦功夫?qū)W舞,跳得這么好。六娘大袖招展,燈光下更增艷色,連那群自幼學舞的蘇州舞伎也看得目眩神迷。
滕王對六娘的舞不置可否。他記得從行宴起,岑三娘就沒往自己這邊瞧過一眼。也許是酒飲多了,他討厭岑三娘這副冷靜自持的模樣。滕王挑起了眉,“秋兒!”
席離得近,岑三娘聽得清清楚楚,轉(zhuǎn)頭看向跪坐在身邊的秋兒。
“對,本王叫的就是你的丫頭秋兒!”滕王微瞇著眼,朝秋兒勾了勾手指頭。
秋兒這才反應(yīng)過來,伏地行禮,“王爺有何吩咐?”
那聲音柔媚得讓岑三娘指尖都顫了起來。
滕王笑道:“你愿意侍奉本王嗎?”
岑三娘倒吸口涼氣。他才收了個舞姬,放著獻媚跳舞的六娘不要,又招惹她的丫頭。堂祖母將秋兒放在自己身邊,不早存了這個意思嗎?既然秋兒愿意,她難道還會跳出來阻攔?她垂下了眼簾。
滕王推開了雪姬,像哄著三歲小孩,“你愿意做本王的秋姬嗎?不愿意我也不會怪罪于你?!?/p>
秋兒驚喜地深深吸氣,“奴婢愿意。”
滕王開懷大笑,朝她伸出了手。
秋兒脧了岑三娘一眼,見她毫無反應(yīng),心一橫匍匐過去,小心翼翼地靠坐滕王腿邊,激動得雙頰通紅。
岑三娘心里嘆了口氣。人各有志,不是嗎?
“三娘,你不向秋姬敬杯酒,賀喜一聲嗎?好歹她也侍候過你?!彪踺p笑著,用眼神挑釁著她。
岑三娘明白了。死氣沉沉的小耗子,貓兒不樂意玩了。她半點也不惱,端起酒恭敬地說道:“秋姬夫人,恭喜你找得好歸宿。他日得王爺寵愛,莫忘了照拂舊主人幾分。”
秋兒漲紅了臉,搖手不敢接,“三娘子,奴婢不敢受……”
啪!
秋兒臉頰受了一掌,被扇倒在地。
琵琶弦停,歌舞暫歇。滕王一怒,所有人噤若寒蟬。
岑六娘停止了舞蹈,不明所以地望向滕王。
滕王臉色陰沉,以一方素絹擦著手,冷冷說道:“本王的姬妾只能對本王稱奴為婢。不識抬舉的東西,扔下去?!?/p>
船停在江心,扔下去還能活嗎?秋兒連臉都不敢捂,嚇得直磕頭,“奴婢錯了,王爺饒了奴婢?!?/p>
兩人上前拖她,秋兒奮力掙開,撲倒在岑三娘面前尖叫:“三娘子救救奴婢!”
這時六娘下了舞臺,大步走過來,哼了聲道:“賤婢!掃興!”
秋兒恍若未聞,淚水從她眼睛里瘋狂地滑落。瞬息之間踏入云端,瞬息之間被踐踏為泥。岑三娘對秋兒再無感情,卻不想夜里噩夢。她望著滕王笑,“既然王爺厭棄了秋姬,賜還給三娘為婢吧?!?/p>
滕王拍了拍手,琵琶聲又起,絲竹聲悠揚。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他沒有松口。兩個傍大腰圓的侍從正等著捉小雞似的要拉走知秋。岑三娘不得不往前挪了挪伴置,“王爺……”
滕王一手撫弄著雪姬的青絲,一手朝岑三娘勾了勾,“過來。”
岑三娘只得再挪動得近一些。
“扔了一個姬妾,你賠我一個,我便饒了她?!?/p>
“好?!贬镎酒鹕聿饺肓水嬼成钐?,環(huán)顧著四周,勾手喚過一名舞姬,指著滕王,“你賣身銀多少?我要買了你送與王爺為姬?!?/p>
舞姬倒吸一口涼氣,喜不自勝,“當真?”
岑三娘認真地點頭,“當真。”
舞姬含情脈脈地瞥了滕王一眼,笑道:“只需十兩金便可贖了身契。”
岑三娘想了想道:“你能自贖身契嗎?這樣,如果王爺收你為姬妾,你便自贖。他不收,便作罷,你不虧我也不虧,如何?”
能成為年輕英俊的王爺?shù)募ф?,舞姬焉有不肯的道理,面露感激之色,“多謝姑娘成全?!?/p>
岑三娘帶著舞姬走向滕王,笑道:“還你一個姬妾,你饒了知秋吧?!?/p>
滕王盯著舞姬道:“你想成為本王的姬妾?”
舞姬拜倒,聲音發(fā)顫:“王爺垂憐?!?/p>
滕王淡淡說道:“我的姬妾隨我處置。你既愿意,便從這里跳下去吧。”
舞姬驚呼了聲,呆愣地望著滕王。
岑三娘嘆了口氣,上前擋在了她身前,“你下去吧,咱倆的約定作廢就是?!?/p>
舞姬嚇得行了禮,匆忙退走。
滕王露出了笑容,也不再繞彎子,直接說道:“你答應(yīng)做我的姬妾,我就放過秋姬?!?/p>
岑三娘有些好奇,“如果我不肯呢?”
滕王直接把頭轉(zhuǎn)開,噙住了雪姬剝好的葡萄,順帶著咬住了她的手指。惹得雪姬嬌聲嗔怪:“哎喲,王爺你真壞……”
岑三娘呆住。這可怎么辦?
岑六娘嫉妒地看著她,心里百味雜陳。滕王如此相求,她卻不肯應(yīng)承。自己盡心一舞,他視若無睹。她坐下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譏道:“三娘,你既然想救秋兒,應(yīng)承王爺便是。看來你不是真心想救秋兒啊?!?/p>
岑三娘轉(zhuǎn)過頭瞪了她一眼。
“三娘子!你答應(yīng)王爺吧,求求你了!”秋兒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叫。兩名侍從直接將她提了起來,舉過了船弦。
捉著雪姬手指頭咬著的滕王斜斜地睨著岑三娘,眼神里有著嘲弄,有著好奇,有著小小的興奮。
抱歉。岑三娘在心里對秋兒說了句對不起,望著知秋已經(jīng)嚇白的臉道:“對不起。秋姬夫人。我覺得你求王爺比求我管用?!?/p>
滕王揚了揚眉,連看戲的心情都沒了,干脆地轉(zhuǎn)頭噬咬著雪姬的耳垂。
侍從松了手,秋兒怨毒地瞪了岑三娘一眼,尖叫了聲,撲通掉進了江里。
聽到撲通一聲,岑三娘哆嗦了下。秋兒從此就沒了?她才十七歲啊!
音樂歌舞,貴人們聚在一起的歡笑都似遠遠地離開了岑三娘,她的心靜得像這江夜。岑三娘一個勁地對自己說,不關(guān)你的事,不是你的問題,不是你害的……如果換作是百草呢?你會怎么辦?你還會冷靜地對她說,對不起,我?guī)筒涣四悖?/p>
一只手突然捉住了她的下巴,迫著她抬起頭來。
滕王蹲在她面前。岑三娘看到他墨色的雙瞳里那個小小的自己。對,小小的自己,渺小得像塵埃,他吹口氣就散了。
“別哭了。”滕王輕輕地嘆了口氣,站起身拍了拍掌。
兩名侍從抬了一團毯子裹著的東西放在了他面前。滕王揭開毯子一角,似不經(jīng)意地瞥了岑三娘一眼,“秋姬,冷么?到本王懷里來?!?/p>
毯子滑下,露出知秋濕透的身體。滕王伸手將她扯進了懷里,寬大袍袖遮住了她,語氣溫柔如水,“你怨本王嗎?”
秋兒死里逃生,哪敢有半點怨言,駭?shù)迷捯舱f不出,只拼命地搖頭。她伏在滕王懷中像受驚的小鹿般,身體微微顫抖。
滕王大笑著抱起了她,徑直進了艙房。
風吹起四面的紗幔,絲竹管弦繼續(xù),歌舞升平。
她哭了?岑三娘用手摸摸面頰,摸到了滿手的淚。她端起案幾上的酒一飲而下,飲得急了嗆進了氣管里,咳得面紅耳赤。她不管,繼續(xù)倒了一盞飲下,漸漸眼前起了重影,她知道飲得有些醉了。
就因為看到三娘哭了,滕王就這樣放過了那個丫頭!岑六娘心頭火起,狠狠地飲下一碗酒。她有什么地方比不上岑三娘?
空青不知何時來到了岑三娘身邊,跪坐在側(cè)送過一碗熱熱的酸湯,“三娘,飲下醒醒酒。”
岑三娘偏頭看他,沒有接,就著他的手飲了幾口。抬起頭,看到空青難為情的臉色便笑了,“空青,為什么是我?告訴我好不好?”
空青放下碗,低聲說道:“王爺并非鐵石心腸……”
岑三娘已倒了下去,像只貓一樣蜷伏在案幾上。
空青想伸手扶她,手卻伸不出去??吹脚赃叺尼?,輕聲說道:“三娘子醉了,你扶她進艙房歇著吧?!?/p>
憑什么她喝醉了要自己服侍她?有這樣的堂姐真是丟人!岑六娘厭惡地一把扯起三娘,大聲說道:“走啦!”
河風吹來,岑三娘醒了,眼角余光瞟到扶著自己的六娘,和跟在身后的空青。她突然推開六娘,“我想吐!”
她趴在欄桿上吐了兩口。
六娘嫌惡地偏開了頭,嘀咕道:“酒量不好喝那么多干嗎?丟人!”
話未說完聽到撲通一聲,岑六娘轉(zhuǎn)過身,三娘竟然不見了,“咦,人呢?”
岑三娘裝著無意,身體越過欄桿的瞬間,空青猛地伸出手,仍沒來得及捉住她。他腦中瞬間一片空白,想也沒想就跟著跳進了江里。
岑六娘呆了半刻,尖叫起來:“來人呀,三娘掉江里了!”
月升江上,水面泛起銀白色的波光。畫舫上已撐起了所有的燈籠,將這一片江面耀得如同白晝。船上的侍衛(wèi)們和畫舫上會水的小廝紛紛跳下江里尋人。又有人快馬奔向河岸,找尋沿江船家搜尋。
空青浮在水面朝畫舫上望去。滕王站在船舷邊,燈籠的光映在他臉上,宛如木雕,看不清悲喜。
八九月的天氣,江水并不寒冷。空青卻打了個冷戰(zhàn)。手指酸軟無力,有種握不住手里那絲柔軟的感覺。
“空青!你手里是什么!”滕王突然喊了聲。
空青心神一顫,手松開,長長的披帛頓時要順江漂走。他嚇了一跳,趕緊伸手捉住,鼓足勇氣答道:“只找到了她的……披帛?!?/p>
滕王沉默地看著那條披帛在水面蕩漾,冷冷說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找不到,你便提頭來見!”
“是!”空青沉沉應(yīng)下。
他將披帛遞給船邊的侍衛(wèi),深吸口氣,順著江水游去。
秋兒穿著件連身裙,綰了個婦人的圓髻,用根長簪子插住,默默地站在滕王身后。秀美的臉上半分表情也無,盯著江面,眼里卻有了幾分笑意。
滕王突然回過頭來看著她。
秋兒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她突然想到,岑三娘是自己的主子,掉進江里,她應(yīng)該悲傷、難過、著急、慌亂才對。可是……已經(jīng)遲了。秋兒的眼眸慌得亂閃,嘴里卻道:“奴婢記得三娘子會水的……”
話未說完,喉嚨已被滕王一手扼住。他掐得并不緊,手指摩挲著秋兒的脖頸,淡淡說道:“你服侍她還不到兩個月,你怎知她會水?”
秋兒手足冰冷,卻知道一句話不慎,今日便是自己的死期。她顫抖著回道:“府里六娘子七娘子都會鳧水,奴婢也會。閬州靠江,奴婢便想著三娘子也會……”
滕王松開手,盯著岑六娘,“她會水?”
岑六娘嚇得手腳發(fā)軟,顫聲答道:“我,我不知道?!?/p>
滕王哼了聲,吩咐身邊近侍:“回別苑?!?/p>
許氏和百草在睡夢中被撞開門從床上拎了起來。兩人穿著白色的單衣,披散著頭發(fā),滿臉惶恐地跪著。
滕王緩步從兩人身邊走過,居中坐下,拿起了案幾旁的茶盞,只看了眼,便知是沖泡的散茶。岑三娘喜歡喝散茶,不愛煎茶,是以她住的院子里備的全是上等湖州龍芽。睹物思人,滕王憋了一晚的火氣終于控制不住,揚手將茶盞砸得粉碎,“岑三娘可會鳧水?說!”
聲音如同平地驚雷,駭?shù)冒俨莸纳眢w簌簌發(fā)抖。
許氏左右張望著,沒有見著岑三娘的影,嘴里發(fā)出一聲悲愴的哭聲,使勁地磕頭,“王爺求求你,三娘子不懂事,你放過她吧!”
“三娘子……三娘子呢?”百草仿佛才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猛地抬頭瞪著滕王,“你把三娘子怎么了?”
我把她怎么了?滕王惡狠狠地看著兩人。只見許氏沒幾下額頭便見了血,還一口一聲請王爺饒了她。百草則咬著唇,一副想跳起來咬自己幾口卻又不敢的模樣。滕王站起身喝道:“瘋婦!再不老實回答本王,本王就撕碎了她!”
許氏駭?shù)貌桓以倏念^,百草也軟了腰,跪坐著,像孩子似的盡量地偎依著許氏。
滕王負著雙手居高臨下看著二人,一字一句從牙縫里蹦出來:“岑三娘可會鳧水?”
“不會!”許氏和百草異口同聲答道。
她不會鳧水……滕王愣了愣。他相信她會,相信她像魚兒一般自在快活地游出了他的掌心。那樣,他就能再把這條魚捉回來,煎著吃、煮著吃、片成魚膾,都由得他肆意處置。
她不會鳧水。心尖上的一點酸澀不知不覺地彌漫開來。等他發(fā)覺時,那股酸澀竟已沖進了鼻腔深處,難受得讓他咬緊了牙。
“三娘子自小體弱,老爺夫人前面夭折了兩個哥兒,就她一個女兒,哪敢讓她去江里湖里鳧水嬉鬧。”許氏傷感地答著,又一個頭重重磕下,“王爺,可是我家三娘子惹出了什么禍事?還請你饒了她這回吧。您饒了她吧!”
百草不知原委,也跟著許氏磕頭。
滕王站起了身,“她酒后摔進江里了,我已吩咐沿江找尋。”
他盯著許氏和百草,希望她們露出一點端倪來。他絕不會怪罪她們與岑三娘同謀。他不知道他眸子里已染上了一層希翼的光芒。
許氏重復了遍滕王的話:“……摔進江里了。哎喲,這可怎么得了!”
許氏放聲大哭,一副悲愴得不想活了的模樣。
百草杏眼里一片茫然,“三娘子怎么會摔進江里,她會不會死……”
滕王只覺得心沉沉地下墜,他再也不看這主仆二人,拂袖而去。
別苑亭子正對一川江水,月光下水面一片靜謐。滕王心如亂麻,他曾說過在江邊建一座摘天高樓,讓她能獨享憑欄臨江的風景,她卻摔進了江水里。
他盯著那川江水扭頭就走,也不知道該去哪里,轉(zhuǎn)悠著就到了后院。
樹下的秋千在晚風里輕輕晃動,滕王突然想起她剛到別苑時和丫頭們蕩秋千的情景。
滕王坐了上去,仰起臉閉上了眼睛。晚風吹拂著他的臉,他想起第一次看到的岑三娘:她獨自站在漫天金花銀雨中,仰起臉,臉上帶著神秘的笑容。美麗的像謫落凡塵的仙子。
“活著回來。本王便不責罰你?!彼f道。
岑三娘會鳧水,而且游得很不錯。她相信奶娘和百草一定會照她的吩咐,咬死她不會鳧水。她任由自己越過欄桿摔了下去。江水撲上身體的剎那,她自然地放松了身體,順江飄下。就在這時,她看到空青跳下了畫舫,朝自己游來。岑三娘深吸口氣潛進了水里,拼命朝下游游去。
身板瘦得像小雞仔兒似的,游了百來米就累得渾身酸疼。她沒有辦法,只得游向岸邊,跌跌撞撞地進了蘆葦灘。
身后水聲響起,岑三娘絕望地回頭,空青已經(jīng)上了岸,朝著她走來。
岑三娘望著他,知道不可能再逃走。最好的解釋就是醉酒意外摔進了江里,被空青救了回去。
一念至此,她放松地仰倒在地上,望著頭頂那輪清月無力地喘息。
空青手里攥著她的披帛。他死死地捏著,好像一松開,岑三娘就順水飄走了。這時,他聽到了輕輕的笑聲。她在絕望地,悲傷地笑著。是害怕回去被王爺治罪吧?如果他說她會鳧水,是有意逃走,她會是什么下場?
“捉我回去邀賞吧。你不過就是條狗,我不怪你?!贬镏棺⌒β暎淅涞赝涨?。
空青抬頭看向夜空,淡淡地說道:“葡萄酒也會喝醉的。”
葡萄酒也會喝醉的。他是在向她保證,絕不會提她會鳧水,是故意逃走。
岑三娘愣了愣,從地上坐了起來。
遠處傳來嘈雜的人聲,空青扭頭看過去。
百米開外的畫舫燈影閃動,顯然已經(jīng)驚動了滕王。
空青低下了頭。她有機會逃走,偏偏每一次都遇到自己。
岑三娘恨恨地看著他,突然看到懸在他腰間的一只荷包。她記得,第一次見到空青是在岑家,他替滕王送那支點翠釵來。那時,他腰間就掛著這只荷包。她一直覺得熟悉,像是在哪里見過荷包上的花樣。
岑三娘往后退縮,開口求他:“求求你……”
明明她只要跟他回去,這件事就是一場意外,岑三娘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神使鬼差地向他哀求。她的目光盯著他腰間的荷包,她賭了。
岑三娘只說了一句。她也只有一句求懇的勇氣。
他是滕王的心腹,貼身侍衛(wèi)。放過她。背主的奴仆,滕王殺了自己也不為過。空青默默地看著岑三娘。她渾身濕透,蜷縮著抱著雙臂。清澈的眼里流露出一絲希翼。
她為什么會求自己?空青有些詫異。
他的沉默讓岑三娘失望了。也許是她看錯了吧,空青不過是奉命行事,能替她隱瞞借水逃遁已經(jīng)是他能做的極限了。她對他來說,不過只是個陌生人。她怎么能奢望他為了自己背主?岑三娘低下了頭,“對不起,我胡亂說話……真是醉了。”
跟他回去,她只能咬死自己飲醉了。
她渾身濕透,雙手環(huán)抱著膝坐著,臉埋在了手臂上不再看他。纖細的身子微微顫抖著,明知道她在哭,空青沒有聽到一絲聲音。
“就當我沒找到你?!笨涨嗫吹结矬@愕地抬起頭,臉上突然有了光彩,美麗得像一朵在月光下顫抖著綻放的花。他的心一下子就被填滿了,像是心里挪開了一塊石頭,整個人都輕松下來。世上痛苦的人太多,不需要再多一個了。
空青綻開了笑容,“我回去了。自己小心?!?/p>
他像魚一樣輕盈地躍進水里,輕盈地游向畫舫,直到看到船舷邊站著的滕王。身體像是被江水浸得發(fā)軟,軟得差一點抓不住岑三娘的披帛。
“空青!你手里是什么!”滕王突然喊了聲。
空青心神一顫,手松開,長長的披帛頓時要順江漂走。他嚇了一跳,趕緊伸手捉住,鼓足勇氣答道:“小的只找到了她的……披帛?!?/p>
滕王沉默地看著那條披帛在水面蕩漾,冷冷說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找不到,你便提頭來見!”
“是!”空青沉沉應(yīng)下。
他將披帛遞給船邊的侍衛(wèi),深吸口氣,順著江水游去。
岑三娘蜷在蘆葦叢里沒有動。她累了。大半夜的,她也無處可去,江邊寬闊的蘆葦灘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往里走,尋了處干爽的地面蜷著。只要躲過一夜,天亮她就離開。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她腰間藏了幾片金葉子,足夠她換衣裳租馬車藏起來。只要滕王確認她溺水身亡,奶娘和百草又無干系,滕王自然會放她們走。
照約定,她會在城外的小鎮(zhèn)等她們,三人一起離開洪州遠走高飛。
岑三娘用雙手環(huán)抱著自己。好在天氣還未入秋,濕透的衣裳被體溫慢慢烘干,還不是特別冷。
不遠處傳來嘩嘩的水聲。岑三娘嚇了一跳,她透過蘆葦?shù)目p隙往外看,是空青從水里上了岸。
“三娘。你還在嗎?”空青輕輕喊了一聲。
岑三娘撥開了蘆葦,“我在這里。”
空青松了口氣,大步走了過去。
沿江都有人搜索,他不敢生火。水從濕透的身上往下滴落,空青沒有感覺到絲毫難受。他皺眉看著她,蹲在了她身前,“這里不能久留,天明更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我背你走?!?/p>
岑三娘沒有動,輕聲問他:“空青,你就當沒見過我吧。就算被找到,我也能解釋被水沖上了岸。我不能連累你?!?/p>
“我放了你,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空青靜靜地看著她,“我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我沒有退路了。”
岑三娘想問為什么。僅僅是可憐她同情她嗎?還是空青發(fā)現(xiàn)了那只荷包的秘密?空青怎么會知道自己認出了荷包上的圖案?
“生要見人,死要見尸。找不到你,王爺讓我提頭去見。你看,我真沒退路了。現(xiàn)在不走,等到天明,王爺會召集更多的人沿江找尋。”空青平靜地講述著事實。
“是我連累你了?!贬锢⒕蔚卣f道。
空青搖了搖頭,“不怨你。也許,是我自己想離開王爺了。”
滕王對身邊忠心的侍衛(wèi)都這樣無情,他會不會遷怒奶娘和百草?岑三娘緊張起來,“如果找不到人,奶娘和百草會不會……”
“如果你回去,你永遠不可能再有離開的機會。王爺不會吝嗇利用她們讓你聽話的。就像上回王爺打百草板子一樣,你要么對許媽媽和百草無情,要么順從他。你選吧。”
回去把自己賠進去,同樣也救不了奶娘和百草。岑三娘順從地趴上了空青的背。
他走得很快,像一只鳥飛行在蘆葦叢中。他身上散發(fā)出的熱氣隔著濕衣透過來。岑三娘的臉靠在他背上,聽到了空青沉穩(wěn)的心跳。她睡過去之前還在迷迷糊糊地想,空青為什么要幫自己?
不知道過了多久,岑三娘隱約聽到說話的聲音,一驚之下便醒了。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間,四周黑漆漆的,隱約能看到不遠處村落房舍的暗影。幾步開外,空青的聲音低低地傳來,“……現(xiàn)在就要走,不能等天明了?!?/p>
她坐了起來,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聽到聲音,空青朝她走來,彎腰抄抱起她,低聲說道:“事出從權(quán),抱歉?!?/p>
岑三娘沒有矯情,默默地靠在他懷里。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夜色里空青的眸子很亮,臉頰緊繃著,顯露出堅毅的神色。這神色讓她安心。
前方有個瘦削的黑瘦男人引著路。他背著兩只大包袱,帶著兩人走到河邊。
撥開蘆葦,露出一條小小的烏篷船,那人將包袱扔進艙里,解開了纜繩,“等了這么多年,沒想到真有用得著的時候。”
岑三娘感覺得到那人話語里的黯然和不舍。她分外好奇空青和那人的關(guān)系,聽起來這條船像是一條準備已久的逃跑工具。岑三娘忍不住猜想,這是空青替他自己準備的后路嗎?
空青抱著她上了船,將她安置在船艙里,站在船頭和那黑影低聲說了兩句。操起長長的竹篙在水中一點,烏篷船離了蘆葦灘,劃進了江里。
岑三娘看到蘆葦灘里那瘦削漢子跪了下去,磕了個頭。船越行越遠,那人一直沒有起身,慢慢地融進了夜色里。
空青一直沒有回頭。他立在船頭的身影站得像標槍一樣直,操舟的手法極為嫻熟。小船順江而下,速度非???。
他不是滕王的貼身小廝嗎?岑三娘對空青充滿了好奇。
這時空青突然想起來,回過頭歉疚地說道:“船艙包袱里有干凈的衣裳,你去換了。只是最好別點燈?!?/p>
“知道了?!贬锩揭粋€包袱,就著夜色打開,瞧著是麻布的女衫。她放下了烏篷船口的布簾,在黑暗中摸索著換上。她解開了發(fā)髻,將就用換下的衣裳擦試了,在腦后編成了一股辮子。
“睡會兒吧,我會叫你?!笨涨嘣挷欢?,手中竹篙點下,船在江面上飛駛。
岑三娘哪里還睡得著,掀起簾子,坐在艙里看他,“我們?nèi)ツ膬海俊?/p>
空青輕聲回她:“我們順江進鄱陽湖躲些日子,再去長安。藩王未經(jīng)召見,不得入京。王爺在長安的勢力最弱?!?/p>
岑三娘哦了聲,不再說話。
隔了會兒,空青輕咳了聲打破了沉寂,“為什么肯相信我?”
岑三娘撐著下巴看他,“你為什么要帶我逃走?”
可能是我等得太久,已經(jīng)忍不下去??赡苁悄阕屛蚁肫鹆宋业拿妹?,讓我狠不下心來。空青看著前方,天邊已泛起了魚肚白,隱約能看到云層的色澤呈現(xiàn)出淡淡的溫暖的橙色。他沒有回答,手里的竹篙點得更急,船如離弦之箭,朝著有光亮的方向疾馳。